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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无处存放(外)

书籍名:《刘心武散文》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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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毋庸他人劝解,自己也会说:何不将它拂去?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真有值得人永远系念的事情?

  试过,拂过——甚至于重重地涂擦过,但结果更糟糕:那些变形的影像更如磨锐的砾石,在心上蹭出条条鼓出的血痕,丝丝隐痛,时剧时缓,却并不訇然喷红,也无望平复。

  何不将其“埋藏于心灵深处”?甚至于不是“埋藏”而是“埋葬”?至少本世纪以来,“心灵深处”就是一个不断被文人雅士们奢侈不吝的语汇,我也涂写了不知多少遍,然而现在要问:如果我有属于自己的心灵,那么,这心灵究竟有多深?它的“深处”在哪里?是“云深不知处”般充满诗意地深,还是“深不见底”般地混沌狰狞?

  静夜自思,不禁惊悚:也许我的心灵是深的吧,但我找不到它的深处,至少我目前所见,就只是一些坑坑洼洼的浅谷。那些可以积蓄事物的空间,似乎都在昏暗中闪烁着荧光,争先恐后地向我发射着“客满”的讯号——我那一段提起来的心事,寻不到存放的空间!

  但我那一段心事,是从哪里提起来的呢?不是从心灵的深处吗?可见我的心灵,是有足以容纳最纯正最艳美最沉重最神圣的心事的深度的——然而我现在失却了通往它的路径,看不到它的门扇,并且就是逼近了它的门边,我也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后悔提起了这段心事吗?是无意中提起的—不,不能这样说,是良知,残存的良知;赞成批判良知,赞成扫荡良知,良知误我,非止一日;但现在是提起来了,却无处存放;人生最悲苦的,莫过于此!

  这心事成了孤儿,浇漓的世风中,何处是他遮风避雨的归宿?

  无处存放,却坚不抛弃;无论我的心灵变得多么孱弱,没有幽深的内室存放,紧紧地怀抱着,也甘心。

  铺开信纸

  铺开信纸,却没有写信。

  因为觉得该写,有许多许多的话可说,所以终于铺开了信纸。

  但铺开信纸以后,却不能下笔。

  不,不是“不知从何写起”,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起法,每一种都涌上心头,随笔一拎,便成开篇;却忽然兴味索然。

  所谓友情,一时间如烟如雾如梦如影,不是信任危机,不怪世事沧桑,只是忽然心冷。

  又是一种“世纪末情绪”?

  也许。

  个体生存变得越来不依赖于他人和群体了吗?或者更精确一点地表述:变得依赖度越来越小了吗?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从表面看是半径越来越长圆周的抖动度越来越剧烈了,但那接触的紧密度深入度却大不如人际单纯的时代了。

  非功利的友情,或非功能性的信件,成为这世纪末人们的奢侈品了。时间变得越来越金贵,感情却变得越滞销。无论在哪里,人都面临越来越紧迫的自我保障问题。

  铺开信纸,没有写信,因为没有消息——他知道的消息,也许倒比我多;

  铺开信纸,没有写信,因为没有嘱托——而自己也无力招揽他人的嘱托;

  铺开信纸,没有写信,因为没有想议论的——过去议论的太多,思想经不住透支;而且确实无可议论:这是一个行为至上的时代,也许电话电传是行为的忠仆,信却往往妨碍行为的快捷与冷静;

  铺开信纸,却没有写信,因为即使他渴望着感情的赠与,我却突然意识到自我感情的枯涸……

  到头来铭心刻骨地意识到,信是感情的载体。

  我还有残潴的感情,所以我铺开信纸;

  我铺纸时的温热迅即冷却,我没有写信。

  为自己仍能铺开信纸而宽慰;

  并,不为终于还是没有写信而惭愧。

  祈祷无辞

  病中,接到一束朋友托人送来的鲜花,花的透明包装纸上别着一张淡蓝色的卡片,上面写着:“默默地为你祈祷……”

  把那束粉红鹅黄海蓝交错的康乃馨插进花瓶以后,我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禁坠入悬想:默默祈祷,祈祷什么呢?

  当然,他是希望我早日康复,但那只是祈祷的目的,而不是祈祷的对象——祈祷总要面对一个有最终决定权的超人符号;我知道我这位朋友同我一样,其实并无宗教信仰,所以他的祈祷,很可能是无对象的,或对象模糊的,或对象混杂的;他把祈祷与祝愿等同了,但他宁愿说为我祈祷,不想说为我祝愿。

  朋友的这种语言习惯,并不特殊。很早我们就习惯所谓“去见马克思”的说法,那显然是对宗教语言的套用,与“去见上帝”“去见佛祖”相对应;但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最彻底的无神论,自称马克思主义者而又认为死亡是“去见马克思”或“去马克思那里报到”,如果是幽默也罢,但我就认识那说这话极认真的老人,听到他一再地这样说,满脸皱纹肃穆地抖动,心中滋味真难形容。

  不过细想起来,还是很羡慕那认真地准备着“去见马克思”的老人,因为他的思绪中,究竟还有几分超凡的向往;而我所受到的无神论教育,是严厉而彻底的,我所置身的文化背景,又本无执著的宗教熏陶,所以,且不说我死去自知无处可去报到,就是现在,比如烦闷的病中,我对祛病的期望,除了医生和药品之外,实在不知该祈祷哪一位上苍。

  祈祷,是焦渴的灵魂的本能需求,我,不止我一个,却往往祈祷无辞——我们有祈祷的内容,却无祈祷的对象,而呼不出心目中坚信不移的祈祷对象,我们的心灵乐音,又如何从冥冥中得到回应?

  不要说我们不该祈祷;更不要禁止祈祷——祈祷实际是无法禁止的,因为祈祷除了一个未灭的灵魂,再无须别的条件——只希望我们要么真的决不祈祷而心安理得,要么就祈祷有辞而坚信不移。

  ……我的目光从窗外移回室内,移到那瓶中的康乃馨,一股柔情萦回在我心中,是的,作为一个典型的无宗教信仰的中国人,我还是紧紧抓住俗世的爱心尽情享用吧。上苍离我不仅太遥远,而且也太缥缈,至少等我病愈,再探索那超越世俗的玄奥吧!

  简析

  本文写的是作者在病中对人生的思索与探求。一共围绕三个主题展开,一是有段心事无处存放,想忘又忘不掉,因为找不到通往灵魂深处的路径,苦闷压抑,彷徨无助,只得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二是铺开信纸却无话可说,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冷漠,缺乏思想交流与情感的沟通,在冷静的叙述中透出失望与忧郁的情结;三是由朋友一句祝愿的话语引发对“祈祷”的思索,认为祈祷只是焦渴的灵魂本能的需求,不可能得到上苍的回应,只是朋友爱的寄托罢了。本文文笔略带忧伤,字里行间渗透着苦闷、失落、彷徨的情绪,但哀而不伤,冷静克制,语言深沉凝重,思想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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