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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的2001(5)

书籍名:《迟子建散文》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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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畔入夜时蚊子很多。昨晚我时睡时醒,仿佛被那里的清风明月给惊扰了。

  2001年8月11日

  黄到漠河开会,这几天就我独自在家,很清净,可以睡懒觉,可以酣畅淋漓地写作,还可以独自把青山看。一个人看窗外的青山,青山就仿佛都是我的了。

  《焦点访谈》报道假的医疗器械在市面上流通,看了令人胆寒。我们是个法治国家,可是人们往往是有法不依,除却利欲熏心的缘故外,整个国民文化素质低下也是一个因素。

  2001年8月16日

  赵琳随省交通厅的人来大兴安岭考察工作,我陪她到十八站和呼玛去了两天。十八站是古黄金驿站,是个老林业局,它不大,但周围环境不错。赵琳把三十年前与她一起在老局工作的朋友们请来了。他们大都年过半百,听他们忆往昔,颇多感慨。

  呼玛是一个沿江小城,对岸就是俄罗斯。这个小城很清寂,风景优美,水土很好,所以呼玛姑娘的皮肤都出奇地好。

  从呼玛归来的路上,我们从白银那岔过去,到三合站去。这是我三四岁时住过的地方,对它没有丝毫的记忆。

  三合站只是一个村子,不足百户人家。它的房屋以木刻楞为主,居民多以打鱼为生。我进得一户农家,见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衣衫破烂,家徒四壁,坐在一块木板上,望着他家菜园尽头苍茫的黑龙江水。我跟他说起我三四岁时在此住过,他便询问我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当我报上名字后,他摇了摇头。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妈妈当年属于林业局的人,他们住在农庄后面的山上,较少与村子里的人来往。这老汉对我说,他是攻打四平时的老战士,他在负伤时断了三根肋骨,丢了半叶肺,如今他的肺部还有两片弹片未取出来。他说“文革”时他挨批斗,揍他的人说,别人打江山都成烈士了,你能活着回来,肯定是个逃兵!老人说到此气得直哆嗦。他说如今政府只给他每月一百多元的补助,他连饭都不够吃,前两天刚赊了一袋米回来。这时老人的儿媳妇也插话,她埋怨老人这种状况无人关照,前两年也有记者来采访,走后也是不了了之。我觉得很悲凉,一个打江山的人是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的,尤其是与我们这些年轻人相比。我给了他一点钱,他坚决不收,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我说:“这只是让你买袋米吃的钱。”他这才眼泪汪汪地收下。

  午餐我们是在黑龙江畔吃的。看着我童年生活的场景,嗅着这古朴而又贫穷的生活气息,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千般的感慨,万种的辛酸。

  2001年8月27日

  天气晴朗极了。

  黄要去哈尔滨开会,所以今天随他一起走。我把蘑菇、自己做的都柿酱和鱼干装进旅行袋,在城市食用这些纯天然的食品,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回来了一个月,日子过得真快。在这里,我只写了一个短篇,大多的时间在玩。青山绿水滋养人,但它有时也教人懒惰。我想一回到哈尔滨,肯定会想念这里。再过半个月,这里的山将被霜染成五颜六色的,要是能赶上看“五花山”,那该多好啊。

  2001年8月29日

  回到哈尔滨。这里的气温还在三十度以上,很热,不过已不是盛夏的那种酷热,能忍受,可以不开空调了。

  吊兰因严重缺水而奄奄一息,我给它先喂了少许的水,然后再逐渐把它浇透,如今花叶又呈现生机,颜色鲜亮起来了。

  昨天陪黄去和平村宾馆做会议报到,回来沿着马家沟河的堤坝走,走得我直恶心。那河水被垃圾堵塞着,臭气熏天,而且堤岸上到处是屎,绿头苍蝇横飞,实在令人毛发直立。这河就从中山路、奋斗路的市中心地带横穿而过,实在是大煞风景。不知政府的领导整天在忙些什么。我想以后他们再学习“三个代表”时,最好把会场设在这里,否则那学习不过是走过场,纸上谈兵而已。

  买了一颗黑珍珠的项链,很喜欢它。穿深色衣服时,它与衣服会达成和谐,相得益彰;而穿浅色衣服时,这颗黑珍珠就是雪山上的一朵云霞,异乎寻常地灿烂。

  2001年9月2日

  在中山路的文化宫看了《珍珠港》。这又是美国的一部大制作的片子。应该承认,它是好看的,尤其是在战争场景的拍摄上。不过,它的故事又是极其落入俗套的: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女人,而一个男人在执行飞行任务时失事,人们以为他已经死去。当这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热恋时,那男人又起死回生。为了解决爱情上必须一对一的矛盾,编剧和导演只能让一个男人死去。看来,西方人也解决不了人的情感所面临的道德问题,只能借助上帝赐予我们的“意外事故”——死亡。其实死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把问题的解决简单化了,对人情感的复杂化的揭示,也就被编导轻轻地掠过去了。比起《廊桥遗梦》,《珍珠港》对情感的处理更显得苍白。

  在对二战题材的涉猎上,意大利新出了一部片子《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托纳多雷导演的。我觉得这部片子切入的角度比较好,写一个少年在战争中爱上一个丈夫远征、独自守在西西里岛的美艳女人。战争摧毁的不仅是一对成年人的爱情,还有一个少年童贞的爱情。影片的摄影和音乐都很美,只是它在形式上流于夸张。

  战争永无终结,对战争的记忆也就不会消失。我们的故事,注定与战争有着难分难解的情缘。

  2001年9月9日

  去北京参加中日女作家文学研讨会。11日抵达的晚上,我正和方方在房间闲谈,我们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响了,我们不同的朋友通告的都是相同的内容:美国的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遭到袭击了!

  我们住在好苑建国商务酒店,刚好能看到CNN和凤凰卫视。两家电视台都在第一时间现场报道此次惨剧。原来几架飞机几乎同时遭到劫持,先后撞向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双姊妹”楼相继倒塌。恐怖主义分子在新世纪初的这次骇人听闻的行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让人以为上演的是一部惊险、刺激的战争大片。那一瞬间,我和方方几乎都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们看直播看到凌晨,所以在次日的中日女作家会议上就有些无精打采的。

  从两整天的发言来看,日本女作家似乎更关注“性意识”——男女之爱、同性恋等,而中国女作家所关注的领域似乎更宽泛一些。

  世贸大厦的废墟正在清理,关于文学的研讨会也已结束。我回到哈尔滨时,这里已经要穿薄绒衣了。世界越来越不安定,这使人在和平年代仍然心怀恐惧。如果是本·拉登干的,那么阿富汗的百姓可能就要有灾祸了。恐怖主义分子不放过美国,美国更不会放过恐怖主义分子的。战争就像布满了天空的浓云,只要有闪电击穿它,就会落下倾盆大雨。而真正被雨水濡湿的,不会是决策者,受难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2001年9月18日

  去浙江一周。

  一下飞机,是老同学鬼子在萧山机场接的我。他也来参加“鲁迅文学奖”的颁奖活动。这几年,他一直在北京给张艺谋和陈凯歌写剧本。

  由于正赶上李敬泽、鬼子和何向阳给浙江文学院的学员上课,所以洪治纲也让我去给学员上课。因不便推辞,就和学员搞了一个座谈。我觉得正经八百地谈创作,似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

  在杭州的两天玩得很开心。最值得回忆的是去灵隐寺烧香,那里有一个五百罗汉殿,值得一拜。若要把每一尊罗汉像都仔细看过,起码要用半天的时间。游西湖的时候,李师东也从北京赶来,于是游湖的队伍又扩大了。我觉得白天的西湖没有夜晚时有情调,晚上坐在湖畔的茶楼喝茶,看窗外夜下的西湖,别有一番情调。在杭州,尤其是在西子湖畔,完全可以不必吃晚饭而直接去喝茶,因为茶楼的茶点实在丰富。我印象最深的,是碧青的莲蓬。从那莲蓬里抠出一粒粒新鲜的莲子来直接食用,啜几口清茶,实在是清爽。以往我只是在南京的玄武湖畔吃过莲蓬。想来做一个南方人真不错,一年四季都有新鲜果品和菜蔬可吃,而北方一到了10月,大地可以说是一片荒凉,你看不到一点鲜润的颜色。我们一行人对洪治纲说,要是我们生活在杭州,干脆就不写作了,每天在湖边散散步,喝喝茶,读读闲书,岂不快哉!

  “鲁迅文学奖”的颁奖地点设在绍兴。在绍兴,我见到了因翻译我的小说《秧歌》而获得文学翻译“彩虹奖”的董纯女士。她专程从巴黎赶来。我们通过信和电话,我以为她是个老太太,因为别人介绍她已经有六十了。谁知她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很文静,我想这可能是巴黎的空气使她显得格外年轻的缘故。她带着她的妹妹一起来的绍兴。

  在绍兴的三天,我们参观了沈园、鲁迅故居等地方,还听了一场现代味十足的“社戏”。晚上的时候,我们几位朋友凑在一起,到大排档去。大排档的生意一般在晚上八九点开张,一直持续到凌晨。我们在那里喝黄酒,吃各色小炒,十分快乐。感觉比在咸亨大酒店吃饭要来得有滋味。绍兴还保存了一些极具特色的老街,沿着护城河走,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古建筑,很多房子的外表保持着原貌,内部却做了现代的装修,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2001年9月25日

  黄来哈尔滨过中秋。2号的时候我们去大庆看他父亲。我很奇怪,我每次去大庆,回来总要生场病,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也许是着了凉的缘故,一从那里回来,我就胃肠感冒,恶心,害冷,吃不下东西,足足折腾了四五天。等十一长假一结束,黄赶回故乡上班,家中又剩下我一人时,病也就好了。这样我又能做点事情了。

  方方打来电话,说是《羊城晚报》约她写一篇有关足球的文章,她问我为什么米卢能够把中国队带到世界杯,而同是外籍教练的霍顿和施拉普纳却不行?我告诉她,因为霍顿和施拉普纳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人,而米卢来自社会主义国家,他了解我们这个社会体制下的骨子里的东西,在情感上与我们有天然的亲近感。方方笑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说,看来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其实7日晚那场中国队战平阿曼就能出线的比赛,虽然中国队赢了,但打得一点也不好看。它实在是太平淡了。中国队能有如此好的成绩,不能不说与抽得一支上上签有关。假使我们和伊朗、伊拉克中的任何一支去交锋,相信都会有苦头吃。尤其是伊朗这样的队,打起来绝不那么容易。但得承认,米卢是个有脑子的教练,他有丰富的执教大赛的经验,而且在用人上常出“怪棋”,而这些棋子都为他收到了成效。虽然我们提前两轮进入了世界杯的决赛圈,但我仍然认为,中国队与日本、韩国、伊朗队没法相提并论,它只是亚洲的一支二流球队,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2001年10月10日

  美国对阿富汗的空袭已经持续了一周了。我看了一个有趣的报道,说是布什总统用价值二百万美元的导弹,去摧毁一个价值十美元的帐篷,问这是否值得?

  世贸大厦的废墟仍在清理之中,而新的战争废墟正在阿富汗诞生。打击恐怖主义分子谁都会拥护,问题是,那些阿富汗难民谁来管?总是由国际社会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吗?政治和战争都是血腥的,这样的战争会持续多久?布什说这是一场长期的战争,它可能要持续几年。

  截止到今天,美国已经发现了九例炭疽病的感染者,如果它确是恐怖主义分子所为的话,战争这样继续下去,也许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和平,在当下这个世界完全就成了谎言。好战的穆斯林与一定要做战争老大的美国,最后谁能打过谁?阿富汗的山地和高原能否成为本·拉登永远的福地?

  2001年10月14日

  气温骤降,室内没有来暖气,只好先用电暖炉来取暖。

  在阴沉沉的上午,我陷在矮沙发里,靠着暖炉,看完了图文并茂的《遥远的纳米比亚》。

  这本书还是十一长假时上大庆的三联书店所购的。

  在这一个上午的时间里,纳米比亚现代化的城市和原始部落的景象交替着出现在我面前。那成千上万只的火烈鸟和在海角礁石上蠕动着的数万只正在生产的海豹,都给我带来了震撼。我仿佛听见了火烈鸟掠过空中时所带来的风的回声,嗅到了海豹生产时所散发出的血腥气。那温和而庞大的站在浅水中饮水的大象、奔跑着的长颈鹿等动物,它们都与纳米比亚这片纯净的土地是那么地和谐。

  黑姆巴斯这个原始部落的女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尊尊泥塑,她们把自己涂成棕红色,皮肤闪着健康而诱人的光泽,赤身裸体的,给人一种格外明媚的感觉。她们的身体,就是身体本身。不像知识女性,身体很大程度上已经是知识的身体,缺乏活力。浸润和滋养着这些黑姆巴斯女人身体的,就是非洲的阳光、雨露、风、男人的爱抚——这是些有质感而又单纯美好的东西。她们缺乏文化的点拨,也许正因如此,她们才保持了人类天性的淳朴、善良和美好。文明其实就是一柄双刃剑,它在把野蛮和愚昧修理得无比光滑的时候,也把掺杂其中的一些粗糙而又值得人类永久拥抱的美好事物给无情地磨蚀掉了。

  书中的许多幅照片看上去都像油画。尤其是一个黑人妇女坐在一堆鲜艳的布娃娃中间的照片,使我联想到劳特雷克的画,是那种浓艳到极致的雅,是那种醉到深处的清醒。

  人类文明的进程,很像是把一匹野马牵进城里,它变得格外温驯之后,其野性之美也丧失殆尽。

  2001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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