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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波罗蜜01

书籍名:《红尘菩提》    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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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的,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呀!

  几天前,我路过一座市场,看到一位老人蹲在街边,他的膝前摆了六条红薯,那红薯铺在面粉袋上,由于是紫红色的,令人感到特别的美。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红薯又叫山药,在山顶掘的,炖排骨很补,煮汤也可清血。”

  我小时候常吃红薯,就走过去和老人聊天,原来老人住在坪林的山上,每天到山林间去掘红薯,然后搭客运车到城市的市场叫卖。老人的红薯一斤卖四十元,我说:“很贵呀!”

  老人说:“一点也不贵,现在红薯很少了,有时要到很深的山里才找得到。”

  我想到从前物质匮乏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山上去掘野生的红薯,以前在乡下,红薯是粗贱的食物,没想到现在竟是城市里的珍品了。

  买了一个红薯,足足有五斤半重,老人笑着说:“这红薯长到这样大要三、四年时间呢!”老人哪里知道,我买红薯是在买一些失去的回忆。

  提着红薯回家的路上,看到许多人排队在一个摊子前等候,好奇地走上前去,才知道他们是在排队买“番薯糕”。

  番薯糕是把番薯煮熟了,捣烂成泥,拌一些盐巴,捏成一团,放在锅子上煎成两面金黄,内部松软,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没想到台北最热闹的市集,竟有人卖,还要排队购买。

  我童年的时候非常贫困,几乎每天都要吃番薯,母亲怕我们吃腻,把普通的番薯变来变去,有几样番薯食品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一个就是“番薯糕”,看母亲把一块块热腾腾的、金黄色的番薯糕放在陶盘上端出来,至今仍然使我怀念不已。

  另一种是番薯饼,母亲把番薯弄成签,裹上面粉与鸡蛋调成的泥,放在油锅中炸,也是炸到通体金黄时捞上来。我们常在午后吃这道点心,孩子们围着大灶等候,一捞上来,边吃边吹气,还常烫了舌头,母亲总是笑骂:“夭鬼!”

  还有一种是在消夜时吃的,是把番薯切成丁,煮甜汤,有时放红豆,有时放凤梨,有时放点龙眼干,夏夜时,我们总在庭前晒谷场围着大人说故事,每人手里一碗番薯汤。

  那样的时代,想起来虽然辛酸,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父亲生前谈到那段时间的物质生活,常用一句话形容:“一粒田螺煮九碗公汤!”

  今天随人排队买一块十元的番薯糕,特别使我感念为了让我们喜欢吃番薯,母亲用了多少苦心。

  卖番薯糕的人是一位少妇,说她来自宜兰乡下,先生在台北谋生,为了贴补家用,想出来做点小生意,不知道要卖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番薯糕,在糕里多调了鸡蛋和奶油,就在市场里卖起来了。她每天只卖两小时,天天供不应求。

  我想,来买番薯糕的人当然有好奇的,大部分基于怀念,吃的时候,整个童年都会从乱哄哄的市场,寂静深刻地浮现出来吧!

  “番薯糕”的隔壁是一位提着大水桶卖野姜花的老妇,她站的位置刚好,使野姜花的香正好与番薯糕的香交织成一张网,我则陷入那美好的网中,看到童年乡野中野姜花那纯净的秋天!

  这使我想起不久前,朋友请我到福华饭店去吃台菜,饭后叫了两个甜点,一个是芋仔饼,一个是炸香蕉,都是我童年常吃的食物。当年吃这些东西是由于芋头或香蕉生产过剩,根本卖不出去,母亲想法子让我们多消耗一些,免得暴殄天物。

  没想到这两样食物现在成为五星级大饭店里的招牌甜点,价钱还颇不便宜,吃炸香蕉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一盘炸香蕉的价钱在乡下可以买到半车香蕉吧!

  时代真是变了,时代的改变,使我们检证出许多事物的珍贵或卑贱、美好或丑陋,只是心的觉受而已,它并没有一个固定的面目,心如果不流转,事物的流转并不会使我们失去生命价值的思考;而心如果浮动,时代一变,价值观就变了。

  克勤圆悟禅师去拜见真觉禅师时,真觉禅师正在生大病,膀子上生疮,疮烂了,血水一直流下来,圆悟去见他,他指着膀上流下的脓血说:“此曹溪一滴法乳。”

  圆悟大疑,因为在他的心中认定,得道的人应该是平安无事、欢喜自在,为什么这个师父不但没有平安,反而指说脓血是祖师的法乳呢?于是说:“师父,佛法是这样的吗?”真觉一句话也不说,圆悟只好离开。

  后来,圆悟参访了许多当代的大修行者,虽然每个师父都说他是大根利器,他自己知道并没有开悟。最后拜在五祖法演的门下,把平生所学的都拿来请教五祖,五祖都不给他印可,他愤愤不平,背弃了五祖。

  他要走的时候,五祖对他说:“待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

  满怀不平的圆悟到了金山,染上伤寒大病,把生平所学的东西全拿出来抵抗病痛,没有一样有用的,因此在病榻上感慨地发誓:“我的病如果稍微好了,一定立刻回到五祖门下!”这时的圆悟才算真实地知道为什么真觉禅师把脓血说成是法乳了。

  圆悟后来在五祖座下,有一次听到一位居士来向师父问道,五祖对他说:“唐人有两句小艳诗与道相近: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居士有悟,五祖便说:“这里面还要仔细参。”

  圆悟后来问师父说:“那居士就这样悟了吗?”五祖说:“他只是认得声而已!”圆悟说:“既然说只要檀郎认得声,他已经认得声了,为什么还不是呢?”五祖大声地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去!”圆悟心中有所省悟,突然走出,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他自问道:“这岂不是声吗?”于是大悟,写了一首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特别是真觉对圆悟说自己的脓血就是曹溪的法乳,还有后来“见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的悟道。那是告诉我们,真实的智慧是来自平常的生活,是心海的一种体现,如果能听闻到心海的消息,一切都是道,番薯糕或者炸香蕉,在童年穷困的生活与五星级大饭店的台面上,都是值得深思的。圆悟曾说过一段话,我每次读了,都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庄严而雄浑,他说:

  山头鼓浪,井底扬尘;眼听似震雷霆,耳观如张锦绣。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心海辽阔广大,来自心海的消息是没有五官,甚至是无形无相的,用眼睛来听,以耳朵观照,在每一个骨节、每一个毛孔中都有庄严的宝殿呀!

  夜里,我把紫红色的红薯煮来吃,红薯煮熟的质感很像汤圆,又软又Q,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晒着谷子的庭院吃红薯汤,突然看见一只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

  呀!这世界犹如少女呼叫情郎的声音那样温柔甜蜜,来自心海的消息看这现成的一切,无不显得那样的珍贵、纯净,而庄严!

  即使佛陀在世,对形式主义的佛教也会大叹:『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一位朋友送我一卷录音带,说:“这是新编写的佛教歌谣,你带回去听听看。”这卷没有封面的佛教歌谣音乐带,显然是转录又转录的,只见卡带上用印章盖了“佛教歌谣”四字。回到家想放来听,正巧儿子在使用录音机,我叫他先让爸爸听一卷“重要的”录音带,儿子口中嘀咕,很不情愿地关掉正在听的音乐。

  我把“佛教歌谣”放了,和孩子坐着一起听,才听了第一首,儿子就下断语:“好难听哦!”我说:“再听两首看看。”

  听到第三首的时候,连我自己也受不了,不只是录音品质极差,词曲也很难听,虽然写着“佛教歌谣”,我也只好向儿子承认“难听的东西就是难听,不管它是挂着什么名字”,那就像一家有好听名字的餐厅,做出来的菜却很难吃一样。

  “爸爸,你听听这个。”儿子把录音带取出,放回他原来在听的带子,我看到封套上写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是一位年轻的男歌星唱的流行歌。

  音乐用一种无奈的声调流出来了: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我用不在乎掩藏真心。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

  听这首歌的时候,我心底突然冒出这样的声音:“呀!这首歌比我刚刚听到的佛教歌谣,更能表现佛教的精神,或者更接近佛教!”

  自心的不可言说、不可思议,不正是像云,捉摸不定吗?念头的生住异灭,不正是像梦一样,忽远又忽近吗?无常与因缘的现象,不正是像谜一般,总是看不清吗?我们不敢靠众生太近,不是我们不慈悲,而是怕不能负担对众生的深情!我们看到人生的爱别离,知道那是生命必然的结局,只有暗暗地伤心了……

  想着这首歌,使我十分感慨,其实到处都有人生的智慧,不一定要标明“佛教”,因为真正智慧的教化是心的教化,而心的教化是无相的。我记起在《大宝积经普明菩萨会》中有一段非常美丽动人的经文,是佛陀对迦叶尊者说的,简直像诗一样:

  心去如风,不可捉故。心如流水,生灭不住故。心如灯焰,众缘有故。是心如电,念念灭故。心如虚空,客尘污故。心如猕猴,贪六欲故。心如画师,能起种种业因缘故。心不一定,随逐种种诸烦恼故。

  心常独行,无二无伴,无有二心能一时故。心如怨家,能与一切诸苦恼故。心如狂象,蹈诸土舍,能坏一切诸善根故。心如吞钩,苦中生乐想故。是心如梦,有无我中生我想故。心如苍蝇,于不净中起净想故。心如恶贼,能与种种考掠苦故。心如恶鬼,求人便故。心常高下,贪恚所坏故。心如盗贼,劫一切善根故。心常贪色,如蛾投火。心常贪声,如军久行乐胜鼓音。心常贪香,如猪喜乐不净中卧。心常贪触,如蝇着油。如是迦叶!求是心相,而不可得。

  在经典中像这样的片段很多,可见心的变化很大,不只别人难以了解我们的心,连自己也常常不懂自己的心。这是为什么像寒山子这样能以最浅白的文字写境界的禅师都要感叹地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其实,没有人懂我的心,因为我的菩提心是难以比拟的。

  《大日经》里说:“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是说一个人如果能如实知道自己的心,那就是菩提的所在,可见“如实知自心”说来平常,却是极不凡的。

  一个人不懂自己的心是正常的,不然拿两段经文问问:

  “天下人心,如流水中有草木,各自流行,不相顾望。前者不顾后,后者不顾前,草木流行,各自如故。人心亦如是,一念来,一念去,亦如草木前后不相顾望。”(《忠心经》)——请问:你可以主掌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吗?

  “心取地狱,心取饿鬼,心取畜生,心取天人。作形貌者,皆心所为。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请问:在六道轮回中,你可以选取要去的所在吗?你在与心相斗时,有胜的把握吗?

  当我们讲“佛教”时,讲的不是形式,而是心,是心在教法,是佛陀调心的经验,而不是一个宗教的标签。

  在我们的生活四周,能使我们的心更明净升华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能往善良慈悲迈进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生起觉悟与智慧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更利他无我的,那是佛法!能使我们身心更安顿的,那是佛法!

  佛陀的两位大弟子,一是智慧第一的舍利弗,一是神通第一的目犍连,他们都是听到一首偈而得法眼净的,这首偈是:

  法从缘生,亦从缘灭;一切诸法,空无有主。

  佛法是无所不在的,但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形式,这个时代最怕的是流于古板形式的佛法,那就像把“慈悲”二字在纸上写一百次,然后把纸张吞进肚里,慈悲也不会增进一丝一毫,即使佛陀在世,对形式主义的佛教也会大叹:“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欢乐悲歌

  人如果不能无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觉到众生的乐,那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不过是虚空飘过的风,不能落实到生活,不能有益于生命呀!

  带孩子从八里坐渡轮到淡水去看夕阳。

  八里的码头在午后显得十分冷清,虽然与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却阻断了人潮,使得码头上的污染没有淡水严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见到海中的游鱼。一旦轮渡往淡水,开过海口的中线,到处漂浮着垃圾,海面上飘来阵阵恶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还多,卖铁蛋、煮螃蟹、烤乌贼、打香肠、卖弹珠汽水的小贩沿着海岸,布满整个码头,人烟与油烟交织,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观音山的棱线。

  许多父母带着小孩,边吃香肠边钓鱼,我们走过去,看到塑胶桶子里的鱼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则翻起惨白的肚子。“钓这些鱼做什么?要吃吗?”我问其中一位大人。“这么小的鱼怎么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说。“那,钓它做什么?”“钓着好玩呀!”“这有什么好玩呢?”我说。那人面露愠色,说:“你做你的事,管别人干什么呢?”我只好带孩子往海岸的另一头走去,这时我看见一群儿童在拿网捞鱼,有几个把捞上的鱼放在汽水杯里,大部分的儿童则是把鱼捞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挣扎跳跃而死。有一个比较大的儿童,把鱼倒在水泥地,然后举脚,一一把它们踩碎,尸身黏糊糊的贴在地上。“你在做什么?”我生气地说。“我在处决它们!”那孩子高兴地抬起头来,看到我的表情,他也吃了一惊。“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万一你也这样被处决呢?”我激动地说。那孩子于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走了,从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看见他们的制服上绣着“文化小学”的字样。原来他们是淡水文化小学的学生,而文化小学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小学学生为了好玩,无缘无故处决了与他们一样天真无知的小鱼,想起来就令人心碎。

  我带着孩子沿海岸抢救那些劫后余生的小鱼,看到许多已经成为肉泥,许多则成了鱼干,一些刚捞起来的则在翻跳喘息,我们小心地拾起,把它们放回海里,一边做一边使我想到这样的抢救是多么渺茫无望。因为我知道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残暴的孩子还会回来,他们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无宁日的。

  我想到丰子恺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这种悲怀不是杞人忧天,因为人的习气虽然有很多是从前带来的,但今生的熏习,也足以使一个善良的孩子成为一位凶残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设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选择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担任,专门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这些人一开始听到犯人惨号,没有不惊伤惨戚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击土石,一点也没有悲悯之心。到后来或谈笑刑求,或心中充满恨意,或小罪给予大刑。到最后,就杀人如割草了。净土宗的祖师莲池大师说到常怀悲悯心,可以使我们免于习气熏染的堕落,他说:“一芒触而肤栗,片发拔而色变,己之身人之身疾痛疴痒宁有二乎?”

  我们只要想到一枝芒刺触到皮肤都会使我们颤抖,一根头发被拔都会痛得变色,再想到别人所受的痛苦有什么不同呢?众生与我们一样,同有母子、同有血气、同有知觉,它们会觉痛、觉痒、觉生、觉死,我们有什么权利为了“好玩”就处决众生,就使众生挣扎、悲哀、恐怖地死去呢?

  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我们因为无知的好玩,自以为欢乐,却造成众生的悲歌呢?

  沿着海岸步行,我告诉孩子应如何疼惜与我们居住于同一个地球的众生,走远了,偶尔回头,看见刚刚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小学的孩子又回到海边,握着红红绿绿的网子,使我的心又为之刺痛起来。

  “爸爸,他们怎么不知道鱼也会痛呢?”我的孩子问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记得有一位住在花莲的朋友曾告诉我,他在海边散步时也常看到无辜被“处死”的小鱼,但那不是儿童,而是捞鳗苗或虱目鱼苗的成人,捞网起来发现不是自己要的鱼苗,就随意倒在海边任其挣扎暴晒至死。

  朋友这样悲伤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轻移几步,把它们重新放回海里呢?”

  可见,不论是大人或小孩,不论在城市或乡村,有许多人因为无知的轻忽制造着无数众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恶业,大人的习染已深,我执难改,这是无可如何的事,可是,我们应该如何来启发孩子的悲怀,使他们不至因为无知而堕落呢?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悲怀的失去,我们在乡村的孩子失去了纯朴,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则失去同情,日渐奸巧。在

  茫茫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将要走去哪里呢?“人是大自然的癌细胞,走到哪里,死亡就到哪里。”我心里浮起这样的声音。

  原来是要带孩子来看夕阳的,但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前,我们就离开淡水了,坐渡轮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码头,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小贩,拉住我,要我买他的“孔雀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着那些长得像孔雀尾羽的美丽蛤类,不禁感叹:“人不吃这些东西,难道就活不下去了吗?”我牵着孩子,沉重地走过码头小巷,虽无心于夕阳,却感觉夕阳在心头缓缓沉落。人如果不能无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觉到众生的苦乐,那么无缘大慈、

  同体大悲只不过是虚空飘过的风,不能落实到生活,不能有益于生命呀!文明是因智慧而创发,但文化则是建立于人文的悲悯。菩提道是以空性为究竟,但真理则以众生的平等与尊重起步。

  太阳雨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心里存有浩然之气的人,千里的风都不亦快哉,为他飞舞、为他鼓掌!这样想来,生命的大风大雨,不都是我们的掌声吗?

  对太阳雨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子的:幼年随母亲到芋田里采芋梗,要回家做晚餐,母亲用半月形的小刀把芋梗采下,我蹲在一旁看着,想起芋梗油焖豆瓣酱的美味。突然,被一阵巨大震耳的雷声所惊动,那雷声来自远方的山上。我站起来,望向雷声的来处,发现天空那头的乌云好似听到了召集令,同时向山头的顶端飞驰奔跑去集合,密密层层地叠成一堆。雷声继续响着,仿佛战鼓频催,一阵急过一阵,忽然,将军喊了一声:“冲呀!”乌云里哗哗洒下一阵大雨,雨势极大,大到数公里之外就听见噼啪之声,撒豆成兵一样。我站在田里被这阵雨的气势慑住了,看着远处的雨幕发呆,因为如此巨大的雷声、如此迅速集结的乌云、如此不可思议的澎湃之雨,是我第一次看见。

  说是“雨幕”一点也不错,那阵雨就像电影散场时拉起来的厚重黑幕,整齐地拉成一列,雨水则踏着军人的正步,齐声踩过田原,还呼喊着雄壮威武的口令。

  平常我听到大雷声都要哭的,那一天却没有哭,就像第一次被鹅咬到屁股,意外多过惊慌。最奇异的是,雨虽是那样大,离我和母亲的位置不远,而我们站的地方阳光依然普照,母亲也没有跑的意思。

  “妈妈,雨快到了,下很大呢!”

  “是西北雨,没要紧,不一定会下到这里。”

  母亲的话说完才一瞬间,西北雨就到了,有如机枪掠空,哗啦一声从我们头顶掠过,就在扫过的那一刹那,我的全身已经湿透,那雨滴的巨大也超乎我的想象,炸开来几乎有一个手掌,打在身上,微微发疼。

  西北雨淹过我们,继续向前冲去。奇异的是,我们站的地方仍然阳光普照,使落下的雨丝恍如金线,一条一条编织成金黄色的大地,溅起来的水滴像是碎金屑,真是美极了。

  母亲还是没有要躲雨的意思,事实上空旷的田野也无处可躲,她继续把未采收过的芋梗采收完毕,记得她曾告诉我,如果不把粗的芋梗割下,包覆其中的嫩叶就会壮大得慢,在地里的芋头也长不坚实。

  把芋梗用草捆扎起来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这是西北雨,如果边出太阳边下雨,叫做日头雨,也叫做三八雨。”接着,她解释说:“我刚刚以为这阵雨不会下到芋田,没想到看错了,因为日头雨虽然大,却下不广,也下不久。”

  我们在田里对话就像家中一般平常,几乎忘记是站在庞大的雨阵中,母亲大概是看到我愣头愣脑的样子,笑了,说:“打在头上会痛吧!”然后顺手割下一片最大的芋叶,让我撑着,芋叶遮不住西北雨,却可以暂时挡住雨的疼痛。

  我们工作快完的时候,西北雨就停了,我随着母亲沿田埂走回家,看到充沛的水在圳沟里奔流,整个旗尾溪都快涨满了,可见这雨虽短暂,是多么巨大。

  太阳依然照着,好像无视于刚刚的一场雨,我感觉自己身上的雨水向上快速地蒸发,田地上也像冒着腾腾的白气。觉得空气里有一股甜甜的热,土地上则充满着生机。

  “这西北雨是很肥的,对我们的土地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做田人,偶尔淋几次西北雨,以后风呀雨呀,就不会轻易让我们感冒。”田埂只容一人通过,母亲回头对我说。

  这时,我们走到蕉园附近,高大的父亲从蕉园穿出来,全身也湿透了,“咻!这阵雨真够大!”然后他把我抱起来,摸摸我的光头,说:“有给雷公惊到否?”我摇摇头,父亲高兴地笑了:“哈……,金刚头,不惊风、不惊雨、不惊日头。”

  接着,他把斗笠戴在我头上,我们慢慢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我身上的衣服都干了,在家院前我仰头看着刚刚下过太阳雨的田野远处,看到一条圆弧形的彩虹,晶亮的横过天际,天空中干净清朗,没有一丝杂质。

  每年到了夏天,在台湾南部都有西北雨,午后刚睡好午觉,雷声就会准时响起,有时下在东边,有时下在西边,像是雨和土地的约会。在台北都城,夏天的时候如果空气污浊,我就会想:“如果来一场西北雨就好了!”

  西北雨虽然狂烈,却是土地生机的来源,也让我们在雄浑的雨景中,感到人是多么渺小。

  我觉得这世界之所以会人欲横流、贪婪无尽,是由于人不能自见渺小,因此对天地与自然的律则缺少敬畏的缘故。大风大雨在某些时刻给我们一种无尽的启发,记得我小时候遇过几次大台风,从家里的木格窗,看见父亲种的香蕉,成排成排地倒下去,心里忧伤,却也同时感受到无比的大力,对自然有一种敬畏之情。

  台风过后,我们小孩子会相约到旗尾溪“看大水”,看大水淹没了溪洲,淹到堤防的腰际,上游的牛羊猪鸡,甚至农舍的屋顶,都在溪中浮沉漂流而去,有时还会看见两人合围的大树,整棵连根流向大海,我们就会默然肃立,不能言语。呀!从山水与生命的远景看来,人是渺小一如蝼蚁的。

  我时常忆起那骤下骤停、瞬间阳光普照;或一边下大雨、一边出太阳的“太阳雨”。所谓的“三八雨”就是一块田里,一边下着雨,另外一边却不下雨,我有几次站在那雨线中间,让身体的右边接受雨的打击、左边接受阳光的照耀。

  三八雨是人生的一个谜题,使我难以明白,问了母亲,她三言两语就解开这个谜题,她说:

  “任何事物都有界限,山再高,总有一个顶点;河流再长,总能找到它的起源;人再长寿,也不可能永远活着;雨也是这样,不可能遍天下都下着雨,也不可能永远下着……”

  在过程里固然变化万千,结局也总是不可预测的,我们可能同时接受着雨的打击和阳光的温暖,我们也可能同时接受阳光无情的曝晒与雨水有情的润泽,山水介于有情与无情之间,能适性地、勇敢地举起脚步,我们就不会因自然的轻踩得到感冒。

  在苏东坡的词里有一首《水调歌头》,是我很喜欢的,他说: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人生广大的倒影里,原没有雌雄之别,千顷山河如镜,山色在有无之间,使我想起南方故乡的太阳雨,最爱的是末后两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心里存有浩然之气的人,千里的风都不亦快哉,为他飞舞、为他鼓掌!

  这样想来,生命的大风大雨,不都是我们的掌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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