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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书籍名:《群蜂飞舞》    作者: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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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司又问:“你敢说这样的情形不会出现?”

  贡布仁钦想了想,这回没有用他那半截舌头,而是摇了摇头。

  土司说:“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从来没有人叫我感到这么难办。你一定要当一个你自己想的那种教派的传布者吗,如果我把家庙交到你手里的话?”

  贡布仁钦点点头。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谤语你没有听过吗?”

  “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

  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

  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

  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

  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

  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呢。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

  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

  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

  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

  新鲜的羊肋;

  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

  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

  奶酪;

  獐子肝;

  羌活花馅的包子;

  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竞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和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

  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

  尔依就晕晕乎乎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

  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

  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刚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

  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

  老岗格一下就扑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

  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

  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

  “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一一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一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战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己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耿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

  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对再次失去舌头的人说:“或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吧。”

  贡布仁钦抬头望望远处青碧的山峰,用脚一踢马的肚子,马就踢踢踏踏迈开步子驮着他上路了。直到土司的官寨那些满是雕花窗棂的髙大的赭色石墙和寺庙的金色房顶都消失在身后,他才弯下腰,伏在马背上,脸上痛苦万状。尔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这双手给他的,但他对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就对马背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人说,你知道我是没有办法的。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艰难地笑笑,尔依突然觉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觉得贡布仁钦是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尔依说,我懂得你想说的话。贡布仁钦脸上换了种表情。尔依说,你是说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里想的什么。

  尔依还说,我不会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贡布仁钦把眼睛眯起来望着很远的地方。

  尔依说,你是说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觉得你是。你说我想讨好你,我不会的。我割了你的舌头,我父亲还割过一次。真有意思。

  尔依觉得自己把他要说的话都理解对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把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的。现在,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只用眼睛望着远方。远方,阳光在绿色的山谷里像一层薄薄的雾气,上面是翠绿的树林,再上面是从草甸里升起来的青色岩石山峰,再上面就是武士头盔一样的千年冰雪。贡布仁钦总是喜欢这样望着远处,好像他能见到比别人更多的什么东西似的。行刑人总觉得两个人应该是比较平等了,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产生了这样感觉。但两次失去舌头的家伙还是高高在上,虽然被放逐了还是那样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尔依像侍奉一个主子的奴才那样,在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下马的梯子,但他却从马的另一边下去了。尔依对他说,从那边下马是没有规矩的,你不知道这样会带走好运气吗?

  他的双眼盯着尔依又说话了。他是说,我这样的人还需要守什么规矩?我还害怕什么坏运气吗?

  尔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贡布仁钦也想笑笑。但一动嘴,脸上现出的却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尔依听到山洞深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悠远而又明亮。他在洞里为喇嘛安顿东西的时候,喇嘛就往洞的深处走去。出来时,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壶水递到尔依手上。尔依喝了一口,立时就觉得口里的舌头和牙齿都不在了,水实在是太冰了。贡布接过水,灌了满口,噙了好久,和着口里的血污都吐了出来。尔依再次从他手里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针刺一般的感觉过去,水慢慢温暖,慢慢的,一种甘甜就充满嘴巴,甚至到身体的别的部位里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两个人都在山洞前的树荫里坐下。贡布又去望远方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尔依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倾诉的欲望。他说,看吧,我对杀人巳经无所谓了。但唰嘛眼睛里的话却是,看吧,太阳快落山了。

  尔依说,那有什么稀奇的,下午了嘛。说完,自己再想想,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没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说他不怕杀人,不怕对人用刑有什么意思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行刑人就是一种令人厌恶但又必需的存在。对现在这个尔依来说,对他周围的人群来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行刑人就在那里了:阴沉,孤独,坚韧,使人受苦的同时也叫自己受苦,剥夺别人时也使自己被人剥夺。任何时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们的眼中都是和专门肢解死人身体的天葬师一样,行刑人和天葬师却彼此看不起对方。行刑人和天葬师都以各自在实践中获得的解剖学知识,调制出了各有所长的药膏。天葬师的药治风湿,行刑人的药对各种伤口都有奇效。他们表示自己比对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对方来往。这样,他们就更加孤独。现在,尔依有了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做朋友,日子当然要比天葬师好过一些。大多数时候,贡布仁钦都只是静静倾听。很少时候,他的眼睛才说这样说没有道理。但你要坚持他也并不反对。尔依说,他对杀人巳经无所谓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驳。但尔依说,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贡布仁钦就拿出笔来,把尔依的话都记了下来。这下尔依心里轻快多了。当太阳滑向山的背后,山谷里灌满了凉风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恶梦衣裳

  兄弟战争一打三年没有什么结果。

  帕巴斯甲的哥哥人赘白玛土司家做了女婿。白玛土司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是说,今后的白玛土司就是岗托土司的大少爷了。帕巴斯甲说,他倒真是有做土司的命。

  帕巴斯甲一直把哥哥的三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抓在手里想逼他就范,一直在等对方的求和文书却等来了参加婚礼的邀请。新郎还另外附一封信说,嫂子们和侄儿就托付给你了。弟弟把两个侄儿放了,送过临时边界,作为结婚礼物。也捎去一封信,告诉新郎,原来的三个老婆,大的愿死,二的下嫁给一个新近晋升的带兵官,三的就先服侍新土司,等为弟的有了正式太太再作区处吧。

  那边收到信后,一边结婚,一边就在准备一次猛烈的进攻。

  兄弟战争的唯一结果就是把罂粟种子完全扩散出去了。岗托土司每一次进攻要大获全胜的时候,他的哥哥就把那种子作为交换,召来了新的队伍。那些生力军武器落后,但为了得到神奇植物的种子,总是拼死战斗。三年战斗的结果,罂粟花已经在所有土司领地上盛开了。现在,岗托土司如果发动新的进攻,也碰不到哥哥的部下,有别的人来替他打头阵呢。看到罂粟花火一样在别人领地上燃烧,看到鸦片能够换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帕巴斯甲认为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哥哥造成的,一个有望空前强大的岗托土司就葬送在他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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