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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雨水(3)

书籍名:《花痴日记》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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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斤”也像甩动一个sling,虽然不是抡着转,但因为斧头特别重,相当于石头;斧柄既细又轻,等于绳子。由斧头、斧柄到手臂,加起来能有一两米,所以即使抡过的范围不过半个圆周,力量也很惊人。

  记得我初次砍柴,是用半米的短柄小斧,才“入手”,就发现威力惊人。因为大大厚厚一段树干,原以为不可能劈开,却只听清清脆脆的咔一声,那木头就分成两半,各朝一边飞去。危险也就在这时发生了,木材既已“分崩离析”,那斧头的余力仍足,继续往下走,加上我用的是短柄斧,圆周小,斧头没落在下面的木墩子上,反朝脚下飞来,幸亏我的两腿站得开,锋利的斧头才由两胯间抡过,没砍掉我半条腿。

  惊魂甫定,我暗自庆幸以前练“劈砖”的功夫,每次出手前,先拿桩站定;正因为“坐马步”,两腿张开,才能让斧头由中间过去。如果并腿站直了,只怕非受重伤不可。不过我想,我之所以一入手,就能四两拨千斤,也由于劈柴与劈砖相似,所以我用的劲能十足发挥。“十足”不是乱说,君不见那些徒手劈砖的功夫高手,拿桩站定,先要气运丹田,意定神凝,然后举掌挥落,下面的砖块木条便应声断裂。你以为他只是硬功夫,长年双手泡药酒打沙袋练成的吗?没错,他的手是可能比较硬、骨头是可能比较粗,忍痛能力也可能比较强。但是据我观察,气定神凝的“运气”更重要。

  什么是运气?与其抽象地说气在体内游走,不如讲是注意力的集中。不信你叫一般人和功夫大师一起劈砖,录像下来,再慢速放映;普通人在运掌的弧线上必有不少抖动或摇摆,所以那一掌落在砖上,已经不是百分之百的威力。高手则相反,他的手抡成一条线,一丝不犹疑,落在砖上的瞬间不会扭动,力量也就由接触的那一点“完全”发挥。

  再举个简单点的例子,大学时有一天我看体育系的老师教百米赛跑,大呼小叫地指着一个个选手骂:“你肩膀扭什么?”“你跳扭屁股舞吗?”“你一边跑一边抽筋吧?”我在旁观看,果然好多人一边跑一边扭,如果从正面看,因为晃,整个人好像变大了。至于那不扭不抖的,则手贴着身子摆动,骨盆不晃,脚步又稳定呈一线,看来窄窄的。想当然,后者“风阻”小、力量集中,堪造就。

  由这“理路”,我摸到了运斤的窍门,就是先举斧过头使力,再利用斧头本身的重量与自然下坠的力道,大约过了前方四十五度角,就再也不必加力,甚至连手都不必握得太紧。也可以说,当斧头落在木头上的刹那,手是“虚抓”的。这“虚抓斧柄”大有学问,因为在那“最后一刻”,如果抓得太紧,很可能因为手抖,造成力量分散。更重要的是,斧头落在木块上,成与不成、分与不分,能不能“一斧两断”,你事先不知道。势如破竹,固然轻松;假使不幸,那木质硬,或遇见中间有瘿节,突然卡住了,震动力就会由斧刃一下子传回斧柄,足以把手震伤。此刻,如果你虽抓着,却留几分余地,则有“防护减震”的功效。

  用斧头劈东西属于楔(wedge)的力量。小说的“楔”是引子,引领读者进入情节,进去之后愈钻愈深,愈开愈大,有个无穷的天地。斧头的楔子也如此,起初它不过是个斧刃,但是由刀刃那么薄,一点一点变宽,宽到斧背的一两寸,其间的比例变化有多大啊!简直近于“零”与“斧背”的比,它一点一点加大,一分一分切入,力量是渐近的,当然威力无穷。

  这使我想到以前看石匠劈石块,他们不锯,只在上面先画一条线,再凿几个细细长长的缝,而后把许多“楔形”小铁片塞进去,然后按顺序一路这个敲两下、那个敲两下,突然间石头竟由顶上往下裂,断成两半。记得那次我看得连嘴巴都闭不上了。天哪!怎用那小铁片和“楔”的力量,竟能像刀子一样,把几吨重的大石块轻轻松松地一分为二?

  其实楔的道理无所不在,用刀切东西,是楔;拿钉子砸进木头,也是楔。想想,钉头有多尖,进去之后,是不是渐渐扩大,把木头向四周挤,让一整根钉子能钻进去?也正因此,碰上木质过硬,没有弹性的,一小根钉子就能钉出一条大裂缝。还有,平常我们拿来挡门的三角形小木块也是楔。妙不妙!用砖都挡不住的厚重的门,只要一根小小的楔,就能止住,而且止得死死的。如果你硬推,那门能因为地上的“楔子”而歪掉。

  我还想起有一次在影片中看见原始部落的妇女,两手空空、有说有唱地进入树林找柴,发现一棵倒下的大树,居然徒手就把那树“大卸八块”。简直是“庖丁解牛”嘛!她们先折小树枝,将斜斜的楔形断口,插进中树枝的缝隙,再拿石头往小楔上砸;把中树枝劈开之后,又用中树枝的楔子去劈大树干。谁能说原始部落的人笨?我认为每个文明人都应该看那影片,了解什么是生活的科学。有一天真落难,很可能用以解决大问题。

  不知四千年前的索马利亚人是不是也由那劈树当中慢慢摸出“楔”的道理,再传给后来的希腊人、罗马人。如果不懂得楔,他们怎么切割大的石材?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可能盖出拱门。如果没有拱门,整个西方建筑史都要改观了。说实话,只有亲自体验了“拱顶石”(keystone),才会佩服那楔的神奇。看看罗马的万神殿!里面大得可以踢足球,居然没一根柱子和梁,他们靠什么撑起那样重的石穹顶?靠的就是楔的力量。这么说可能太深,简单一点吧!你可以看拱门,上面一块一块石头就像钟表,由左边的九点钟位置到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多重的石块啊!怎么弧形悬在空中,能经历几千年还不掉下来?

  何止古人,现代人建桥盖房子照样用“拱顶石”。不信你去看西方的新建筑,大部分拱门、拱窗,在那一排砖石的正中央,常会有一块比较大的镶嵌其间。你可以这么想——窄窄的拱门,是块半圆形的木头,再去想那正上方上宽下窄的“拱顶石”是斧头,当拱顶石往下一插,就产生了楔的力量。而且因为向两边推开的力,又被其他上宽下窄的砖石分担,所以形成一个强而有力的拱。强到在上面再加一堵高墙,它都能承受,而且更稳定、更坚固。所以石材建的桥,只有用拱形桥墩,“跨度”才能大,连河北有名的“赵州桥”都因为运用这技巧,而能经历一千五百年,仍然坚固可用。

  我很喜欢keystone这个名词,像个钥匙,是个关键。一整个拱、一堆沉重的石头,悬空围起来,危险极了,直到中间那一块keystone放下去,才突然稳定。这世上最惊人的力量,都像楔一样,由小的那头先穿入,再逐渐推挤产生;这世上最稳定的组织,都要有那么一块“拱顶石”。更重要的是,只有在“拱”上其他力量能与拱顶石抗衡,才能产生稳定的效果;否则那拱顶石就变成一柄利斧,反而造成破坏。

  每次我举起斧头劈柴,都想到拱门,想到万神殿、赵州桥,想到keystone、sling和wedge。然后手起斧下,咔一声,证明这世间的“强权与公理”。

  鱼鹰(三月四日)

  哪一天小弟洗手,大哥就会饿死;哪一天鱼鹰罢工不抓鱼,许多渔人也会饿肚子。

  早上拉开窗帘,见到一片潋滟的波光。

  昨天还大半冰封的湖面,居然一下子开了;但非全开,只开了我这一侧。不知湖是否也会为解冻而欣喜,只见水面不断激荡,那涟漪很不整齐,忽左忽右,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又在圈与圈相撞的地方,激起白白的水花。再细看,才发现原来好几只黑头黑背白胸的鱼鹰,正在其间觅食。

  鱼鹰又叫“鸬鹚”或“水老鸦”,在桂林尤其有名,记得有一年出版界的朋友带我夜游漓江,小客船随着渔船出港,满天星斗挂在深蓝的夜空,托出“江若青螺带,山如碧玉簪”的桂林山水。一条条渔船,有简简单单的竹筏,也有较大的渔舟,每艘都点起几盏灯,据说是用来引鱼靠近的。灯火在水里拉成一条条颤颤的光影,此时一只只鸬鹚都站在船舷上,长长带钩的喙,高高耸起如肩的翅膀,逆光的黑影,好像荷锄披蓑的农夫;突然渔人一声令下,手上长竿挥动,众鸟就跃入水中,瞬时不见了踪影。又隔不久,再纷纷浮现水面;渔人把船靠近,伸出长竿将有收获的接上船,揽入怀中,鱼鹰就张嘴吐出一尺长的大鱼,并接受主人的小鱼犒赏。

  那些鱼鹰显然都有名字,也各有才具,听见渔人指着其中一只说那鸟最能干,果然接着就见它连抓几条大鱼。渔人还讲,别看这鸟玩意,脾气可不小,有时闹别扭,会不回主人船上,却跑去投效别人的渔舟,非要主人好声好气,把它接回来不可。

  曾在美国公共电视上,看过桂林鱼鹰的特别报道,因为有水下摄影机,所以能见它们潜水的样子。一入水,鱼鹰就成了鱼,长长的颈,尖尖的头,所有水面上的“装饰羽”都收敛了,“花姑娘”顿时变成“花木兰”;只见它们双蹼拨水,活像鱼雷般破浪前行。

  自从看了那影片,我就想,桂林的鱼鹰不是不想吃自己捕到的大鱼,只因为渔人在它们的脖子上绑了绳子,虽够呼吸和吃小鱼,却咽不下大鱼。我可以明显地看出,它们把大鱼吐到篓子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渔人把绳子解开,它们又能咽下那条比它身体小不了多少的大鱼吗?就算咽了下去,遇到危险,它们还飞得起来吗?

  最后,我得出个结论:鱼鹰是因为帮主人抓鱼,所以抓大的,如同那些穿窬小盗,有一天投效大的堂口,就不再做些偷偷摸摸的小买卖;他们要干大的,用来孝敬大集团的头头和组织。这又何必呢?自己开几个锁,已经够吃够喝,何必冒那么大的危险去做大的?那些小弟显然是大哥养的鱼鹰,真有本事的不是大哥,是小弟;哪一天小弟洗手,大哥就会饿死;哪一天鱼鹰罢工不抓鱼,渔人也会饿肚子。

  如此说来,小弟冀望大哥什么呢?是不是大哥像桂林的渔人,会为他养的鱼鹰物色对象,在水边山洞里安排真正的“洞房”成婚;又在鱼鹰年老该“荣退”时,给它一碗泡了酒的高粱吃,让它醉死,再挖个坑埋了?堂主们会不会也为小弟找对象,甚至像日本大公司一样,提供京都“西镇织”的“和服腰带”给新娘子,又买好大片墓地,为职员作“百年大计”?如果不这样,小弟图什么?

  我眼前湖上的鱼鹰,都是做小生意的,它们不为渔人效力,只要自己抓几条小鱼吃饱,就够了。它们绝不会吃多,因为长得太肥,就再也难以云游。它们确实是云游者,只有每年春秋才到这湖上“挂单”,每次也停不久,便毫不恋栈地飞往下一个“十方丛林”。

  看它们捕鱼有一种特别的乐趣——我可以猜,当它们头往水里一探,倏地潜下水面之后,隔二三十秒,会在什么地方“冒出来”。有时候它们潜行之远,真是令人惊讶,我曾经看过一只潜下水面,半天不见,还以为它淹死了,正想呢!便见它由五十米外衔着猎物浮上。

  我常看的《北美野生物》(NorthAmericanWildlife)书上说,鱼鹰会把头放进水里看有没有鱼。他们写得不错,但是漏了最精彩的。鱼鹰何止会在水里看鱼,它们也能在水面上看鱼,我曾见过大太阳天,鱼鹰们一只只把半边翅膀张开,一下子头摆向左边,于是伸左翼;一下子头摆向右边,于是伸右翼。那绝非抓痒理毛,而是为了从翅膀的影子里观察水下,能避免水面反映天光,看不清,仿佛人们遮着眉毛远望。

  为了拍鱼鹰,我穿上大衣,拿着相机从后门出去,蹑手蹑脚走到湖边,却听见啪啪啪的声音,几只鱼鹰早已朝对岸飞去。再低头,才惊见它们原先潜水的湖面,已经缩成窄窄的水道。水道过去是大片未解冻的冰,冰过去是邻着对岸的湖面。怎么才一二十分钟的工夫,那湖面已经由我这侧移到了对岸一侧?我突然搞懂了,原来湖心结冻的部分,已经成为薄薄的浮冰,风从对面吹来,于是把浮冰吹到了这一侧。那浮冰继续移动,终于跟我这边犹未解冻的冰面“相遇”。不知是不是由于撞击,相交的部分都变成白色,形成一条长长白白的带子。这下我又搞懂了,前几天湖心呈现的一条白,说不定也是因为湖心先解冻,再这样撞击造成。

  远处的天空,原本灰灰暗暗的,像要下雨,傍晚却露出一条蓝,蓝色的上下都是乌云,只有与蓝天“接壤”的位置,在夕阳下显出两条白。于是天空与湖面的“四条白”相映,构成一个很立体主义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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