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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你在第几地

书籍名:《迟子建散文》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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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一些新名词悄然出现。它们就像沙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海螺,不由得你不为之侧目、驻足甚至是拾取。

  这些海螺原本是待在深深的、寂静的海中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把它们冲上岸的?是激烈的风暴、涌流的潮汐还是人类撒向它们的一张张巨网?

  写作《第三地晚餐》,其实也就是追踪和探询“第三地”这枚海螺上岸的缘由。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它是不可能飞上岸的。

  这部中篇的准备,已经很久了。篇名也是早就拟好的:《第三地:谁来为你做晚餐?》,后来考虑到题目的名字太长,才把它改为《第三地晚餐》。不过拿到新出刊的《当代》后,我立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把一个诗意的名字葬送了。

  我是在完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长篇后开始了它的写作的。当时刚好赴美三个月,我给自己订的写作计划就是这部“第三地”。我想如果顺利的话,按我的中篇写作经验,一个月总也会完成了。

  爱荷华是个小城,只有六七万的人口,风景优美。我住在靠近河边的一座红楼里。由于住在二楼,夜晚能听见流水之音,清晨则常常被野鸭的叫声给扰醒。初到时正是夏末初秋的时令,草地还碧绿着。在适应了十几天后,我开始了《第三地晚餐》的写作。尽管写作的进入是顺畅的,但进程很慢。客观上是因为时常有各类活动会打断它,比如参加一些文学话题讨论、外出参观等等;主观上是因为我远离了故土,或者是因为我触碰的是一种于我来讲有写作难度的题材。但不管怎么说,这部中篇在静悄悄地进展着,这些年对于都市生活的情感积累和认知也在悄悄转换为文字。我曾目睹的夏日正午时垂头站在街巷中的毛驴、郊区的宰羊人以及发生在朋友们身上的一些关于“第三地”的故事,就这样出现了。

  每天黄昏,我喜欢沿着爱荷华河散步。这个时刻,夕阳往往把河水染得一派嫣红。河畔草地上的松鼠和野兔常常蹦跳着从身边跑过,好像它们也忙活了一天,在悠闲地散步。这个时刻,作品中的人物特别容易进入脑海,他们在里面翻腾着,与我交谈着,好像我的伙伴。他们有的安于我对他们命运的安排,有的却是不屈地反抗着。所以,往往是散步回来,我会把白天所写的个别内容推翻重来,这在我以往的写作中是从未有过的。

  完成了《第三地晚餐》,已是爱荷华的深秋了。河岸的树多半脱落了叶子。那落叶有红有黄:红的脱胎于枫树,黄的诞生于银杏树。我在完稿的那天下午带着一瓶红酒,步行去山上的聂华苓老师家。也许是因为完稿了的缘故,远远地看见她家山上的红楼,有一种异常亲切又异常伤感的感觉。小说其实也是个活物,一旦完成,就意味着告别。华苓老师听说我写完了这篇小说,非常高兴,她指着我又笑又叫着说:“你这个家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写也写了!”我们拿来杯子,把那一瓶酒都喝了。在喝酒的时候,窗外山坡上有几只野鹿陆续走过。它们有的停下来,吃上几口华苓老师撒在那里的食物,有的则一跳一跳地在接近房屋时又跑开了。此情此景,恍如童话,令人难忘。

  归国后,我用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修改它,所花的精力抵得上写一部新作品了。虽然小说是那样一种结尾,但我知道生活远远没有那么简单。那样写,其实是想表达人在社会生活中情感所遇到的尴尬和无奈。我明白,有一种“第三地”,它存在于我们的心灵中,这种“第三地”,比身置的“第三地”还重要。它可能毁灭一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苍凉的时世中,它也会给人以温暖。

  《第三地晚餐》出来后,不断有朋友在电话中用玩笑的口吻问:你在第几地?是啊,我们确实应该问问自己:你的身和你的心在第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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