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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没有阳光温暖过卑微的你 (1)

书籍名:《见喜》    作者: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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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北京,卑微的一群人。夜晚住晒不到阳光的地下室,白天,则坐在北影厂门前的台阶上,从日出,到日落,耐心又焦灼地,等待着机会的降临。他们与劳动市场上,等待被挑选的民工或者保姆们一样,渴盼着在某部电影里,饰演一个小小的角色。哪怕,只是一个侧影,一具尸体,一双眼睛,一声叹息,或者,被无情的剪辑师,一剪刀下去,只剩半个臂膀。

  他们在台阶上,边期待着门口有某个导演出来,边无聊地打着哈欠,说着笑话,骂着粗话,或下一盘不知道有没有结局的象棋。他们衣着黯淡,神情沧桑,像日积月累,阳光下灰尘满面的石像。他们之中,有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儿子,女儿。他们为了几十块钱的一个群众角色,会疯狂地拥挤,争抢。但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则会谈起家常,谈起困顿艰难的生活。这样的闲聊,于他们,是一种比电影更温暖的慰藉吧。假若没有彼此的交流,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能够将对于电影的挚爱,与美好生活的期求,坚持到多久。

  有一天,我看到两个18岁左右的少年,他们躺倒在初春黄绿相间的草坪上,微闭着眼睛,看着头顶温暖阳光里,斜伸过灰墙的一株枣树瘦削光秃的枝干。我很想知道,那一刻,他们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小梦里,有没有故乡另一株同样枝干虬曲的枣树?或者,是某个初恋时笑容甜美的女孩?我看了他们许久,直到他们睁开眼睛,朝我淡淡地瞥一眼,我才慌慌地,一低头,走开去了。我突然觉得,我是如此地粗鲁,让人讨厌,以如此尖锐的视线,撕开他们不想让外人指点的斑驳的生活。

  我想起在中关村一家电子产品店里,看到的另外一个男孩。大约也是18岁吧,看到我经过,很温柔地喊我“姐姐”,又将我引至店中,倒水给我。我看一眼店内不多的相机样品,知道这样的店,未必可靠,便打算转上一圈,就找理由走人。转至一款佳能的新款相机前时,我问,能给我介绍一下这款的功能么?他忽然就红了脸,低声地朝我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是新来的,还不太懂,您先坐下等等,我们很专业的同事马上就过来为您讲解,好吗?

  我看一眼这个头发还处在高中时代朴质时期,没有被这个城市染成五颜六色的男孩,有一丝的心软,想,要不要,留下来,看一看这款相机?但也就是片刻的犹豫,随即对于相机品质的追求,还是战胜了我的不多的同情心。我客气地向他道别,又撒谎说:有点事,一会再过来看看。他却是一下子被我弄慌了,低低地恳求我:姐姐,再坐一会,就一会,好吗?我们店里肯定有您喜欢的相机,即便是没有,也可以为您去别家调货的。

  我也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疾步走出店门,直奔走廊尽头的电梯而去。而他,却是不舍不弃地,跟在我的后面,一声声地,喊我姐姐。他的恳请,不是别家店里,那种近乎地痞似的大声喊叫与拦截,他只是这样喊着你“姐姐”,并悄无声息地一路跟着。像路边的一个小猫,或者小狗。

  电梯终于开了,我快速地钻进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站在门外的他,一脸的忧伤与失落,为没有将我这样一个潜在的顾客,挽留住。我看着电梯数字不断地变换,突然地心中浮起一丝的难过,我想起自己在外地打工的弟弟,是不是,他也曾这样苦苦地求过一个顾客?是不是,他的第一次与人交往,也曾想过以真诚而不是痞气,换来他们的好感?当他走在不属于他的城市里,有没有过与这个男孩一样,被人冷落的感伤?

  忆起在北京的798艺术区,看到过的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很瘦,是被某个有钱的主人,给遗弃了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跟了有多久。我只知道,当我无意中回头,看到它在冰冷的傍晚,被风吹起的脏兮兮的毛发,突然间就心内涌起无法抑制的悲伤。它曾经被人类无情地抛弃,可它还是因为昔日受到的一点好,而记得人的怀抱,并执拗地跟着我,渴盼我能将它领回家去。

  我终究没有将这只流浪猫,抱回去。我只是从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酸奶,放在它的面前。它温顺地看我一眼,而后低头去喝酸奶,每喝几口,它就会停下来,蹭一蹭我的鞋子。它显然是饿极了,最终埋头像个婴儿一样,香甜地啜饮着。而我,它寄希望于能将它收养的人类,就在它低头的时候,悄悄走开。

  我一直没有回头,但我却知道,背后,是一双忧伤的眼睛,在一直一直望着我冷硬的脊背,不肯低头,再喝那瓶带了同情也含了无情的酸奶。

  这个城市的阳光,日日普照,它分给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的温度与热量。可是,当我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卑微的生命,看见他们在阳光下为了一份工作,一个角色,一杯牛奶,而向另外的生命,乞求的时候,我总是希望,阳光,会偏心一点,再偏心一点,一直到有足够的温暖,将它们同样具有尊严的生命,温柔地环住。

  就像,一双母亲的手臂,环住柔弱女儿的肩膀。

  我与申相识的时候,彼此还是少年。那年申转学而来,听说,是因为打架早恋,被前一所学校开除了,但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倚靠做领导的父亲,转到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里来。

  他一来,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应强烈,即刻找到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申从我旁边调走,否则自己宁肯站着听课。老师百般劝说,又道出其中秘密,说申的周围,都是如我一样一心学习不爱废话的优秀学生,他即便想要说话,又有谁会理他呢?时间久了,他觉得无趣,自会终止一些不良的恶习,或许你们能够让他往好路上领,也不一定呢。我对老师的长远计划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斜眼看人的痞子,会“近朱者赤”;当然,我们也不会“近墨者黑”,是这点自信,让我最终,停止了上诉,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显然对我这个戴一副黑框眼睛的优秀生,同样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看见我屡次举手回答问题,很显摆的样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像是一只苍蝇,触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对了,老师忍不住表扬我几句,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飞扬的脸,随即便一脸懊丧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无聊地转起笔,在触到书本时,那笔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啪啪声。如果我自信满满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见解,老师却完全否定掉了,他则得意非凡起来,不住地扫视着我,眼睛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惋惜。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同情,最能打击我的自尊和骄傲,那一根根射过来的视线,总是百发百中地,将我鼓涨的自负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壳。

  而我,亦是如此。许多的老师,对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差生,并不买账,他们看重的只是成绩,且认定,只有学习好的学生,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荣耀与光芒;至于申这样于升学率没有任何帮助的学生,多一个少一个,识与不识,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老师们在看到他“劣迹斑斑”的档案时,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团隐匿的空气。我时常地在老师们射过来的冷漠的视线里,士气大振,似乎,我无需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个对手,轻易打倒在地。我也会在课间十分钟,借让老师讲题的机会,给企图在课下招摇的他,抬手一个闷棍。

  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过招前的热身,除了让我们更加地鄙视对方,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为,我们不过是在两条互不相干的路上,走着的人,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们永远都不会相交,但还是有一次,两个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着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而他,则作为劣生典型,去做检讨。两个人在上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用肩头拦住我,说,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没有理他,径直昂头走下去。但是那天大会结束后,我还是丝毫不惧地留了下来。我想如果能用拳头了结我们之间隐形的恩怨,我很乐意奉陪。

  随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空气,也愈来愈紧张,我几乎闻得见浓郁的火药味,蛇一样,吐着芯子,游移过来。只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轻轻关上教室的门,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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