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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

书籍名:《萧红散文》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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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沫特烈的《大地的女儿》和丽洛琳克的《动乱时代》,当我读完第一本的时候,我就想把这本书作一个介绍。可总是没有作,怕是自己心里所想的意思,因为说不好,就说错了。这种念头当我读着《动乱时代》的时候又来了,但也未能作,因为正是上海抗战的开始。我虽住在租界上,但高射炮的红绿灯在空中游着,就像在我的房顶上那么接近,并且每天夜里我总见过几次,有时候推开窗子,有时候也就躺在床上看。那个时候就只能够看高射炮和读读书了,要想谈论,是不可能的,一切刊物都停刊了。单就说读书这一层,也是糊里糊涂的读,《西洋文学史话》,荷马的《奥德赛》也是在那个时候读的。《西洋文学史话》上说,什么人发明了造纸,这“纸”对人类文化,有着多大的好处,后又经过某人发明了印刷机,这印刷机又对人类有多大的好处,于是也很用心读,感到人类生活的足迹是多么广泛啊!于是看着书中的插图和发明家们的画像,并且很吃力地想要记住那画像下面的人名。结果是越想求学问,学问越不得。也许就是现在学生们所要求的战时教育罢!不过在那时,我可没想到当游击队员。只是刚一开火,飞机、大炮、伤兵、流血,因为从前实在没有见过,无论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动乱时代》的一开头就是:行李、箱子、盆子、罐子、老头、小孩、妇女和别的应该随身的家具。恶劣的空气,必要的哭闹外加打骂。买三等票地能坐到头等二等的车厢,买头等二等票的在三等车厢里得到一个位置就觉得满足。未满八岁的女孩——丽洛琳克——依着她母亲的膝头站在车厢的走廊上,从东普鲁士逃到柏林去。因为那时候,我也正要离开上海,所以合上了书本想了一想,火车上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呢?这书的一开头与我的生活就这样接近。她写的是,1914年欧战一开始的情形,从逃难起,一直写下去,写到20几岁。这位作者在书中常常提到她自己长得不漂亮。对这不漂亮,她随时感到一种怨恨自己的情绪。她有点蛮强,有点不讲理,她小的时候常常欺侮她的弟弟。弟弟的小糖人放在高处,大概是放在衣箱的上面并且弟弟每天登若板凳向后面看他的小糖人。可是丽洛琳克也到底偷着给他吃了一半,剩下那小糖人的上身仍旧好好地站在那里。对于她这种行为我总觉得有点不当。因为我的哲学是:“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为什么还去欺侮人呢?”仔细想一想,有道理。一个人要想站在边沿上,要想站得牢是不可能的。一定这边倒倒,那边倒倒,若不倒到别人那边去,就得常常倒到自己这边来——也就是常常要受人家欺侮的意思。所以“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这哲学是行不通的(将来的社会不在此例)。丽洛琳克的力量就绝不是从我的那哲学培养出来的,所以她张开了手臂接受1914年开始的战争,她勇敢地呼吸着那么痛苦的空气。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很爱她,但都一点也不了解她。她差不多经过了10年政党斗争的生活,可是终归离开了把她当作唯一安慰的母亲,并且离开了德国。

  书的最末页我翻完了的时候,我把它放在膝盖上,用手压着,静静地听着窗外树上的蝉叫。“很可以”,“很可以”——我反复着这样的字句,感到了一种酸鼻的滋味。

  史沫特烈我是见过的,是前年,在上海。她穿一件小皮上衣,有点胖,其实不是胖,只是很大的一个人,笑声很响亮,笑得过分的时候是会流着眼泪的。她是美国人。

  男权中心社会下的女子,她从她父亲那里就见到了,那就是她的母亲。我恍恍惚惚地记得,她父亲赶着马车来了,带回一张花绸子。这张绸子指明是给她母亲做衣裳的,母亲接过来,因为没有说一声感谢的话,她父亲就指问着:“你永远不会说一声好听的话吗?”男权社会中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她哭了,眼泪就落在那张花绸子上。女子连一点点东西都不能白得,哪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牺牲好话或眼泪。男子们要这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是要的。而流泪是痛苦的,因为泪线的刺激,眼珠发涨,眼睑发酸发辣,可是非牺牲不可。

  《大地的女儿》的全书是晴朗的,艺术的,有的地方会使人发抖那么真切。

  前天是个愉快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生起火炉,室内的温度是摄氏表15度,杯子是温暖的,桌面也是温暖的,凡是我的手所接触到的都是温暖的,虽然外边落着雨。间或落着雪花。昨天为着介绍这两本书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当我借来了这两本书(要想重新翻一翻)被他们看见了。用那么苗细的手指彼此传过去,而后又怎样把它放在地板上:

  “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书吗?看一看!它在什么地方!”话也许不是这样说的,但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并且还唱着古乐谱:

  “工车工车上……六工尺……”这唱古乐谱的手中还拿着中国毛笔杆,他脸用一本书遮上了上半段。他越反复越快,简直连成串了。

  嗯!等他听到说道《大地的女儿》写得好,转了风头了。

  他立刻停止了唱“工尺”,立刻笑着,叫着,并且用脚跺着地板,好像这样的喜事从前没有被他遇见过:“是呵!不好,不好……”

  另一个也发狂啦!他的很细的指尖在指点着书封面:“这就是吗?《动乱时代》……这位女作家就是两匹马吗?”当然是笑得不亦乐乎:“《大地的女儿》就这样,不穿衣裳,看唉!看唉!”

  这样新的刺激我也受不住了,我的胸骨笑得发痛。《大地的女儿》的封面画一个裸体的女子。她的周围:一条红,一条黄,一条黑,大概那表现的是地面的气圈,她就在这气圈里边像是飞着。

  这故事虽然想一想,但并没有记一笔,我就出去了,打算到菜市去买一点菜回来。回来的时候在一家门楼下面,我看见了一堆草在动着。因为是小巷,行人非常稀少,我忽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是人吗?人会在这个地方吗?坐起来了,是个老头,一件棉袄是披着,赤裸的胸口跳动在草堆外面。

  我把菜放在家里,拿了钱又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胸膛还跳动在草堆的外面。

  “你接着啊!我给你东西。”

  稀疏的落着雪花的小巷里,我的雨伞上同时也有雨点在啪啪地跳着。

  “给你,给你东西呀!”

  这时我听到他说了:

  “我是瞎子。”

  “你伸出手来!”

  他周遭的碎草苏嘎的响着,是一只黄色的好像生了锈的黄铜的手和小爪子似的向前翻着。我跑上台阶去,于是那老头的手心上印着一个圆圆的闪亮的和银片似的小东西。

  我憎恶打仗,我憎恶断腿、断臂。等我看到了人和猪似的睡在墙根上,我就什么都不憎恶了,打吧!流血吧!不然,这样猪似的,不是活遭罪吗?

  有几位女同学到我家里过,在这抗战时期她们都感到苦闷。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哪里收留她们工作呢?这种苦闷会引起一时的觉醒来。不是这觉醒不好,一时的也是好的,但我觉得应该更长一点。比方那老头明明是人不是猪,而睡在墙根上,这该作何讲解呢?比方女人明明也是人,为什么当她得到一块衣料的时候,也要哭泣一场呢?理解是应该理解的,做不到不要紧,准备是必须的。所以我对她们说:“应该多读书。”尤其是这两本书,非读不可。我也体验得到她们那种心情,急于要找实际的工作,她们的心已经悬了起来。不然是落不下来的,就像小麻雀已经长好了翅子,脚是不会沾地的。

  这种苦闷是热烈的,应该同情的。但是长久了是不行的,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子里头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这是不行的,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

  又想起来了:我敢相信,那天晚上的嘲笑决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并且是维新的而不是复古的。那么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玩玩,根据年轻好动的心理,大家说说笑笑,但为什么常常要取着女子做题材呢?

  读读这两本书就知道一点了。

  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了不起,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卑下;只是在现社会中,以女子出现造成这种斗争的记录,在我觉得她们是勇敢的,是最强的,把一切都变成了痛苦出卖而后得来的。茶食店

  黄桷树镇上开了两家茶食店,一家先开的,另一家稍稍晚了两天。第一家的买卖不怎样好,因为那吃饭用的刀叉虽然还是闪光闪亮的外来品,但是别的玩艺不怎样全,就是说比方装胡椒粉那种小瓷狗之类都没有,酱油瓶是到临用的时候,从这张桌又拿到那张桌地乱拿。墙上甚么画也没有,只有一张好似从糖盒子上掀下来的花纸似的那么一张外国美人图,有一尺长不到半尺宽那么大,就用一个图钉钉在墙上的,其余这屋里的装饰还有一棵大芭蕉。

  这芭蕉第一天是绿的,第二天是黄的,第三天就腐烂了。

  吃饭的人,第一天彼此说“还不错”,第二天就说苍蝇太多了一点,又过了一两天,人们就对着那白盘子里炸着的两块茄子,翻来覆去地看,用刀尖割一下,用叉子去叉一下。

  “这是甚么东西呢,两块茄子,两块洋山芋,这也算是一个菜吗?就这玩艺也要四角五分钱?真是天晓得。”

  这西餐馆只开了三五日,镇上的人都感到不大满意了。

  第二家一开,那些镇上的从城里躲轰炸而来住在此地的人和一些设在这镇上的学校或别的办公厅的一些职员,当天的晚饭就在这里吃的。

  盘子、碗、桌布、茶杯、糖罐、酱醋瓶、连装烟灰的瓷碟,都聚了三四个人在那里抢着看,……这家与那家的确不同,是里外两间屋,厨房在甚么地方,使人看不见,煎菜的油烟也闻不到,墙上挂着两张画像是老板自己画的,看起来老板颇懂艺术……并且刚一开业,就开了留声机,这留声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过了。从“五四”轰炸起,人们来到了这镇上,过的就是乡下人的生活。这回一听好像这留声机非常好,唱片也好像是全新的,声音特别清楚。

  一个汤上来了,“不错,真是味道……”

  第二个是猪排,这猪排和木片似的,有的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要对这猪排讲点坏话。可是那唱着的是一个外国歌,很愉快,那调子带了不少高低的转弯,好像从来也未听过似的那样好听,所以便对这硬的味道也没有的猪排,大家也就吃下去了。

  奶油和冰淇淋似的,又甜又凉,涂在面包上,很有一种清凉的气味,好像涂的是果子酱;那面包拿在手里不用动手去撕就往下掉着碎末,像用锯末做的似的。大概是和利华药皂放在一起运来的,但也还好吃,因为它终究是面包,终究不是别的甚么馒头之类呀!

  坐在这茶食店的里间里,那张长桌一端上的主人,从小白盘子里拿起帐单看了一看。

  共统请了八位客人,才八块多钱。

  “这不多。”他说,从口袋里取出十元票子来。

  别人把眼睛转过去,也说:

  “这不多……不算贵”

  临出来时,推开门,还有一个顶愿意对甚么东西都估价的,还回头看了看那摆在门口的痰盂。他说:“这家到底不错,就这一只痰盂吧,也要十几块钱。”(其实就是上海卖八角钱一个的)

  这一次晚餐,一个主人和他的七八个客人都没吃饱,但彼此都不发表,都说:

  “明天见,明天见。”

  他们大家各自走散开了,一边走着一边有人从喉管往上冲着利华皂的气味,但是他们想:“这不贵的,这倒不是西餐吗!”而且那屋子多么像个西餐的样子,墙上有两张外国画,还有瓷痰盂,还有玻璃杯,那先开的那家还成吗?还像样子吗?那买卖还成吗?

  他们脑筋闹得很忙乱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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