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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波罗蜜】02

书籍名:《清凉菩提》    作者: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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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台北近郊登山,在陡峭的石阶中途,看见一个不锈钢桶放在石头上,外面用红漆写了两个字“奉水”,桶耳上挂了两个塑胶茶杯,一红一绿。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了清凉的水,让人在清凉里感觉到人的温情,这桶水是由某一个居住在这城市里陌生的人所提供的,他是每天清晨太阳未升起时就抬这么重的一桶水来,那细致的用心是颇能体会到的。

  在烟尘滚滚的尘世,人人把时间看得非常重要,因为时间就是金钱,几乎到了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牺牲一点点时间的地步,即使是要好的朋友,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也很难约集。但是当我在喝“奉水”的时候,想到有人在这上面花了时间与心思,牺牲自己的力气,就觉得在忙碌转动的世界,仍然有从容活着的人,他为自己的想法去实践某些奉献的真理,这就是“滔滔人世里,不受人惑的人”。

  这使我想起童年住在乡村,在行人路过的路口,或者偏僻的荒村,都时常看到一只大茶壶,上面写着“奉茶”,有时还特别钉一个木架子把茶壶供奉起来。我每次路过“奉茶”,不管是不是口渴,总会灌一大杯凉茶,再继续前行,到现在我都记得喝茶的竹筒子,里面似乎还有竹林的清香。

  我稍稍懂事的时候,看到了奉茶,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乡下土地公庙的样子,感觉应该把放置“奉茶”者的心供奉起来,让人瞻仰,他们就是自己土地上的土地公,对土地与人民有一种无言无私之爱,这是“凡劳苦担重担的人,都到我这里来,我必使他得清凉”的胸怀。我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人世,没有留下任何名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对生命与土地有过真正的关怀与付出,就算尽了人的责任。

  很久没有看见“奉茶”了,因此在台北郊区看到“奉水”时竟低徊良久,到底,不管是茶是水,在乡在城,其中都有人情的温热。山道边一杯微不足道的凉水,使我在爬山的道途中有了很好的心情,并且感觉到不是那么寂寞了。

  到了山顶,没想到平台上也有一只完全相同的钢桶,这时写的不是“奉水”,而是“奉茶”,两个塑胶茶杯,一黄一蓝,我倒了一杯来喝,发现茶是滚热的。于是我站在山顶俯视烟尘飞扬的大地,感觉那准备这两桶茶水的人简直是一位禅师了。在完全相同的桶里,一冷一热,一茶一水,连杯子都配得恰恰刚好,这里面到底是隐藏着怎么样的一颗心呢?

  我一直认为不管时代如何改变,在时代里总会有一些卓然的人,就好像山林无论如何变化,在山林中总会有一些清越的鸟声一样。同样的,人人都会在时间里变化,最常见的变化是从充满诗情画意逍遥的心灵,变成平凡庸俗而无可奈何,从对人情时序的敏感,成为对一切事物无感。我们在股票号子(这号子取名真好,有点像古代的厕所)里看见许多瞪着广告牌的眼睛,那曾经是看云、看山、看水的眼睛;我们看签六合彩的双手,那曾经是写过情书与诗歌的手;我们看为钱财烦恼奔波的那双脚,那曾经是在海边与原野散过步的脚。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来仍然是二十年前无异,可是在本质上,有时中夜照镜,已经完全看不出它们的连结,那理想主义的、追求完美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

  清朝诗人张灿有一首短诗:“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很能表达一般人在时空中流转的变化,从“书画琴棋诗酒花”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人的心灵必然是经过了一番极大的动荡与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觉自省,任庸俗转动罢了。其实,有伟大怀抱的人物也未能免俗,梁启超有一首《水调歌头》我特别喜欢,其后半阕是:“千金剑,万言策,两蹉跎。醉中呵壁自语,醒后一滂沱。不恨年华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强半为销磨。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这首词,人生的际遇不怕年华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销磨”,到最后只有“醒后一滂沱”了。

  在人生道路上,大部分有为的青年,都想为社会、为世界、为人类“奉茶”,只可惜到后来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里喝老人茶了。还有一些人,连喝老人茶自遣都没有兴致了,到中年还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难得的。

  有人问我,这个社会最缺的是什么东西?

  我认为最缺的是两种,一是“从容”,一是“有情”。这两种质量是大国民的质量,但由于我们缺少“从容”,因此很难见到步履雍容、识见高远的人;因为缺少“有情”,则很难看见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

  社会学家把社会分为青年社会、中年社会、老年社会,青年社会有的是“热情”,老年社会有的是“从容”。我们正好是中年社会,有的是“务实”,务实不是不好,但若没有从容的生活态度与有情的怀抱,务实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牺牲了书画琴棋诗酒花。一个彻底务实的人其实是麻木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实务的社会,则是僵化的庸俗社会。

  在《大珠禅师语录》里记载了禅师与一位讲《华严经》座主的对话,可以让我们看见有情与从容的心是多么重要。

  座主问大珠慧海禅师:“禅师信无情是佛否?”

  大珠回答说:“不信。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经云:佛身者,即法身也,从戒定慧生,从三明六通生,从一切善法生。若说无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

  这说明禅的心是有情,而不是无知无感的,用到我们实际的人生也是如此,一个有情的人虽不能如无情者用那么多的时间来经营实利(因为情感是要付出时间的),可是一个人如果随着冷漠的环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沉滞,则绝对不是人生之福。

  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时候是得自于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例如某些对情爱与知友的缅怀,例如有人突然给了我们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听见了冰果店里传来一段喜欢的乐曲,例如在书上读到了一首动人的诗歌,例如听见桑间濮上的老妇说了一段充满启示的话语,例如偶然看见一朵酢浆花的开放……总的说来,人生的幸福来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开,有如在阴云中突然阳光显露、彩虹当空,这些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见了琼楼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有情的宝殿。

  “心扉的突然洞开”,是来自于从容,来自于有情。

  生命的整个过程是连续而没有断灭的,因而年纪的增长等于是生活数据的累积,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纠结成一团乱麻了,许多人畏惧这样的乱麻,就拿黄金酒色来压制,企图用物质的追求来麻醉精神的僵滞,以至于心灵的安宁和融都展现成为物质的累积。

  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较从容的心情,较有情的胸襟,则能把乱麻的线路抽出、理清,看清我们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时代对理想的追求,看清我们是在什么动机里开始物质权位的奔逐,然后想一想:什么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么?我波动的心为何不再震荡了呢?我是怎么样落入现在这个古井呢?

  我时常想起台湾光复初期的童年时代,那时社会普遍的贫穷,可是大部分人都有丰富的人情,人与人间充满了关怀,人情义理也不曾被贫苦生活所昧却,乡间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义理最好的象征。记得我的父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人活着,要像个人。”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涵义,现在才算比较了解其中的玄机。人即使生活条件只能像动物那样,人也不应该活得如动物失去人的有情、从容、温柔与尊严。在中国历代的忧患悲苦之中,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特质,实在是来自这个简单的意念:“人活着,要像个人!”

  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在贫穷生活中失去人的尊严;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实则是人心灵中某些高贵特质的展现。

  家家都有清风明月,失去了清风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过了热乎乎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间,看到在落叶层缝中有许多美丽的褐色叶片,拾起来一看,原来是褐蝶的双翼因死亡而落失在叶中,看到蝴蝶的翼片与落叶交杂,感觉到蝴蝶结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实与树叶无异,尘归尘、土归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里随风逝去。

  人的身体与蝴蝶的双翼又有什么两样呢?如果在活着的时候不能自由飞翔,展现这片赤诚的身心,让我们成为宇宙众生迈向幸福的阶梯,反而成为庸俗人类物质化的踏板,则人生就失去其意义,空到人间一回了!

  下山的时候,我想,让我恒久保有对人间有情的胸怀,以及一直保持对生活从容的步履;让我永远做一个为众生奉茶供水,在热恼中得到清凉的人。

  忧欢派对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那是金盾是再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强词夺理说是银盾?”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

  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的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我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不合乎我们的标准时,就会感到忧恼悲苦,这个世界之所以扰攘不安,就是由于人人的标准都不同。而人之沉于忧欢的漩涡,则是因为我们过度的依赖感觉,感觉乃是变换不定的,随外在转换的东西,使人都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变换悲喜。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来看,忧欢是生命中一体的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现起,也总是相伴而行。

  佛经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两个仙女,一位人见人爱,美丽无比,名字叫做“功德天”,另一位人见人恶,丑陋至极,名字叫“黑暗天”。当功德天去敲别人的门时,总是受到热烈招待,希望她能永远在家里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暂的时间,丑陋的黑暗天就接着来敲门,主人当然拒绝她走进家门一步。

  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做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著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写着: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世事静方见,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的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情爱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有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的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日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锋敏捷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白居易:“何以修心?”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论垢与净,切勿起念。”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惟宽禅师的说法,使我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着于生命,乃至不着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的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觌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诘本穹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士,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的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也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干眼泪继续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哀的泪水带给更多人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演员与歌手,他们必须在心情欢愉时唱忧伤之歌,演悲剧的戏;或者在饱受惨痛折磨时,还必须唱欢乐的歌,演喜剧的戏。而不管他们演的是喜是悲,都是为了化解观众生命的苦恼,使忧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欢喜的人更感觉幸福。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等心灵工作者,无不是这样子的。

  实际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盖心中的伤痛,哀愁者也可能隐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忧与欢的泪水同时流下。

  不管是快乐或痛苦,人生的历程有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经验,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们也许做不到禅师那样明净空如,但我们可以转换另一种表现,试图去跨越困局,使我们能茶青水清,并用来献给与我们一样有情的凡人,以自己无比的悲痛来疗治洗涤别人生命的伤口,困局经常是这样转化,心灵往往是这样逐渐清明的。

  因此,让我们幸福的时候,唱欢乐之歌吧!

  让我们忧伤的时候,更大声地唱欢乐之歌吧!

  忧欢虽是有情必然的一种连结,但忧欢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场派对!

  记忆的版图

  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之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一位长辈到大陆探亲回来,说到他在家乡遇到兄弟,相对地坐了半天还不敢相认,因为已经一丝一毫都认不出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哥哥弟弟都还是剃着光头,蹲在庭前玩泥巴的样子,这是他离开家乡时的影像,经过四十年还清晰一如昨日。经过时间空间的阻隔,记忆如新,反而真实的人物是那样陌生,找不到与记忆的一丝重叠之处。

  更使他惊诧的是,他住过的三合院完全不见了,家前的路不见了,甚至家后面的山铲平了,家前的海也已退到了远方。

  他说:“我哥哥指着我们站立的地方,说那是我们从前的家,我环顾四周竟流下泪来,如果不是有亲人告诉我,只有我自己站在那里的话,完全认不出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住过十七年的地方。”

  这使他迷茫了,从前的记忆是真实的,眼前的现实也是真实的,但在时间空间中流过时,两者却都模糊,成为两个毫不相连的梦境。在此地时,回观彼处是梦,在彼地时,思及此处也是梦了。到最后,反而是记忆中的版图最真实,虽然记忆中的情景已然彻底消失了。

  这位长辈回来后怅惘了很久,认为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缘故,才让他难以跳接起记忆中沦落的事物。其实不然,有时不必走得太远,不必经过太久的时光,我们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怅惘。

  我有一个朋友,他每次坐在台北松江路六福客栈的咖啡厅时,总会指着咖啡厅的地板,说:“你们相不相信,这一块是我小时候卧室的所在,我就睡在这个地方,打开窗户就是稻田,白天可以听到蝉声,夜里可以听见青蛙唱歌,这想起来就像是梦一样了。”那梦还不太远,但时空转换,梦却碎得很快。

  记忆的版图在我们的心中是真实的,它就如同照相机拍下的静照,这里有我走过的一条路,爬过的一座山;那里有我游过泳、捞过虾的河流;还有我年幼天真值得缅怀的身影。这版图一经确定,有如照相纸在定影液中定影,再也无法改变,于是,当我们越过时空,发现版图改变了,心里就仿佛受到伤害,甚至对时间空间都感到遗憾与酸楚。

  两相对照之下,我们往往否定了现在的真实,因为记忆的版图经过洗涤、美化,像雨雾中的玫瑰,美丽无方,丑陋的现实世界如何可以比拟呢?

  其实,在记忆中的事物原来可能不是那么美好的,当时比现在流离、颠沛、贫困,甚至面临了逃难的骨肉离散的苦厄,但由于距离,觉得也可以承受了。现在的真实也不一定丑陋,只是改变了,而我们竟无法承担这种改变。

  最近我和朋友在黄昏时走过大汉溪畔,他感慨地说:“我从前时常陪伴母亲到溪畔洗衣,那时的大汉溪还清澈见底,鱼虾满布,现在却变成这样子,真是不可想象的。到现在我还时常恍惚听见母亲捣衣的声音。”朋友言下之意,是当年在大汉溪畔的岁月,包括溪水、远山、母亲的背影、捣衣的杵声,都是非常美丽的。其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已失去了母亲,没有母亲的大汉溪已失去了昔日之美。

  我对朋友说:“其实,你抬起头来,暂时隐藏你的记忆,你会看见大汉溪还是非常美的,夕阳、彩霞、水草、卵石、鸭群,还有偶尔飞来的白鹭鸶,无一不美。”

  朋友听了沉默不语,我问说:“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你希望她继续来溪边捣衣,还是在家里用洗衣机洗衣服?”

  朋友笑了。

  是的,记忆是记忆,现实是现实,以记忆判断现实,或以现实来观察记忆,都容易令我们陷入无谓的感伤。

  如何才能打破我们心中记忆与现实间的那条界限呢?在我们这一代或上一代,所谓记忆的版图最优美的一段,是农业时代那种舒缓、简单、平静、纯朴、依靠劳力的田园;而我们下一代记忆的版图或我们当下的现实却是急促、复杂、转动、花俏、依靠电子科学生活的城乡。如果我们是现代鬼,就会否定昔日生活的意义;如果我们是怀旧的人,就会否认现代生活之美。这必然使我们的成长变为对立、二元、矛盾、抗争的线。

  其实,不一定要如此决然。我想起日本近代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有一次一位沉醉于东方禅学的瑞士籍教授千里迢迢来拜望他,这位瑞士教授提出自己对东方西方分别的见解,他说:“使人走向幸福之路的方法有二,一是改变外在的环境,例如热得不堪时,西方人用冷气机来降低温度。另一个方法是改变内部的自己,例如热得不堪时,禅者灭去心头火而得到清凉。前者是西方发达的科学、技术的方法,后者是东方,尤其是禅所代表的、主体的方法。”

  这位教授说得真好,并以之就教于铃木大拙。铃木的回答更好,他说,禅并非与科学对立的主观精神,发明冷气机的自觉中就有禅的存在,禅不只是东方过去文化的财产,而是要在现代里生存着、活动着、自觉着的东西,此所以禅不违背科学,而是合乎科学、包容科学、超越科学的。制造更多、更普遍的冷气机,使人人清凉的科学行为中就有禅的存在。

  从这个故事里,我们知道主张空明的禅并非虚无,而是应该涵容时空变迁中一切现实的景况,在两千多年前,禅心固已存在,推到更远的时空中,禅心何尝不在呢?纵使在最科技前卫的时代,一切为人类生活前景而创造的行为中,禅又何尝不在呢?如果要把禅心从科技、方法中独存抽离出来,禅又如何活生生的来救济这个时代的心灵呢?所以说,在燠热难忍的暑天,汗流满地的坐禅固然表现了禅者清凉的风格,若能在空气调节的凉爽屋内坐禅,何尝不能得到开悟的经验呢?

  禅心里没有断灭相,在真实的生活、实际人生的历程中也没有断灭。记忆,乃是从前的现实;现在,则是未来的记忆。一个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观点来看记忆的推移、版图的改变,就无法坦然无碍面对当下的生活。

  我们在生命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现,过去我们面对的形式与目前所面对的形式容有差异,我们真实的自我并未改变,农村时代在农田中播种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时代在冷气房中办公的中年之我,还是同一个我。

  学禅的人有参公案的方法,公案是在开发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觉得参禅的人最简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公案,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彻底地统一起来,使其和谐、单纯、柔软、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纯一的绝对性,必然会有开悟的时机。人的矛盾来自于身、口、意的无法纯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纭,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之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我喜欢一则《传灯录》的公案:

  有一位修行僧去问玄沙师备禅师:

  “我是新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开示悟入之道。”

  禅师沉默地谛听一阵,反问:

  “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吗?”

  “能听到。”

  “那就是你的入处,从那里进入吧!”

  在《碧岩录》里也有一则相似的公案:

  窗外下着雨的时候,镜清禅师问他的弟子:

  “门外是什么声音?”

  “是雨的声音。”弟子回答说。

  禅师说:“太可悯了,众生心绪不安,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东西。”

  河水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乃至鸟啼花开的声音,天天都充盈了我们的耳朵,但很少人能从声音中回到自我,认识到我才是听的主体,返回了自我,一切的听才有意义呀!这天天迷执于听觉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录》中还有一则故事,说古代有十六个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开悟,有一天去沐浴时,由于感觉到皮肤触水的快感,十六个人一起突悟了本来面目。每次洗澡时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非凡的动人,悟的入处不在别地,在我们的眼睛、耳朵、意念、触觉的出入里,是经常存在着的!

  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历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与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的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

  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们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记忆的版图,找到一个纯一的、全新的自己!

  能以思念之情来转换情爱失落败坏的人,就可以以自己为灯,作自己的归依处,纵是含悲忍泪,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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