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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搬家

书籍名:《萧红散文》    作者: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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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才遮在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号:即25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拉开门的是郎华,他说:

  “进去吧!”

  “家”就这样的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

  “妈……我老师搬来啦,我老师搬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他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熄了。未搬来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像旅馆那样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朗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桶的盖给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间我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她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十五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像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二十二岁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一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最末的一块木柈

  火炉烧起又灭,灭了再弄着,灭到第三次,我懊恼了!我再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火也点不着,饭也烧不熟。就是那天早晨,手在铁炉门上烫焦了两条,并且把指甲烧焦了一个缺口。火焰仍是从炉门喷吐,我对着火焰生气,女孩子的娇气毕竟没有脱掉。我向着窗子,心很酸,脚也冻得很痛,打算哭了。但过了好久,眼泪也没有流出,因为已经不是娇子,哭什么?

  烧晚饭时,只剩一块木柈,一块木柈怎么能生火呢?那样大的炉腔,一块木柈只能占去炉腔的二十分之一。

  “睡下吧,屋子太冷。什么时候饿,就吃面包。”郎华抖着被子招呼我。

  脱掉袜子,腿在被子里面团卷着。想要把自己的脚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面暖一暖,但是不可能,腿生得太长了,实在感到不便,腿实在是无用。在被子里面也要颤抖似的。窗子上的霜,已经挂得那样厚,并且四壁刷的绿颜色,涂着金边,这一些更使人感到寒冷。两个人的呼吸像冒着烟一般的。玻璃上的霜好像柳絮落到河面,密结的起着绒毛。夜来时也不知道,天明时也不知道,是个没有明暗的幽室,人住在里面,正像菌类生在不见天日的大树下,快要朽了。而人不是菌类。

  半夜我就醒来,并不饿,只觉到冷。郎华光着身子跳起来,点起蜡烛,到厨房去喝冷水。

  “冻着,也不怕受寒!”

  “你看这力气!怕冷?”他的性格是这样,逞强给我看。临上床,他还在自己肩头上打了两下。我暖着他冰冷的身子颤抖了。都说情人的身子比火还热,到此时,我不能相信这话了。

  第二天,仍是一块木柈。他说,借吧!

  “向哪里借!”

  “向汪家借。”

  写了一张纸条,他站在门口喊他的学生汪玉祥。

  老厨夫抱了满怀的木柈来叫门。

  不到半点钟,我的脸一定也红了,因为郎华的脸红起来。窗子滴着水。水从窗口流延到地板上,窗前来回走人也看得清,窗前啄食的小鸡也看得清,黑毛的,红毛的,也有花毛的。

  “老师,练武术吗?九点钟啦!”

  “等一会,吃完饭练武术!”

  有了木柈,还没有米,等什么?越等越饿。他教完武术,又跑出动借钱,等他借了钱买了一大块厚饼回来,木柈又只剩了一块。这可怎么办?晚饭又不能吃。

  对着这一块木柈,又爱它,又恨它,又可惜它。黑“列巴”和白盐

  玻璃窗子又慢慢结起霜来,不管人和狗经过窗前,都辨认不清楚。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说:

  “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他连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点白盐,学着电影上那样度蜜月,把涂盐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盐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连忙去喝水:

  “不行不行,再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

  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我坐在旁边笑。

  光线完全不能透进屋来,四面是墙,窗子已经无用,像封闭了的洞门似的,与外界绝对隔离开。天天就生活在这里边。素食,有时候不食,好像传说上要成仙的人在这地方苦修苦炼。很有成绩,修炼得倒是不错了,脸也黄了,骨头也瘦了。我的眼睛越来越扩大,他的颊骨像木块一样突在腮边。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还没成仙。

  “借钱”,“借钱”,郎华每日出去“借钱”。他借回来的钱总是很少,三角,五角,借到一元,那是很稀有的事。

  黑“列巴”和白盐,许多日子成了我们惟一的生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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