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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书信

书籍名:《心若向阳,无畏伤悲》    作者: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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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胡适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惨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们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哥伦比亚演讲一定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演讲托找中国speaker。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speaker?本来这会讲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Dr。G。H。Mirnnich会长。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一一原谅。

  徽音上

  二月六日费城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

  致胡适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才好!星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atease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似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动,以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phase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phase,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功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儿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似是房主人们都是旧交,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极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就此祝你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日

  致胡适

  适之先生:

  新月总店经济状况甚为窘迫,今晚要开董事会,由此也许会有新的变动。

  代定《独立评论》的款项,已去信北平分店先筹付百元。

  《新月》第三卷合订本二份和《四十自述》第六章原稿都已先后挂号寄上。

  敬祝安好!

  徽音敬上

  十一月三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七日

  徐志摩致林徽因

  徽音: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直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纪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人——也不知那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上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哲学家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isoneofyourverybest。”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全断。我讨得半根蜡,匐伏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都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宝宝老太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你家矮墙上的艳阳。此去归来时难说定,敬祝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

  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

  致胡适

  适之先生:

  志摩去时嘱购此绣货赠Bell夫妇,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眷念K。m。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直可以表示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妇当同来领教。

  徽音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

  下午致胡适

  适之先生: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觉毫无头绪,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

  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许多朋友,也受了些许牵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髙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渭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起。次本从Dec。2nd(同年)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类捡出后,单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

  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廿六日开会(讨论,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带上历史考据眼光。Interestingonlyin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你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去取。

  (七)星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信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再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交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

  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太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Tailor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一)halfabookwith128pagesreceived(datedfromNov。17,1920endedwithsentence“itwasbadlyplanned。”)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说,这本正是他那天(离十一月廿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是两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适之)“refusetobequoted”底下事不必再讲了。

  二十一年元旦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

  晚上致胡适

  适之先生: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的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志摩inaway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accomplishthingsbysuddeninspirationandmasterstroke,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friendshipand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徽音二十年正月一日

  一九三二年春

  致胡适

  适之先生:

  多天未通音讯,本想过来找您谈谈,把一些零碎待接头的事情一了,始终办不到。日前,人觉得甚病,不大动得了,后来赶了几日夜两三处工程图案,愈弄得人困马乏。

  上星期起到现在一连走了几天协和检查身体,消息大不可人,医生和思成又都皱开眉头!看来我的病倒进展了些,医生还在商量根本收拾我的办法。

  身体情形如此,心绪更不见佳,事情应着手的也复不少,甚想在最近期间能够一晤谈,将志摩几本日记事总括筹个办法。

  此次,您从硖带来一部分日记尚未得见,能否早日让我一读,与其他部分作个整个的survey?

  据我意见看来,此几本日记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青得利害,将来与他“整传”大有补助处固甚多,单印出来在英文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至少在我看到那两本中文字比他后来的作品书札差得很远),并且关系人个个都活着,也极不便,一时只是收储保存问题。

  志摩作品中诗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札大概是目前最要紧问题,不知近来有人办理此事否?“传”不“传”的,我相信志摩的可爱的人格永远会在人们记忆里发亮的,暂时也没有赶紧必要。至多慢慢搜集材料为将来的方便而已。

  目前,MrE。S。Bernett来访,说Mrs。Richard有信说康桥志摩的旧友们甚想要他的那两篇关于康桥的文章,译成英文寄给他们,以备寄给两个杂志刊登。TheRichards希望就近托我翻译。我翻阅那两篇东西不禁出了许多惭愧的汗。你知道那两篇东西是他散文中极好的两篇。我又有什么好英文来翻译它们。一方面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晚春景致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尝试”(都是先生的好话),并且康桥那方面几个老朋友我也认识几个,他那文章里所引的事,我也好像全彻底明了……

  但是,如果先生知道有人能够十分的dohisworkjusticeinrenderingintoreallycharmingEnglish,最好仍请一个人快快的将那东西译出寄给Richards为妥。

  身体一差伤感色彩便又深重,这几天心里万分的难过。怎办?

  从文走了没有,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湘玫又北来,还未见着。南京似乎日日有危险的可能,真糟。思忠在八十八师已开在南京下关前线,国“难”更“难”得迫切,这日子又怎么过!

  先生这两天想也忙,过两天可否见到,请给个电话。

  胡太太伤风想已好清。我如果不是因为闹协和这一场,本来还要来进“研究院”的。现在只待静候协和意旨,不进医院也得上山了。

  此问

  著安

  徽音拜上

  思成寄语问候,他更忙得不亦乐乎

  一九三二年六月十四日

  致胡适

  适之先生:

  上次我上山以前,你到我们家里来,不凑巧我正出去,错过了,没有晤着,真可惜。你大忙中跑来我们家,使我疑心到你是有什么特别事情的,可是猜了半天都猜不出,如果真的有事,那就请你给我个信罢。

  那一天我答应了胡太太代找房子,似乎对于香山房子还有一点把握,这两天打听的结果,多半是失望,请转达。但是这不是说香山绝对没有可住的地方,租的是说没有了,可借的却似乎还有很多。双清别墅听说已让××夫妇暂借了,虽然是短期。

  我的姑丈卓君庸的“自青榭”倒也不错,并且他是极欢迎人家借住的,如果愿意,很可以去接洽一下。去年刘子楷太太借住几星期,客人主人都高兴一场的。自青榭在玉泉山对门,虽是平地,却也别饶风趣,有池,有柳,有荷花鲜藕,有小山坡,有田陌,即是游卧佛寺,碧云寺,香山,骑驴洋车皆极方便。

  谢谢送来独立周刊。听到这刊出世已久,却尚未得一见,前日那一期还是初次见面。读杨今甫那篇东西颇多感触,志摩已别半载,对他的文集文稿一类的整理尚未有任何头绪,对他文字严格批评的文章也没有人认真做过一篇。国难期中大家没有心绪,沪战烈时更谈不到文章,自是人原因,现在过时这么久,集中问题不容易了,奈何!

  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咽梗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辗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

  有时也还想说几句话,但是那些说话似乎为了它们命定的原因,绝不会诞生在语言上,虽然它们的幻灭是为了忠诚,不是为了虚伪,但是一样的我感到伤心,不可忍的苦闷。整日在悲思悲感中挣扎,是太没意思的颓废。先生你有什么通达的哲理赐给我没有?

  新月的新组织听说已经正式完成,月刊在哪里印,下期预备哪一天付印,可否示知一二。“独立”容否小文字?有篇书评只怕太长些。(关于萧翁与爱莲戴莱通讯和戈登克雷写的他母亲的小传作对照的评论,我认为那两本东西是剧界极重要的document,不能作浪漫通讯看待。)

  思成又跑路去,这次又是一个宋初木建——在宝坻县——比蓟州独乐寺或能更早。这种工作在国内甚少人注意关心,我们单等他的测绘详图和报告印出来时吓日本鬼子一下痛快:省得他们目中无人以为中国好欺侮。

  天气好得很,有空千万上山玩一次,保管你欢喜不觉得白跑。

  徽音

  香山六月十四日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中旬

  致沈从文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忙乱成一堆,莫明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要讴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先生文章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那一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

  俪安

  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致沈从文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廿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后,理智的、客观的,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我觉到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死去;减少自己及别人的痛苦!这或是暂时的一种情绪,一会儿希望会好。

  在这样的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进!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的盘旋而耗废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的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到抓住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所发生的行为上纠纷是快乐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失望,无望,寂寞中捱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的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怨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大了讲,别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办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办得到,那你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的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是免不了的,做后最用不着后悔,因为你既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样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中,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如同相爱:在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时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的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转过来说,对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刻说说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我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人活着的意义基本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或是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谁管那些)——使得别人也更得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不管人文明到什么程度,天文地理科学的通到那里去,这点人性还是一样的主要,一样的是人生的关键。

  在一些微笑或皱眉印象上称较分量,在无边际人事上驰骋细想正是一种生活。

  算了吧!二哥,别太虐待自己,有空来我这里,咱们再费点时间讨论讨论它,你还可以告诉我一点实在情形。我在廿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性”的悲剧么?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徽因

  你一定得同老金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同情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下旬

  致沈从文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大极,似乎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我只希望是我神经过敏。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一九三六年夏

  致梁思庄

  思庄:

  来后还没有给你信,旅中并没有多少时间。每写一封到北平,总以为大家可以传观,所以便不另写。连得三爷,老金等信,给我们的印象总是一切如常,大家都好,用不着我操什么心,或是要赶急回去的。但是出来已两周,我总觉得该回去了,什么怪时候,赶什么怪车都愿意,只要能省时候。尤其是这几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谒大寺庙不是全是垃圾,便是已代以清末简陋的不相干房子,还刷着蓝白色的“天下为公”及其他,变成机关或学校。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真累得不亦乐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

  上星期劳苦功高之后,必到个好去处,不是山明水秀,就是古代遗址,眩目惊神,令人忘其所以!青州外表甚雄,城跨山边,河绕城下,石桥横通,气象宽朗,且树木葱郁奇高。晚间到时山风吹过,好像满有希望,结果是一无所得。临淄更惨,古刹大佛有数处。我们冒热出火车,换汽车,洋车,好容易走到,仅在大中午我们已经心灰意懒时得见一个北魏石像!庙则统统毁光!

  你现在是否已在北屋暂住下,Boo住那里?你请过客没有?如果要什么请你千万别客气,随便叫陈妈预备。思马一外套取回来没有?天这样热,Ican’tquiteimagine人穿它!她的衣料拿去做了没有?都是挂念。

  匆匆

  二嫂

  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一九三七年约四月

  致朱光潜

  我所见到的人生中戏剧价值都是一些淡香清苦如茶的人生滋味,不过这些戏剧场合须有水一般的流动性,波光鳞纹在两点钟时间内能把人的兴趣引到一个Make-believe的世界里去,爱憎喜怒的一些人物。像梅真那样一个聪明女孩子,在李家算是一个丫头,她的环境极可怜难处。在两点钟时间限制下,她的行动,对己对人的种种处置,便是我所要人注意的。这便是我的戏。

  一九三七年七月约中旬

  致梁再冰

  宝宝:

  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的讲给你听。

  我从六月二十六日离开太原到五台山上,家里给我的信就没有法子接到,所以你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写的信我就全没有看见。(那些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转来。)

  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连报纸在路上也没有法子看见一张,所以日本同中国闹的事情也就一点不知道!

  第三,我们路上坐大车同骑骡子,走得顶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县,有报,可以打电报的地方,才算知道一点外面的新闻。那时候,我听说到北平的火车,平汉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不知道多着急!

  第四,好在平绥铁路没有断,我同爹就慌慌张张绕到大同由平绥路回北平。现在我画张地图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请看第二版第三版

  注意万里长城、太原、五台山、代县、雁门关、大同、张家口等地方及平汉铁路、正太铁路、平绥铁路,你就可以明白一切。

  第五(现在你该明白我走的路线了),我要告诉你在路上顶记挂你同小弟,可是没有法子接信。等到了代县一听见北平方面有一点战事,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们由代县到大同比上太原还近,由大同坐平绥路火车回来也顶方便的(看地图)。可是又有人告诉我们平绥路只通到张家口,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们!

  第六,后来居然回到西直门车站(不能进前门车站),我真是喜欢得不得了。清早七点钟就到了家,同家里人同吃早饭,真是再高兴没有了。

  第七,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一次日本人同我们闹什么。

  你知道他们老要我们的“华北”地方,这一次又是为了点小事就大出兵来打我们!现在两边兵部停住,一边在开会商量“和平解决”,以后还打不打谁也不知道呢。

  第八,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们一起也很安稳的,我也就不叫你回来。我们这里一时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记挂。我们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第九,你做一个小孩,现在顶要紧的是身体要好,读书要好,别的不用管。现在既然在海边,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知道你妈妈同爹爹都顶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过几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来,我再来北戴河看你,如果还不平定,只好等着。大哥、三姑过两天就也来北戴河,你们那里一定很热闹。

  第十,请大姐多帮你忙学游水。游水如果能学会了,这趟海边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一,要听大姑姑的话。告诉她爹爹妈妈都顶感谢她照应你,把你“长了磅”。你要的衣服同书就寄来。

  妈妈

  一九三七年十月

  致沈从文

  二哥: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现在第一件事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又都在距离相近的一处了。大家当时分手得那么突兀惨淡,现在零零落落的似乎又聚集起来。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种种的感到糊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我并不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却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人心里顶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着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临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点半,次早六时由家里出发,我只觉得是硬由北总布胡同扯出来上车拉。东西全弃下例无所谓,最难过的是许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的走掉,端公太太、公超太太住在我家,临别真是说不出的感到似乎是故意那么狠心的把她们抛下,兆和也是一个使我顶不知怎样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赶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是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太孩子挤在一块走出到天津再说。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贵,平津那一节火车情形那时也是一天一个花样,谁都不保险会出什么样把戏的。

  这是过去的话了,现在也无从说起,自从那时以后,我们真走了不少地方。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最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走法也就很够经验的,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后方已回到了,我们对于战时的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的采用。我们初到时的兴奋,现实已变成喜欢的悲感。更其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的队伍兵丁,由他吃的穿的到其他的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过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急着过津浦线上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的军队更是软懦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你想,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检的法子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人尚多见面,金甫亦“高个了”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五龙亭狩虹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里。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在做什么,有空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长沙回首雁门,正不知有多少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问题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苦极,一天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威胁

  徽因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梁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至十日

  致沈从文

  二哥:

  在黑暗中,在车站铁篷子底分别,很有种清凉味道,尤其是走的人没有找着车位,车上又没有灯,送的打着雨伞,天上落着很凄楚的雨,地下一块亮一块黑的反映着泥水洼,满车站的兵——开拔的到前线的,受伤开回到后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们这一向所过的日子的最黯淡的底层——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还留一点未曾全褪败的颜色。

  这十天里长沙的雨更象征着一切霉湿,凄怆,惶惑的生活。那种永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继续又继续着檐漏般不痛快的雨,屋里人冻成更渺小无能的小动物,缩着脖子只在呆想中让时间赶到头里,拖着自己半蛰伏的灵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发热伤风过一次,这次很规矩的躺在床上发冷,或发热,日子清苦得无法设想,偏还老那么悬着,叫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要的话,这种悬着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往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昨天我们夫妇打算到昆明去,现在要不就走,再去怕更要落雪落雨发生问题,就走的话,除却旅费,到了那边时身上一共剩下三百来元,万一学社经费不成功,带着那一点点钱,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里颇不妥当,最好得等基金方面一点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并且有大蓝天,大白云,顶美丽的太阳光!我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破藤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边晒着棉被和雨鞋,人也就轻松一半,该想的事暂时不再想它,想想别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交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的纷纠。

  话说得太远了,方才说天又晴了,我却怎么又转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点饿,嗅不着炸牛腰子同洋咸肉更是无法再想英国或廿年前的事,国联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封信,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的顶热闹,根本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妈妈,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管它有多少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好久了,我没有写长信,写这么杂乱无系统的随笔信,今晚上写了这许多,谁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屋子里谁都睡了,温度仅仅五十一度,也许这是原因!

  明早再写关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设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别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九日

  致沈从文

  二哥: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的作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住在小旅店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很平安的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处)。我们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不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是低着头的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一九三八年春

  致沈从文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悠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存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有什么样的一两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分的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都要承受那种的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了,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们愿意义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了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我们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候做些其他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来付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挣得四十余元法币,而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济济,那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一堆内地县名,根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

  一九四二年春夏

  致傅斯年

  孟真先生:

  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惊,开函拜读,则感与惭并,半天作气异感!空言不能陈万一,雅不欲俗进谢,但得书不报,意有未安。踌躇了许久仍是临书木讷,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里巷之士穷愁疾病,屯蹶颠沛者甚多。固为抗战生活之一部,独思成兄弟年来蒙你老兄种种帮忙,营救护理无所不至,一切医药未曾欠缺,在你方面固然是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但在我们方面虽感到lucky终增愧悚,深觉抗战中未有贡献,自身先成朋友及社会上的累赘的可耻。

  现在你又以成永兄弟危苦之情上闻介公,丛细之事累及泳霓先生,惭汗满背矣!

  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平白吃了三十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年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工作恐已无分,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太难为情了。

  素来厚惠可以言图报,惟受同情,则感奋之余反而缄默,此情想老兄伉俪皆能体谅,匆匆这几行,自然书不尽意。

  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谦谦怕见人,得电必苦不知所措。希望泳霓先生会将经过略告知之,俾引见防谢时不至于茫然,此问

  双安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

  传斯年致朱家骅

  骝先吾兄左右:

  兹且一事与兄商之。梁思成、思永兄弟皆困在李庄。思成之困,是因其夫人林徽音女士生了T。B。,卧床二年矣。思永是闹了三年胃病,甚重之胃病,近忽患气管炎,一査,肺病甚重。梁任公家道清寒,兄必知之,他们二人万里跋涉,到湘,到桂,到滇,到川,已弄得吃尽当光,又逢此等病,其势不可终日,弟在此看着,实在难过,兄必有同感也。弟之看法,政府对于他们兄弟,似当给些补助,其理如下:

  一、梁任公虽曾为国民党之敌人,然其人于中国新教育及青年之爱国思想上大有影响启明之作用,在清末大有可观,其人一生未尝有心做坏事,仍是读书人,护国之役,立功甚大,此亦可谓功在民国者也。其长子、次子,皆爱国向学之士,与其他之家风不同。国民党此时应该表示宽大。即如去年蒋先生赙蔡松坡夫人之丧,弟以为甚得事体之正也。

  二、思成之研究中国建筑,并世无匹,营造学社,即彼一人耳(在君语)。营造学社历年之成绩为日本人羡妒不置,此亦发扬中国文物之一大科目也。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三、思永为人,在敝所同事中最有公道心,安阳发掘,后来完全靠他,今日写报告亦靠他。忠于其职任,虽在此穷困中,一切先公后私。

  总之,二人皆今日难得之贤士,亦皆国际知名之中国学人。今日在此困难中,论其家世,论其个人,政府似皆宜有所体恤也。未知吾兄可否与陈布雷先生一商此事,便中向介公一言,说明梁任公之后嗣,人品学问,皆中国之第一流人物,国际知名,而病困至此,似乎可赠以二三万元(此数虽大,然此等病症,所费当不止此也)。国家虽不能承认梁任公在政治上有何贡献,然其在文化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而名人之后,如梁氏兄弟者,亦复甚少!二人所作皆发扬中国历史上之文物,亦此时介公所提倡者也。此事弟觉得在体统上不失为正。弟平日向不赞成此等事,今日国家如此,个人如此,为人谋应稍从权。此事看来,弟全是多事,弟于任公,本不佩服,然知其在文运上之贡献有不可没者,今日徘徊思永、思成二人之处境,恐无外边帮助要出事,而此帮助似亦有其理由也。此事请兄谈及时千万勿说明是弟起意为感。如何?乞示及,至荷。专此

  敬颂

  道安

  弟斯年谨上

  四月十八日

  弟写此信,未告二梁,彼等不知。

  因兄在病中,此写了同样信给泳霓,泳霓与任公有故也。弟为人谋,故标准看得松。如何?

  弟年又白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下旬

  致金岳霖

  老金:

  多久多久了,没有用中文写信,有点儿不舒服。

  John到底回美国来了,我们愈觉到寂寞,远,闷,更盼战事早点结束。

  一切都好。近来身体也无问题的复原,至少同在昆明时完全一样。本该到重庆去一次,一半可玩,一半可照X光线等。可惜天已过冷,船甚不便。

  思成赶这一次大稿,弄得苦不可言。可是总算了一桩大事,虽然结果还不甚满意,它已经是我们好几年来想写的一种书的起头。我得到的教训是,我做这种事太不行,以后少做为妙,虽然我很爱做。自己过于不efficient,还是不能帮思成多少忙!可是我学到许多东西,很有趣的材料,它们本身于我也还是有益。

  已经是半夜,明早六时思成行。

  我随便写几行,托知John带来,权当晤面而已。

  徽寄爱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日

  致张兆和

  卅七年末北平围城时从清华园寄城中。徽。交三姐。

  三小姐:

  收到你的信,并且得知我们这次请二哥出来,的确也是你所赞同的,至为欣慰。这里的气氛与城里完全两样,生活极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样的打发日子,老邓、应铨等就天天看字画,而且人人都是乐观的,怀着希望的照样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减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压迫。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时半就同老金一起过我家吃早饭;饭后聊天半小时,他们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

  中午又来,饭后照例又聊半小时,各回去睡午觉。下午四时则到熟朋友家闲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点点心。六时又到我家,饭后聊到九时左右才散。这是我们这里三年来的时程,二哥来此加入,极为顺利。晚上我们为他预备了安眠药。由老金临睡时发给一粒。此外在睡前还强迫吃一杯牛奶,所以二哥的睡眠也渐渐的上了轨道了。

  徽因续写:

  二哥第一天来时精神的确紧张,当晚显然疲倦,但心绪却愈来愈开朗,第二天人更显愉快。但据说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换了一种安眠药交老金三粒(每晚代发一粒给二哥),且主张临睡喝热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别早。今早他来时精神极好,据说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会儿”。说是昨夜的药比前夜的好,大约他是说实话不是哄我。看三天来的进步,请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给药了,我们熟友中的谈话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过虑的,尤以熙公的为最有力,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同初来时不同了。近来因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们这边吃饭,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他那边更少人去,清静之极。今午二哥大约到念生家午饭。噜噜嗦嗦写了这大篇,无非是要把确实情形告诉你放心,“语无伦次”一点,别笑话。

  这里这几天天晴日美,郊外适于郊游闲走,我们还要设法要二哥走路——那是最可使他休息脑子,而晚上容易睡着的办法,只不知他肯不肯,即问

  思成徽因同上

  您自己可也要多多休息才好,如果家中能托人,一家都来这边,就把金家给你们住,老金住我们书房也极方便。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日

  张兆和致林徽因、梁思成

  徽因、思成先生:

  看到王逊带来的信,你们为二哥起居生活安排的太好了。他来信说,住在你们那里一切都好,只是增加了主人的情绪负担,希望莫为他过分操心,就安心了。他又说,正在调整自己,努力改造自己,务使适应新的未来。我相信他的话。希望他在清华园休息一阵子,果然因身心舒畅,对事事物物有一种新看法,不再苦恼自己,才不辜负贤伉俪和岳公、熙公们的好意。

  听王逊说,徽因先生招了凉,犯气喘,间或还发烧,望能多休息、少说话,别为二哥反疏忽了自己。我们全家下乡究竟有许多不便,过几天我也许来清华玩一天,今甫先生也说要来。我担心你们储粮有限,要面粉我设法托人运来,大米也还有一点。没有空不须给我写信,有什么话告诉张中和好了。

  解放军进城后,城内秩序已渐趋安定。大家都好。

  交中和带来的安眠药,仍然请交金先生在必要时发给从文吃。谢谢你们。

  兆和上

  二月二日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

  致梁思成

  思成:

  ……

  我现在正在由以养病为任务的一桩事上考验自己,要求胜利完成这个任务。在胃口方面和睡眠方面都已得到非常好的成绩,胃口可以得到九十分,睡眠八十分,现在最难的是气管,气管影响痰和呼吸又影响心跳甚为复杂,气管能进步一切进步最有把握,气管一坏,就全功尽废了。

  我的工作现实限制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工作,技术方面讨论如云纹,如碑的顶部;有时是讨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映一些具体意见作一两种重要建议,今天就是刚开过一次会,有阮邱莫吴梁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次,拟了一信稿呈郑副主任和薛秘书长的,今天阮将所拟稿带来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签名明天可发出(主要要求:立即通过施工组停轧钢筋;美工合组事虽定了,尚未开始,所以也趁此时再要求增加技术人员加强设计实力,反映我们对去掉大台认为对设计有利,可能将塑型改善,而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多……)。再冰小弟都曾回来,娘也好,一切勿念。信到时可能已过三月廿一日了。

  天安门追悼会的情形已见报我不详写了。

  昨李宗津由广西回来还不知道你到莫斯科呢。

  徽因三月十二日写完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七曰

  致梁思成

  思成:

  今天是十六日,此刻黄昏六时,电灯没有来房,很黑又不能看书做事,勉强写这封信已快看不见了。十二日发一信后仍然忙于碑的事。今天小吴老莫都到城中开会去,我只能等听他们的传达报告了。讨论内容为何,几方面情绪如何,决议了什么具体办法,现在也无法知道。昨天是星期天,老金不到十点钟就来了,刚进门再冰也回来,接着小弟来了,此外无他人,谈得正好,却又从无线电中传到捷克总统逝世消息。这种消息来在那样沉痛的斯大林同志的殡仪之后,令人发愣发呆,不能相信不幸的事可以这样的连着发生。大家心境又黯然了……

  中饭后老金小弟都走了。再冰留到下午六时,她又不在三月结婚了,想改到国庆,理由是于中干说他希望在广州举行。那边他们两人的熟人多,条件好,再冰可以玩一趟。这次她来,时间不够也没有充分心理准备,六月又太热。我是什么都赞成。反正孩子高兴就好。

  我的身体方面吃得那么好,睡得也不错,而不见胖,还爱气促和闹清痰打“呼噜出泡声”,血脉不好好循环冷热不正常等等,所以疗养还要彻底,病状比从前深点,新陈代谢作用太坏,恢复的现象极不显著,也实在慢,今天我本应该打电话问校医室血沉率和痰化验结果的,今晚便可以报告,但因害怕结果不完满因而不爱去问!

  学习方面可以报告的除了报上主要政治文章和理论文章外,我连着看了四本书都是小说式传记,都是英雄的真人真事。……

  还要和你谈什么呢?又已经到了晚饭时候,该吃饭了,只好停下来。(下午一人甚闷吋,关肇业来坐一会儿,很好。太闷希看书觉到晕昏。)(十六日晚写)

  十七日续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健康问题,我想你的工作一定很重,你又容易疲倦,一边又吃Rimifon不知是否更易累和困,我的心里总惦着,我希望你停Rimifon吧,已经满两个半月了。苏联冷,千万注意呼吸器官的病。昨晚老莫回来报告,大约把大台改低是人人同意,至于具体草图什么时候可以画出并决定,是真真伤脑筋的事,尤其是碑顶仍然意见分歧。

  徽因匆匆写完三月十七午

  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八年

  致费正清、费慰梅

  一

  1934年,沈从文曾陷入一场感情危机,他像对长姊一样向林徽因倾诉自己的苦恼——

  要是我写一篇故事,有这般情节,并(像他那样)为之辩解,人们会认为我瞎编,不近情理。可是,不管你接不接受,这就是事实。而恰恰又是他,这个安静、善解人意、“多情”而又“坚毅”的人,一位小说家,又是如此一个天才。他使自己陷入这样一种感情纠葛,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事陷于绝望。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到雪莱,也回想起志摩与他此俗苦痛的拼搏。可我又禁不住觉得好玩。他那天早上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喜欢!而我坐在那里,又恼又疲惫地跟他谈,骂他、劝他,和他讨论生活及其曲折,人类的天性其动人之处及其中的悲剧、理想和现实!

  过去我从没想到过,像他那样一个人,生活和成长的道路如此地不同,竟然会有我如此熟悉的感情,也被在别的景况下我所熟知的同样的问题所困扰。这对我是一个崭新的经历,而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普罗文学毫无道理的缘故。好的文学作品就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不管其人的意识形态如何。今后我将对自己的写作重具信心,就像老金一直期望于我和试图让我认识到其价值的那样。万岁!

  二

  一九三五年,林徽因在北京香山养病期间——

  听到一段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在横渡印度洋回家的船上所熟悉的乐曲——好像那月光、舞蹈表演、热带星空和海风又都涌进了我的心灵,而那一小片所谓的青春,像一首歌中轻快而短暂的一瞬,幻影般袭来,半是悲凉、半是光彩,却只是使我茫然。

  三

  同年,林徽因同父异母弟弟林恒来到北京,住在梁家。引起林的生母与这个“儿子”之间的一场危机——

  三天来我自己的母亲简直把我逼进了人间地狱。这话一点也不过分。头一天我发现母亲有点体力不支,家里有种不祥的气氛。我只好和我的异母弟弟深谈过去,以建立一种相互了解并使目前这种密切来往能够维持下去。

  这搞得我精疲力尽并深受伤害,到我临上床时真恨不得去死或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么个家庭里过……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幸福而走运的人,但是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以致如果其中任何一点残痕重现,就会让我陷入过去的厄运之中。

  四

  一九三五年末,日军全面侵略已近在眉睫,梁、林准备南迁——

  思成和我已经为整理旧文件和东西花了好几个钟头了。沿着生活的轨迹,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的杂七杂八!看着这堆往事的遗存,它们建立在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的爱之中,而当前这些都正在受到威胁,真使我们的哀愁难以言表。特别是因为我们正凄惨地处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之中,前途渺茫……

  如果我们民族的灾难来得特别迅猛而凶暴,我们也只能以这样或那样迅速而积极的方式去回应。当然会有困难和痛苦,但我们不会坐在这里握着空拳,却随时让人威胁着羞辱我们的“脸面”。

  五

  一九三五年圣诞节,费氏夫妇离开北京回国。他们走后收到林的第一封信——

  自从你们两人来到我们身边,并叫我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对生活以及总体上对未来的新看法以来,我变得更加年轻、活泼和有朝气了。每当我回想起今年冬天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我自己都会感到惊讶并充满感激之情。你们知道,我是在双重文化的教养下长大的,不容否认,双重文化的接触与活动对我是不可少的。在你们俩真正在(北总布胡同)3号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前,我总是觉得若有所失,缺了点什么,有一种精神上的贫乏需要营养,而你们的“蓝色书信”充分地补足了这一点。另一方面,我在北京的朋友都比我年岁大,比我老成。他们提供不了多少乐趣,反而总是要从思成和我身上寻求灵感和某些新鲜东西。我常有枯竭之感。

  今秋或初冬的那些野餐、骑马(还有山西之行)使我的整个世界焕然一新。试想如果没有这些,我如何能熬过我们民族频繁的危机所带来的紧张、困惑和忧郁?骑马也有其象征意义。在我总认为都是日本人和他们的攻击目标的齐化门外,现在我可以看到农村小巷和在寒冬中的广袤的原野,散布着银色的纤细枯枝,寂静的小庙和人们可以怀着浪漫的自豪偶尔跨越的桥。

  六

  May7th,36

  Wilma,Wilma,Wilma

  (IhavetoaddresstheenvelopetoJohnbecauseitismoreproperforBalliot)IHavebeenintheyellingmoodeversinceyourlastdelightfulletter,nowthatanotheronehascomeImustansweryourightaway。TherehasbeenalongtimeIdidn’t(orcouldn’t)writetoyoupeoplebecauseofa“gap”causedbyyoursendinglettersnotviaSiberiaandeachtookoverfiftydaystocome。

  (exceptonewhichcamealittlesoonerbutitmustbeonethatwaswrittenlater。)Soeverythinggotterriblyupsetting。Welovedthe“type-writtenreports”ofwhereaboutandwhat-abouts,butemotionallytheyareabitunsatisfactory。

  Yousoundworriedaboutmywaysoflife;runningaroundhelpingpeopleingeneral,lotsofworryandnoexerciseetc。Well,sometimesnothingcanbedone,itisalmostfatalIshouldslaveandwastemyselfontrashalways,till-Imeanunlesscircumstanceitselftakemercyonmeandchange。SofarthecircumstanceisnonetoogoodforPhyllistheindividual,thoughverysmoothfor(hesamepersoninallthecapacitiesasafamilymember。Theweatherisgloriouseverybodyhasroomre-papered,re-furnished,decoratedtore-assumelifeinbettershape。Letmegiveyouapicturetoshowhowitis。

  Wilma,Wilma,isthereanyusemygoingonwritingnews…justlookatthebeds!Aren’ttheyexciting!!!!Butthefuniswhentheyaremoreorlessgatherinthemarkedpublicspotsandwhentheyhavebreakfastoneafteranother,andteaeachinhisorherroomindifferentstyles!!!NexttimeyoucometoPeking’askfortheLiangsboardinghouse!

  Iwillstartanothersheet。

  Atthispointofcoursethechildrencamebackfromschoolinsistedonlookingatthe“pictureofbeds”andidentifytheirownetcetc。Bao-baoisalwaysfussingaboutherdressesbecausetheweatherisgettingwarm。Helen’sshirtisabit“out”now。Chung-ChiehhastheendofDolly’sgreendressforapairofshortknickers,verysmart。

  No,no,no,IrefusetogiveyoumoreimpressionhowthoroughlyIamburiedindomesticity——IstillhaveotherpointsleftIthink,when“joiedevivre”takesovermewhichthoughcomeseldom,itstillcomes!

  Yes,Idounderstandyourapproachtowork。Iworkinverymuchthesameway,thoughsometimesquitedifferent。Iachievebestwhenitis“pureproductofjoiedevivre”Mostseriouslywhenitisaquestionofburstingfrominside,happilyorunhappily。Whenitisaquestionofdesperateyearningforexpression-somethingIfoungoutorIknow,orIlearnedtounderstand,andIwantedtoimpartthesecretseriouslyandearnestlytosomeone。“Readers”arenot“public”tome,butindividualswhoaremoreunderstandingandsympatheticthanrelativesandfriendssurroundingmeandwhoareeagertolistentowhatIhavetosayandbecomesaddenedorgladdenedbecauseofwhatIsay。WhenIamdoingdomesticlittletrifles,IalwaysfeelthatitisapityIamneglectingsomeoneelseinfinitelymoreinterestingandimportantsomewhereelseunknowntome。ThusIhastentofinishtheworkinhandinordertogoback“talking”totheothers,andgetoftenirritatediftheworkIhaveinhandneverfinishes,orcominginfreshbunchesandincreasesallthetime。ThusIamnevergoodatdomesticwork,becausehalfofmymindiselsewhereandcursingtheworkIwasdoing(thoImayevenenjoytheworkordoingitterriblywell。)OntheotherhandifIamdoingarealpieceofwritingorsomethinglike(hatandrealizeatthesametimeIwasneglectingmyhome,myconsciencenevergotprickedatall,infactIfeelhappyandwisethatIhavebeendoingsomethingmuchmoreworthwhile-itisonlywhenmychildrenlookingillorlosingweightthatIstartfeelingbadandwakeupatmiddleofthenightwonderingIhavebeenfairornot。

  MyEnglishisgettingverypoorandrusty。Iwillstophereandwriteagainwhen’joiedevivre’takesovermeandevenmyEnglishpushesforthinrealneatway。

  BaobaohaswrittenyoucountlesslettersIamsendingyouthisone。

  TellJohn,myarticlesomehownevercometoanything,andonlyGodsknowwhyIstillhopetofinishit。Don’tgetdisgustedyet。Prayforme。

  Loveandloveandlove

  Phyllis

  Youmustbothwrite

  moreChinese。Wewill

  help,anywayyousuggest。

  慰梅,慰梅,慰梅(信封上我得写给费正清,因为这对于白莉奥来说更合适些):

  自从收到你上封让人高兴的信以来,我一直情绪高涨,现在又来了一封,我必须马上回你。很长时间我没有(或不能)给你们写信,因为这中间有个时间差,那是因为你们的信不是经西伯利亚邮来的,以致一封信要走五十天(只有后来的一封稍微快一点)。所以好些事弄得让人非常扫兴。我们特别喜欢那些关于各种各样事情的“打字报告”,只是感情上还有点不够满足。

  看来你对我的生活方式——到处为他人作嫁,操很多的心而又缺乏锻炼等等——很担心。是啊,有时是一事无成,我必须为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操劳和浪费时间,直到——我的意思是说,除非命运对我发慈悲而有所改变。看来命运对于作为个人的菲丽丝不是很好,但是对于同一个人,就其作为一名家庭成员而言的各个方面来说,还相当不错。天气好极了,每间屋子都重新裱糊过、重新布置并装修过了,以期日子会过得更像样些。让我给你画张图,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慰梅,慰梅,我给你写什么新闻还有什么用——就看看那些床吧!它们不叫人吃惊吗!!!!可笑的是,当它们多多少少按标出的公用地点摆放到一起之后,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要吃早点,还要求按不同的样式在她的或他的房间里喝茶!!!下次你到北京来,请预订梁氏招待所!

  我要开始另一页了。

  此刻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他们非要看这张《床铺图》,还要认出他们自己的床等等、等等。宝宝总是挑剔她的衣服,因为天气已经热了。海伦的衬衫已经有点过时。从诫从道丽的绿衣服里得到一条短灯笼裤,很帅。

  不,不,不,我不能让你认为我已陷入了家务琐事之中——我想,当“joiedevivre”。占据了我的身心时,我还有别的方面。虽然这种情况不多,但还是有的!

  是的,我当然懂得你对工作的态度,我也足以这种态度工作的,虽然有时候和你很不一样。当那是“joiedevivre的纯粹产物”时,我的成绩也最好。最认真的成绩是那些发自内心的快乐或悲伤的产物,是当我发现或知道了什么,或我学会了去理解什么而急切地要求表达出来,严肃而真诚地要求与别人共享这点秘密的时候的产物。对于我来说,“读者”并不是“公众”,而是一些比我周围的亲戚朋友更能理解和同情我的个人,他们急于要听我所要说的,并因我之所说的而变得更为悲伤或更欢乐。当我在做那些家务琐事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悲哀,因为我冷落了某个地方某些我虽不认识,对于我却更有意义和重要的人们。这样我总是匆匆干完手头的活,以便回去同别人“谈话”,并常常因为手上的活老干不完,或老是不断增加而变得很不耐烦。这样我就总是不善于家务,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心里诅咒手头的活(尽管我也可以从中取乐并且干得非常出色)。另一方面,如果我真的在写作或做类似的事,而同时意识到我正在忽视自己的家,便一点也不感到内疚,事实上我会觉得快乐和明智,因为做了更值得做的事——只有在我的孩子看来生了病或体重减轻时我才会感到不安,半夜醒来会想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我的英文越来越糟糕和荒疏。我要停笔了,等到下一次“joiedevivre”降临和我的英文真的利落一点的时候再写。

  宝宝给你写了无数的信,现在寄给你一封。

  告诉费正清,我的文章老也写不成,上帝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想完成它。先别生我的气,为我祈祷吧。

  爱你、爱你、爱你

  菲丽丝

  三六年五月七日

  你们俩要多写中文,只要你们提出要求。我们都会帮助的。

  七

  一九三六年初秋,梁、林同往洛阳龙门和山东调查——我径坐在龙门最大的露天石窟下面,九尊最大的雕像以各种安详而动感的姿态或坐或立地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们!)……我完全被只有在这种巨大的体验中才会出现的威慑力给镇住了。

  我们再次像在山西时那样辗转于天堂和地狱之间。我们为艺术和人文景物的美和色彩所倾倒,却更多地为我们必须赖以食宿(以便第二天能有精力继续工作)之处的肮脏和臭气弄得毛骨悚然、心灰意懒。我老忘不了慰梅爱说的名言,“恼一恼,老一老”——事实上我坚守这个明智的说法,以保持我的青春容貌……这次旅行使我们想起我们一起踩着烂泥到(山西)灵石去的欢乐时刻。

  八

  抗日爆发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梁家在南迁途中,暂住长沙——在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空袭中,我们的住房就几乎被直接击中。炸弹就落在距我们的临时住房大门十五码的地方,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住了三间。当时我们——外婆、两个孩子、思成和我都在家。两个孩子都在生病。没人知道我们怎么没有被炸成碎片。听到地狱般的断裂声和头两响稍远一点的爆炸,我们便往楼下奔,我们的房子随即四分五裂。全然出于本能,我们各抓起一个孩子就往楼梯跑,可还没来得及下楼,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却没有受伤。同时房子开始轧轧乱响,那些到处都是玻璃的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了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我们。我们冲出旁门,来到黑烟滚滚的街上。

  当我们往联合大学的防空壕跑的时候,又一架轰炸机开始俯冲。我们停了下来,心想这一回是躲不掉了,我们宁愿靠拢一点,省得留下几个活着去承受那悲剧。这颗炸弹没有炸,落在我们正在跑去的街道那头。我们所有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都是从玻璃碴中捡回来的。眼下我们在朋友那里到处借住。

  每天晚上我们就去找那些旧日的“星期六朋友”,到处串门,想在那些妻儿也来此共赴国难的人家中寻求一点家庭温暖。在空袭之前我们仍然常常聚餐,不在饭馆,而是在一个小炉子上欣赏我自己的手艺,在那一间小屋里我们实际上什么都做,而过去那是要占用整整一栋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我们交换着许多怀旧的笑声和叹息,但总地说来我们的情绪还不错。

  我们已经决定离开此处到云南去……我们的国家仍没有组织到可使我们对战争能够有所效力的程度,以致至今我们还只是“战争累赘”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腾出地方,到更远的角落里去呢。有朝一日连那地方(指昆明)也会被轰炸的,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

  九

  在从长沙前往昆明途中,林徽因病倒在湘贵交界的晃县,高烧四十度,两周后勉强退烧……

  我们在令人绝望的情况下又重新上路。每天凌晨一点,摸黑抢着把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和我们自己塞进长途车,到早上十点那辆车终于出发时,已经挤上二十七名旅客。这是个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样样都没有的玩意儿,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连一段平路都爬不动,更不用说又陡又险的山路了。

  十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他们所乘的长途汽车在以土匪出没著称的“七十二盘”顶上突然“抛锚”,全家人摸黑走了一段山路之后……

  又一次,奇迹般地,我们来到峭壁边上的一片房子,让我们进去过夜……此后,又有关于这些破车意外的抛锚、臭烘烘的小客栈等等的一个又一个插曲。间或面对壮丽的风景,使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心疼。玉带般的山涧、秋山的红叶和发白的茅草,飘动着的白云、古老的铁索桥、渡船以及地道的中国小城,这些我真想仔细地一桩桩地告诉你,可能的话,还要注上我自己情绪上的特殊反应。

  十一

  到昆明后,梁、林在晃县邂逅的那批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开始正式在空军服役。其中一位的座机在一次空战中迫降在广西边境……

  直到第三天早晨,他才乘一趟慢车回到昆明。在他失踪的两天夜里我们都睡不好觉,但又看到他,只是下巴受了点轻伤,真是喜出望外。了解到这次空战的一手消息和结果,而全城对此都还浑然不知。这八个孩子士气很高、心地单纯,对我们的国家和这场战争抱着直接和简单的信心,他们的身体都健康得叫人羡慕。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让他们在需要时能够不假思索使用自己的技能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个个都沉默寡言。

  不知怎么,他们都以一种天真的孩子气依恋着我们。我们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亲情。他们来看我们或给我们写信,好像是他们的家里人。其中很多人去了前线,有的则在昆明保卫着我们的生命。有一位我告诉过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特别可爱,最近决定要结婚了。不要问我如果他结了婚又出了事,他的女朋友会怎样,我们就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

  十二

  Sept。20,1940,Kunming

  DearestWilmaandJohn,ReadingyourlatestletterofAugustmademetearfullyawareagainyourcharacteristiclumpofunalterableaffectionforallofushere,whoaftersuchlongsilentintervaloftime,andinthefaceofsuchvastspanofspace,donotthinkthatwedeservemorethanafractionofthelump。Painsandpleasuresandmemoriesofallkindssprangupfromnowhereandgotstuckinmyeyesandnoseandthroat。Thefeelingisawelcomethrillforme,butittoreaholeinme,andforcedmetosinkintearsandmakethebestIcan。Ican’tevenswim,asAliceinWonderlandcouldinherowntears。Tearscandrownmeifthereisasuspicionofsentimentalcurrentabout!

  Ihappenedtobesick,orratherretiredtobedwithaterrifichead-acheresultedfromlongdaysofstruggleinthekitchen,whenyoulettertomewasbroughtfromthecitybyLao-Chin,whocasuallywavedthenote-papersbeforeme。Itwasnearingtwilight。AssoonasIreadthefirstparagraphtearsblockedoutalllightsbeforeme,Ijustcouldnothelpitmyreactionwas:Howvery“Wilma”isWilmastill。Whateverthatmaymean,itissomethingIamnotabletoexpress,exceptbybeingsomewhatafoolsobbingintomypillow。Tomakethemattermoreheart-wringing,Lao-Chincameintothealreadydarkenedroom,firsttalkedofthisandthatthenledthesubjecttothedespairingmostproblemofourimmediatedecisiontomoveoutofYung-Nanasweareorderedbytheministryofeducation,thenlaunchedintoourembarrassingfinancialsituations。Iwasnotatallintelligentaboutwhathewasdrivingattillhesaidsomethingabouthavingsomehowcameintopossessionofahundreddollersingoldwhichwe-theLiangfamily-canmakeuseofetc,Ssu-ChengimmediatelyenquiredwhetherhegotitthroughwritinganarticalinEnglish,whichfactLao-Chindenied。AtthispointIhavealreadyguessedthetruth,Lao-Chinisneveranygoodforalierorawellintendedconspiritor(conspirator)foronething,andwhatyoutwoarecapableofdoingiswellknowntous,foraother(another),Isensedtheconspiracyrightaway。Ibeganswimminginearnest,Alice-fashion!Sincethingsstoodthiswayyoumustnowfacemy“longsadtail”aswell。

  ButbeforeIgoon,Iwouldlikeyoutobeclearabouttwopoints。FirstandforemostYouandJohnareabsolutelythedearestofthedearestkindofpeoplewhicharenotmanytobeginwith,secondyourpresenthascomejustatthenickoftimewhenwedoreallyinbadneedofitwhichfactmakesitthemoreheart-wringing,andgratefullyappreciated。Whatamazingconsiderationyouhaveforus,andwhatawretchedrecipientwefeelweareinthewholeoceanofoceanicbarrier!Notearscouldhelpanyfeelingsatthisstage,Ijustfeellimpandexhaustedwiththemostinexpressiblefeelingtoexpressallthatischokingmesince,ifthatwillconveyanythingtoyou,hereitis…wordless!

  Readingyourlastmademealsowonderwhetherunconsciousely(unconsciously)allmyrecentletterstoyouinclinedtobeeithernonsensicalorflippant。Ifso,pleaseforgiveme。ThetendencytobeincoherentlylightandnonsensicalwasperhapsduetothefactthatIwantedtomaintainareasonablecheerfulstraininwhateverIhadtotellyou,whileIwasnotsocheerfulaboutanything,evenitmaynotlackcomicalaspects。Realityistoooftenpainful。UnlikeourdearoldLao-Chin,withhischaracteristicexpressivecommandofEnglish,amplesenseofhumour,thouroughIycomfortableacceptanceofthings,coveringallkindsofinformationatramdon,whohasawarmreadylaughsavedforfriendsatanyunexpectedcorner。IwasafraidifIhadletmyselfgo,theresultwouldbeadisastriousIydulllongletter,filledwithgrimdetailsbadlyput,withnothingtoreleive(relieve)them。

  Itissohardtoputinanut-shelllettertoyou,thepictureofourliveshere。Situationschangetooquickly,moodsfluctuatinreflection。Emotionallywelimply(simply)centeronnothingbutwhatpassedbyatthemomentbeforeus,withavagueacheforeverythingwevaluedandstilltaketobethebest,andthemostdependablequalitiesoflife。

  Thisfeelingisinvaluableandmuchneededhere。WemustcasuallyalludetoWilmaorJohnwhenwetalk,andbringthemverymuchtotheforground(foreground)。

  Yourlettercamethistimeadaybeforethemoon-festival,theweatheratthispointwasturningcool,withmoreandmoreAutumnalgloworfloodinglight,scenerywasglorious。Everywherefragranceedgedtheair-wildflower(s)remindoneofthousandsofthenicestfeelingslongforgotten。Anymorningandafternoonthesunstealsincurios(curious)anglestoone'sachingsenseofawarenessofquietandbeautyamidahelplessworldofconfusionanddisaster。Wars,especiallyourown,loomlargerthanever,closetoourveryskinheartandnerve!andnowitisfestivaltime,itseemsmorelikeanironyof…Logic(dont[don’t]letLao-Chinseethis)

  Lao-Chinisgigglingawayinhisroomafterhearingthisbyaccidentandsaidthatthiscombinationofwordsshouldbenonsense,butsome-howisn’tmydeffense(defense)isthat“logic”shouldbeoftenlightlyusedlikeanyotherwordsnottuckedaway,ashesooftenmadeit,likeamiser。Lao-Chinisinhissummervacation,sohasbeenforthelastmonthoutinthecountrywithus。Themoreaccurat(accurate)truthbeingthatheis“dormetry-less”,likemostoftheprofessorsofS。W。Univ。duringthisgap,theytermedit“vacation”,freedfromclassesbutpesteredandforcedtoworryaboutmovingimmediatelytoSze-Chung。

  Wearenowresidinginanewlybuiltcottage,attheendofafair-sizevillage8kilosN。E。ofKunmingcity,withconsiderablesceneriesaroundandnomilitaryobjective。Nextaraiseddyke,linedwithtallstraightpinesli(原件有缺)thoseinoldpaintings。Ourhouseincludesthreelargerooms,akitchenwhereIprinciplyinvolved,andamaid’sroom,wich(which)liesvacant,sincenoservantcouldbesecuredallthesemonthsnow(thoughtheoreticallywestillcanafford,butactuallybeyondourmeans,about70dollarsamonth)Duringthisspring,Lao-Chinhasoneextra“ear-room”buiIt,attachedtoourmainhouse,ononeside。ThusthewholeofPeitsung-Pu-Hutunggroupisatpresentintact,butheavenknowsforhowlongnow!

  Thishousehasunexpectedlycostthreetime(s)theamountitwassaidtocostus,soexhaustedourfundswhichwerelittleenough。Thisputssu-ceng(Ssu-Cheng)an(原件有缺)inaratheramusedstateofembarressingdespair。(ThisiscorrectexpressionIthink)Thehouseatthefinalstageofconstructionbecamealittlecomicthoughnotunexciting。Allthosefriends,whobuiltsimilarcottageslikeour(s)inthisneighourhood,delightedinpointingouttoeachother,eachofourspec(原件有缺)phaseofridiculousdifficulty。Ourhousewasbuiltlastofall,sointheend(原件有缺)wehavetostruggleforeachplankofwoodeachpeice(piece)ofbrickeveneachpeice(piece)ofnailrequired。Wehavetohelpincarryingmaterialandactualcarpentrya(原件有缺)masonaryinordertomoveundertheroofwhichdoesnoteven“coverthewindortherain”accordingtoclassicaldifinition(definition)youmusthaveheardSsu-Chenglectured。

  Howeverwearenowverymuchinthenewhousesomeaspectsofitisnotwithoutbeauty,orcomfort。Inanamusedwaywearefondofitevensometimes,itseemsthatnothingshortofavisitfromWilmaandJ。,woulddoitjustice!Forittakestruefriendstoappreciateitsrealin(原件有缺,以下不清)qualities!Imuststophere,willtypetherestoftheeighthand-writingpapersoutlater,becauseLao-Chiniswaiting(以下原文不清)into(以下原文不清)tomailhislettertoDolly。Ihavenotachanceyettowriteher,whichIwantedverymuch。

  Mybestlovetoeveryone(以下原文不清)aroundthereinAmerica,speciallyWinthrpStreet(以下原文不清)and(以下原文不清)included。WhenyouwritenextImaynotevenbeinthishouseorthisprovince。Forweareagaingoingtotakehard,land(以下原文不清)tomaintain(以下原文不清)Kuei-Chow(以下原文不清)their(以下原文不清)

  *亲爱的慰梅和费正清:

  读着你们八月份最后一封信,使我热泪盈眶地再次认识到你们对我们所有这些人的不变的深情,这深情带有你们的人格特点,而我们,经过这么长久的沉默,又如此天各一方,真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情意。种种痛苦、欢乐和回忆泉涌而来,哽在我的眼底、鼻间和喉头。那是种欣慰的震撼,却把我撕裂,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我甚至不能像爱丽丝那样在自己的泪水里游泳。如果那里面有一股感伤的潮流,泪水就会把我淹死。

  我赶巧生病了,或者说由于多日在厨房里奋斗使我头疼如裂,只得卧床休息。老金把你们的信从城里带来给我,他不经意地把信在我面前晃了晃。天已经快黑了,我刚读了第一段,泪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反应是:慰梅仍然是那个“慰梅”。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我无法表达,只能傻子似的在我的枕头上哭成一团。老金这时走进已经暗下来的屋子,使事情更加叫人心烦意乱。他先是说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便说到那最让人绝望的问题——即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教育部已命令我们迁出云南,然后就谈到了我们尴尬的财政状况。我根本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直到说起他不知怎么有了一百美元,而这笔钱我们——梁家可以用等等。思成立即问他是不是因为写了一篇英文文章得到了这笔钱,他不承认。到此我已猜出了真相。他从来不善说谎或搞什么阴谋。我们很清楚你们两人能够为我们做什么。所以我立刻明白了这阴谋之所在。于是我禁不住像爱丽丝一样号啕大哭起来。既然如此,那你也就得听我讲讲我那辛酸的故事。

  在我继续往下讲之前,你们得先明白两点。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你和费正清首先绝对是少有的最亲近和最亲爱的那种人;第二,你们的礼物来得正是我们最最需要它的时候,这使我们更加心情激动并特别特别感激。你们怎么会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在大洋此岸的芸芸众生之中,作为受惠者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泪水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感受。我只因为无力表达所有积在心中使我窒息的感受而感到麻木和极度疲倦。如果有什么能向你们表达,那就是——无言。

  读了你们最后的来信使我想,我最近给你们的信是不是无意中太无条理、太轻率了。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我想不论告诉你们什么事都保持一种合理的欢乐语气,而我又并不是对什么事都那么乐观的,尽管有些事并不乏某些喜剧色彩,其结果可能就使得我的信有种不协调的轻浮和无条理。现实往往太使人痛苦。不像我们亲爱的老金,以他具有特色、富于表现力的英语能力和丰富的幽默感,以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本领,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为朋友们保留着一片温暖的笑。我很怕如果放任自己这样写下去,这封信将会灾难性地变得又长又枯燥,塞满生硬的细节而无法解脱。

  很难言简意赅地在一封信里向你们描述我们生活的情景。形势变化极快,情绪随之起伏。感情上我们并不特别关注什么,只不过是随波逐流,同时为我们所珍惜,认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某些最好的东西感到朦胧的悲伤。这种感觉在这里是无价的和不可缺少的。在我们谈话时总是不经意地提到慰梅和费正清,并把他们放在显著的地位。

  你们这封信来到时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天气开始转冷,天空布满越来越多的秋天的泛光,景色迷人。空气中飘满野花香——久已忘却的无数最美好的感觉之一。每天早晨和黄昏,阳光从奇异的角度偷偷射进这个充满混乱和灾难的无望的世界里,人们仍然意识到安静和美的那种痛苦的感觉之中。战争,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这场战争,正在前所未有地阴森森地逼近我们,逼近我们的皮肉、心灵和神经。而现在却是节日,看来更像是对——逻辑的一个讽刺(别让老金看到这句话)。

  老金无意中听到了这一句,正在他屋里格格地笑,说把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毫无意义。不是我要争辩,逻辑这个词就应当常像别的词一样被用得轻松些,而不要像他那样,像个守财奴似的把它包起来。老金正在过他的暑假,所以上个月跟我们一起住在乡下。更准确地说,他是和其他西南联大的教授一样,在这个间隙中“无宿舍”。他们称之为“假期”,不用上课,却为马上要迁到四川去而苦恼、焦虑。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我们的房子有三个大一点的房间,一间原则上归我用的厨房和一间空着的佣人房,因为不能保证这几个月都能用上佣人,尽管理论上我们还请得起,但事实上超过了我们的支付能力(每月七十美元左右)。这个春天,老金在我们房子的边添盖了一间“耳房”。这样,整个北总布胡同集体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

  出乎意料地,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诉我们的高三倍的钱。所以把我们原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处在一种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这种表述方式大概是对的)。在建房的最后阶段事情变得有些滑稽,虽然也让人兴奋。所有在我们旁边也盖了类似房子的朋友,高兴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别啰唆之处。我们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至每根钉子而奋斗。为了能够迁入这个甚至不足以“蔽风雨”——这是中国的经典定义,你们想必听过思成的讲演的——屋顶之下,我们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住进了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颇有些美观和舒适之处。我们甚至有时候还挺喜欢它呢。但看来除非有慰梅和费正清来访,它总也不能算完满。因为它要求有真诚的朋友来赏识它真正的内在质量。我必须停下了,将把其余的八页手写稿打出来。因为老金等着要把他给道丽的信寄走。我没有机会给她写信了,但我很想写。

  向在美国,特别是在温丝罗普街的朋友们致以我最真诚的爱……等你下次来信时我也许已不在这所房子,甚至不在这个省里了,因为我们将乘硬座长途汽车去多山的贵州,再到四川。

  爱你的菲丽丝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昆明

  十三

  DearestWilma&;John,InSeptemberIwroteyoualonglongletterandhalfofitwastypedoneandmailed。ThenlaterashortnoteintroducingacertainMr。Bienwhowroteashortstoryandwantedyourhelp。IaminapersistentmoodandwritetoyouthesedaysbutIamalwaysbusyinasenseyouwouldnotquiteknowfromwhatyouhaveknownofourlivesbeforeandsoalwayshavetopostponethewriting。Itisterriblysad。Therearesuchalotofthingsworthtellingherenotaboutourselvesbutaboutallsortsoffriend(s)whohadallsortsofworkandnovellivingconditions,nowthewarismorethanthreeyearsold-youcanhardlyimaginewhatthatmeans。

  MyheartisstillsoforcedandboundupwithyouinyourAmericanhomethatsometimesitishardtobearourseparateoversuchlongperiodoftime。Theendofthisterrificwarseemstillabitfaroffevenweapplyasmuchofwish-hopeaswscanontoanynewswecangatherfromthepapers。Japsarenearexhaustion,butnotnearenoughtopleaseus。Iamnotapersontolookbackmuch,butevenIamnowonlyhomesick,andwearegoingtoSze-chuan!Couldthatbeanother2or3year’saffair!Timeseem(s)todragso。

  Bombingsaregettingverybadnowhutdon’tworry,wearealright。Wehavemuchmorechancetobesafethantobehurtreally。Wejustfeltnumboralertasthecaseturnedouttobe。Japsbombersorthemachinegunningfromthispursuitplane,arealllikequickrainsonecansetone’steethagainstcompresseslipsandletitpassover。Rightoverheadorfarerawaytheyareallthesame,asicksensationinthatday。PoorLaoChinwhohastohaveclassesinthemorningsinthecity——oftenstartedfromthisvillageatfivethirtyinthemorningthentorunintoanair-raidbeforetheclassesevenstartedthentowalkoutwithacrowdtowardanothercity-ate,towardanotherhiIl,inanotherdirection,tillfivethirtyintheafternoonandthentowalkinround-aboutroutestogetbacktothisvillagewithouthavingfoodorworkorrestoranythingforthatmatter!Suchislife。GeorgewasfooIenoughtogotoShanghaitoattendprivatebusinessandwascapturedbytheJapsandwasallbeatenupandwentthroughhorrorinprison。Hiswifeisstillhere,wejustsawheroffHongKongbound。Georgeishowreleasedbutwhentoreturnhereisdoubtfulunderwatchfuleye。Suchisalsolife。Butfriend“IcyHeart”isflyingtoChungKingtotakeupanofficialjobthere(asnonsensicalanduselessasanythingcanbe)andsheistakingherwholehouseholdandpeopleonanareoplaneandwholehouseholdofthingsonacharteredtruckthroughmaneuveringwhenhundredsofpeopleonrealimportantjobsarenotallowedtotravelonaccountofourlimitedgasolineproblematpresent。Shemustbeveryvaluabletoourcountryindeed!Sorrytodisclosesuchanunattractivenews!Thingsvaryherefromtheveryguttytotheverydiscouragingwastefulnol。Suchislifetoo。

  WeareleavingforSze-Chuanbyridingatruckastride-wisewith31peoplerangingfrom70yearsoldtoanewbornbabewithonly80kiloluggageallowancefortheentirefamily(以下字迹不清)AndIamleavingallmyfriendsIhaveknowntenyears。Itistoo(以下字迹不清)

  最亲爱的慰梅和费正清

  九月间我给你们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其中一半是打字的并已经寄出。后来又有一封短笺,介绍某位卞先生,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想请你们帮助。这些天我始终有一种要给你们写信的冲动,但总是忙于一些你们按我过去的生活所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所以总是拖了下来。这让我非常伤心。有那么多的事值得向你们讲,不是关于我们自己,而是关于各种各样的朋友的,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和新的生活境遇。现在战争已经进行了三年多——你们很难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依然强烈地和在美国家中的你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这样长久地分离有时真叫人难以忍受。尽管我们对所收集到任何点报纸消息满怀希望,但是看来这场可怕的战争离结束还很远。日本鬼子消耗得差不多了,但还没消耗到能让我们高兴的程度。我不是一个老往后看的人,即便这样我现在也总是想家,而我们现在要到四川去了!那会不会又是两三年的事呢?时间好像在拖延。

  轰炸越来越厉害,但是不必担心,我们没有问题。我们逃脱的机会比真的被击中的机会要多。我们只是觉得麻木了,但对可能的情况也保持着警惕。日本鬼子的轰炸或歼击机的扫射都像是一阵暴雨,你只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在头顶还是在远处都一个样,有一种让人呕吐的感觉。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乔治蠢到会为了家事跑回上海,结果被日本鬼子抓了起来,在监狱里挨了打,经历了可怖的事。他的妻子还在这里,我们刚把她送往香港。乔治已被释放,但在监视之下什么时候能回到这边还很难说。这也是生活。但是朋友“Icy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这里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坚毅的,也有让人十分扫兴和无聊的。这也是生活。

  我们将乘卡车去四川,三十一个人,从七十岁的老人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挤一个车厢,一家只准带八十公斤行李……而我将离开这些认识了十年的朋友,这太……一九四〇年十一月

  十四

  一九四一年八月,蛰居川西小镇李庄的林徽因眼见大队日机凌空飞过——尽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往李庄这个边远小镇扔炸弹,但是,一个小时之前这二十七架从我们头顶轰然飞过的飞机仍然使我毛骨悚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被炸中的异样的恐惧。它们飞向上游去炸什么地方,可能是宜宾,现在又回来,仍然那么狂妄地、带着可怕的轰鸣和险恶的意图飞过我们的头顶。我刚要说这使我难受极了,可我忽然想到,我已经病得够难受了。这只是一时让我更加难受,温度升高、心跳不舒服地加快……眼下,在中国的任何角落也没有人能远离战争。不管我们是不是在进行实际的战斗,也和它分不开了。

  我们很幸运,现在有了一个农村女佣,她人好,可靠,非常年轻而且好脾气,唯一缺点是精力过剩。要是你全家五口只有七个枕套和相应的不同大小和质地的床单,而白布在市场上又和金箔样难得,你就会在看到半数的床单和两个枕套在一次认真地洗涤之后成了布条,还有衬衫一半的扣子脱了线,旧衬衫也被揉搓得走了形而大惊失色。这些衬衫的市价一件在四十美元以上。存在这个女佣人手里各种家用器皿和食物的遭遇都是一样的。当然我们尽可能用不会打碎的东西,但是看来没有什么是不会碎的,而月贵得要命或无可替换……

  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碾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金岳霖附言:当着站长和正在打字的车站,旅客除了眼看一列列火车通过外,竟茫然不知所云,也不知所措。我曾不知多少次经过纽约中央车站,却从未见过那站长。而在这里却实实在在地既见到了车站又见到了站长。要不然我很可能会把它们两个搞混。

  梁思成在信的末尾写道:现在轮到车站了:其主梁因构造不佳而严重倾斜,加以协和医院设计和施工的丑陋的钢铁支架经过七年服务已经严重损耗,从我下面经过的繁忙的战时交通看来已经动摇了我的基础。

  十五

  一九四三年春,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的英国学者李约瑟来到李庄访问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和中国营造学社。

  李约瑟教授刚来过这里,吃够了炸鸭子,已经走了。开始时人们打赌说李教授在李庄时根本不会笑。我承认李庄不是一个会让人过分兴奋的地方,但我们还是有理由期待一个在战争时期不辞辛苦地为了他所热爱的中国早期科学而来到中国的人会笑一笑。终于,在这位著名教授和梁先生及夫人(当时卧病在床)见面时露出了笑容。他说他非常高兴,因为梁夫人的英语竟有爱尔兰口音。而我从不知道英国人对爱尔兰还有如此好感。据说最后一天下午,在中央博物院的院子里受到茶点招待时他更为活跃。可见英国人爱茶之甚。

  以下写到梁思成成功地使平时有隙的两位中研院著名学者陶孟和与博斯年在李约瑟的讲演会上当众握手言和,有人开玩笑说梁应当获诺贝尔和平奖……

  在读了托尔斯泰关于一八一二年到一八一五年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的各色人等的详尽描写之后,我必须承认,在一九二二年和一九四三年之间,李庄、重庆或昆明或北平或上海的各种人物,与《战争与和平》中所描写的一个世纪以前,甚至在遥远的俄罗斯的人们是何等地相似。所以,为什么不让他们都和解呢——我是一般地指生活和人们。

  顺便说起,我读的书种类繁多,包括《战争与和平》、《通往印度之路》、《狄斯累利传》、《维多利亚女王》、《元代官室》(中文的)、《北京清代宫殿》、《宋代堤堰及墓室建筑》、《洪氏年谱》、《安那托里费朗西斯外传》、《卡萨诺瓦回忆录》莎士比亚、纪德、萨缪尔巴特勒的《品牌品牌品牌》,梁思成的手稿、小弟的作文和孩子们爱读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译本。

  十六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一九四六年一月林徽因自重庆致信费正清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在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我作为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行动不能自如,心情有时很躁。我卧床等了四年,一心盼着这个“胜利日”。接下去是什么样,我可没去想。我不敢多想。如今,胜利果然到来了,却又要打内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我很可能活不到和平的那一天了(也可以说,我依稀间一直在盼着它的到来)。我在疾病的折磨中就这么焦躁烦躁地死去,真是太惨了。

  十七

  一九四六年二月,林徽因带病重访昆明。当时费慰梅在重庆美国使馆新闻处工作,林在给她的信中写道——

  我终于又来到了昆明!我来这里是为了三件事,至少有一件总算彻底实现了。你知道,我是为了把病治好而来的,其次,是来看看这个天气晴朗、熏风和畅、遍地鲜花、五光十色的城市。最后但并非最不关重要的,是和我的老朋友们相聚,好好聊聊。前两个目的还未实现,因为我的病情并未好转,甚至比在重庆时更历害了——一到昆明我就卧床不起。但最后一件我享受的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这次重逢所带给我的由衷的喜悦,甚至超过了我一个人在李庄时最大的奢望。我们用了十一天才把在昆明和在李庄这种特殊境遇下大家生活中的各种琐碎的情况弄清楚,以便现在在我这里相聚的朋友的谈话能进行下去。但是那种使我们得以相互沟通的深切的爱和理解却比所有的人所预期的都更快地重建起来。两天左右,我们就完全知道了每个人的感情和学术近况。我们自由地讨论着对国家的政治形势、家庭经济、战争中沉浮的人物和团体,很容易理解彼此对那些事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和想法。即使谈话漫无边际,几个人之间也情投意合,充溢着相互信任的暖流,在这个多事之秋的突然相聚,又使大家满怀感激和兴奋……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当那些缺少旅行工具的唐宋时代的诗人在遭贬谪的路上,突然在什么小客栈或小船中或某处由和尚款待的庙里和朋友不期而遇时的那种欢乐,他们又会怎样地在长谈中推心置腹!

  我们的时代也许和他们不同,可这次相聚却很相似。我们都老了。都有过贫病交加的经历,忍受了漫长的战争和音信的隔绝,现在又面对着伟大的民族奋起和艰难的未来。

  此外,我们是在远离故土,在一个因形势所迫而不得不住下来的地方相聚的。渴望回到我们曾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地方,就如同唐朝人思念长安、宋朝人思念汴京一样。我们遍体鳞伤,经过惨痛的煎熬,使我们身上出现了或好或坏或别的什么新品质。我们不仅体验了生活,也受到了艰辛生活的考验。我们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但我们的信念如故。现在我们深信,生活中的苦与乐其实是一回事。

  对张奚若为她安排的住处唐家花园,林徽因描述道——所有最美丽的东西都在守护着这个花园,如洗的碧空、近处的岩石和远处的山峦……这是我在这所新房子里的第十天。这房间宽敞、窗户很大,使它有一种如戈登克雷早期舞台设计的效果。甚至午后的阳光也像是听从他的安排幻觉般地让窗外摇曳的桉树枝丫把它们缓缓移动的影子映洒在天花板上!

  如果我和老金能创作出合适的台词,我敢说这真能成为一出精彩戏剧的布景。但是此刻他正背着光线和我,像往常一样戴着他的遮阳帽,坐在一个小圆桌旁专心写作。

  这里的海拔或是什么别的对我非常不利,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常觉得好像刚刚跑了几英里。所以我只能比在李庄时还更多地静养。他们不让我多说话,尽管我还有不少话要说。可是这样的“谈话”真有点辜负了那布景。

  昆明永远那样美,不论是晴天还是下雨。我窗外的景色在雷雨前后显得特别动人。在雨中,房间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浪漫氛围——天空和大地突然一起暗了下来,一个人在一个外面有个寂静的大花园的冷清的屋子里。这是一个人一生也忘不了的。

  十八

  一九四六年七月末梁、林全家回到他们思念已久的北京。不久,梁思成受到普林斯顿大学和耶鲁大学的邀请,到美国进行学术访问,其间并受聘为联合国大厦设计委员参与了大厦的设计工作。一九四七年夏,林徽因病情突然恶化,须作肾切除手术。梁思成匆匆赶回北京。在给费慰梅的信中,林徽因描写了梁思成带给她的礼物——

  在一个庄严的场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了他带回的那些可以彻底拆、拼、装、卸的技术装备。我坐在床上,有可以调整的帆布靠背,前面放着可以调节的读写小桌,外加一台经过插入普通电源的变压器的录音机,一手拿着放大镜,另一手拿着话筒,一副无忧无虑的现代女郎的架式。颇像卓别林借助一台精巧的机器在啃老玉米棒子。

  关于那录音机——我们确实听到了录在磁盘上的各种问候。但是全都不对头了,思成听起来像梅贻琦先生、慰梅像费正清、而费正清近乎保罗罗伯逊。其中最精彩的是阿兰的,这当然在意料之中。我非常自豪,能够藏一位专业艺术家的“广播”录音。不过迄今我还没有按这机器应有的用途来做什么,只有让孩子们录些闹着玩的谈话。我觉得好像乾隆皇帝在接受进贡的外国钟表。我敢说他准让嫔妃们好好地玩了一阵子。

  十九

  一九四七年十月,林徽因入院作术前检查——我应当告诉你我为什么到医院来。别紧张。我只是来做个全面体检。作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昨天下午,一整队实习和住院大夫来彻底检查我的病历,就像研究两次大战史样。我们(就像费正清常做的那样)拟定了一个日程,就我的眼睛、牙齿、肺、肾、饮食、娱乐和哲学建立了不同的分委员会。巨细无遗,就像探讨今日世界形势的那些大型会议一样,得出了一大堆结论。同时许多事情也在着手进行,看看都是些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用上了所有的现代手段和技术知识。如果结核菌现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这就是其逻辑。

  ……(这医院)是民国初年建的一座漂亮建筑:一座“袁世凯式”、由外国承包商盖的德国巴罗克式四层楼房!我的两扇朝南的狭长前窗正对着前庭,可以想象一九〇一年时那些汽车、马车和民初的中国权贵们怎样装点着那水泥铺成的巴罗克式的台阶和通道。

  二十

  此后,林徽因情况略有好转,她终于游了一次颐和园——在颐和园里面,我不得不花七万元雇了一顶可以往返的滑竿,一直来到宫殿后面的山顶。这是我最爱的地方,当年曾带史坦因夫妇去过。这是一次大成功。夜雨之后,天气好极了。可以看到周围几英里的地方。孩子们走路陪着我,高兴极了。看见他们前呼后拥,我觉得自己像个大贵族,老金和思成特别好,替我们看家。……你看,我从深渊里爬出来,来干这些可能被视为“不必要的活动”;没有这些我也许早就不在了,像盏快要熄的油灯那样,一眨、一闪,然后就灭了!

  二十一

  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林徽因作了肾切除,进手术室前,她向慰梅诀别——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

  二十二

  在林出院后的一封信中,少有地发表了她的一些政治见解——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对思想的刻意操纵足可以让人长时间地沉思和沉默。我们离你们国家所享有的那种自由主义还远得很,而对那些有幸尚能温饱的人来说,我们的经济生活意味着一个人今天还腰缠万贯,明天就会一贫如洗。当生活整个乱了套的时候,我在病榻上的日子更毫无意义。

  二十三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上旬,林徽因收到费正清的新著《美国与中国》后,给费慰梅写了最后一信——现在我觉得我们大概只有一两个月能自由地给在美国的你们大家写信了,也许是因为不能通邮或别的什么障碍,我觉得憋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即使是这封信,我希望它能在圣诞节前或过节时寄到。

  谢谢你们寄来的书,特别是其中最后一本,费正清自己的杰作,多好的书啊!我们当然欣赏、钦佩、惊奇和进行了许多讨论,大家都对这书有非常非常深的印象。有时我们互相以热情赞美的话说,费正清显然是把握了我们华夏臣民的复杂心态,或知道我们对事物的不同感觉,所以,这不是那种洋鬼子的玩意儿;此刻对于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它一点儿也不是。张奚若热情地说,他喜欢费正清的书,“没有一处是外人的误解……他懂得的真不少”等等。老金说这是对我们的一个“合理而科学的”总结,费正清“对有些事有着基本的理解,他和别的外国人真是不一样”。而我和思成非常惊讶,它真的全然没有外国人那种善意的误解、一厢情愿的期望或失望。我尤其欣赏费正清能够在谈到西方事物时使用西方词汇、谈中国事物用中国词汇,而同一个西方语言却既能让美国读者以自己的语汇来读关于中国的事,又能让中国读者用另一种语汇来读关于自己国家的事。我们对这一点都特别欣赏。

  此外,我们还常常以最大的钦佩而且毫不感到羞耻地互相指出,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实我们竟是从他这里才生平第一次知道!例如,有趣的是,我从不知道玉米和白薯是这么晚才来到中国的;还有特别是那些关于中西方关系的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都极为赞赏费正清的这本得意之作。自从赞慰梅重建武梁祠以来,梁氏夫妇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呢。

  我唯一的遗憾,如果说有的话,是在这本总结性的著作中没有涉及中国艺术,尽管我也看不出艺术与国际关系何干。即便如此,艺术是我们生活中那样重要的一部分,如果要一般地谈论我们的话,艺术也是不可少的,那是我们潜意识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我提到艺术的时候,当然也指诗,但可能也指由我们的语言、我们特有的书法、构词、文学和文化传统所引发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我们特殊的语言实际上由三部分组成:修辞、诗,只有一部分才是直接了当的言语!……我想说的也许是,正是这种内涵丰富的“语言——诗——艺术的综合”造就了我们,使我们会这样来思索、感觉和梦想……

  简言之,我认为艺术对我们精神的塑造和我们的饮食对我们身体的塑造一样重要,我深信,我们吃米饭和豆腐会不可避免地使我们同那些大块吃牛排,大杯喝牛奶,外加奶油蛋糕或馅饼的人有所不同。同样,坐在那里研墨,耐心地画一幅山水画的人,肯定和熟悉其巴尔扎克风格或后印象主义画派和晚期马第瑟和毕加索,住在巴黎拉丁区的叛逆青年(或专程到墨西哥去旅行以一睹墨西哥壁画的年轻人)全然不是一个类型……

  以上全是我自己私下里的一点书评,不过是为了想争论一下,而费正清对善意的争论总是很来劲的。寄这封信得花我一大笔钱了!

  说到政治观点,我完全同意费正清。这意味着自从上次我们在重庆争论以来我已经接近了他的观点——或者说,因为两年来追踪每天问题的进展,我已经有所改变,而且觉得费正清是对的。我很高兴能够如此。顺便说一句,因为我对许多事情无知,我非常感谢费正清对中国生活、制度和历史中的许多方面的高瞻远瞩、高有教益的看法。因其对自己的事很熟悉,我常不愿去做全面的观察或试图把它闹清楚。所以读费正清的书对我们极有吸引力,我们也要让年青一代来读它。

  也许我们将很久不能见面——我们这里事情将发生很大变化,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变化,是明年还是下个月,但只要年轻一代有有意义的事可做,过得好、有工作,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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