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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被删小记(4)

书籍名:《耕堂劫后十种:秀露集》    作者: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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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大典藏在皇宫,即使缺失一些,可从一些名人家借补。民间的书,还是上来得寥寥无几,且不过近人经解、论学、诗文私集数种。

  乾隆三十八年三月二下八日,奉上谕:“此必督抚等视为具文,地友官亦必奉行故习,所谓上以实求,而下以名应,殊未体朕殷殷咨访之意:“此必督抚等因遗编著述,非出一人,疑其中或有违背忌讳字面,恐涉下干碍,预存宁略勿滥之见。藏书家因而窥其意指,一切秘而不宜,甚无谓也。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纪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荇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偶旮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人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毘尾耶!”这一番话,不只有些提倡百家争鸣的气派,而具有点唯物辩证的历史观点了。但紧接着就说,如果你们再不紧办,一将来或别有破露违碍之处,则是其人有意隐匿收存,其取戾转不小矣再一次点江浙诸大省的名,说那里著名藏书之家,指不胜屈。并“予以半年之限……若再似从前之因循搪塞惟该督抚是问”。

  命令两江总督,江苏、浙江巡抚,向各书贾客书船,探索各大藏书家书籍流落何方。并称淮扬系东南都会,商人中颇有购觅古书善本者,而马姓家蓄书最富,派盐政李质颖査办已经接近勒索了。在这种官府追過威胁下,江南藏书家恐怖起来。四月,鲍士恭愿以家藏书一千九百余种,上充秘府奉上谕,进到之书,缮写后,发回原书。并命总裁,先编出一部荟要本。放在擒藻堂,供皇帝观览。

  藏书家害伯,天一阁后人范懋柱等具呈,请“抒诚愿献”。奉上渝,“朕岂肯为之七月,奉旨,调取各地学若邵晋涵、周永年、余集、戴震、杨昌霖来京,同司校勘。并封官许愿。

  八月,爵奖纪昀、陆锡熊,“二人学问本优校书亦极勤勉考订分排,具有条理;而撰述提要,粲然可观。均恩授翰林院侍读此为纪昀在这一工作中,崭露头角之始。

  九月,调任一些过去犯过错误的学者,如翁方纲、刘亨地、徐步云在四库全书处工作,免其处分。

  十月。责成校对作。每日可得四十余万宇,设仃分校官三十二员日后,拟添派复校官十六员。

  插曲:各地“指献”书籍正在热闹,有个山西人,名叫戎英,到四库全书处具呈献纳自已的作品:《力年配大策》一本及《天人平西策》本。遂則成为犯人,原审讯人判他“因淇生风,妄希耸听”,拟把他造发乌噜苏木齐种地。奉旨“将该犯家内,迩一严查这简直是自投罗网了。

  乾降二十九年八月初上,奉上谕:“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釘裒集如仵遗书,竟尤一违碍字迹之坪?况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赞任意,传闻异词,必有诋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杏办,尽行销毁……若此次传喻之后,复有隐讳存留,则是行心藏匿饱妥之书后别经发觉,其罪转不能逭。”以办理《四库全书》的;点,就转移到审奋和销毁违碍之上大一了。

  淸代办理《四库全书》,今平心论之,有功饤过,应该说是功大子过。这一措施,是对中国文化的一次认真整理,其中包括政治上的清理。它对中国文化,当然是一个严重的创伤,但并不是毁灭,并非存心搞愚民政策。它主要还是要保存、整理、传播文化。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横扫它的整理工作,是经过周密计划,周密组织,投放的人力很大,持续的时间很长,督课甚严,赏罚甚明。它用的人员大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当时孚众望的,并由许多大员统领之对于编辑、审查、校对、印刷、装订,都很考究,积累很多宝贵经验。武英殿袖珍版的活字印刷术,在中外印刷史上,都大放光辉。

  即就销毁而言,在书籍中究系少数,并有抽毁、全毀之别。此外,销毁的根据,是违碍,是诋毁本朝。这神定罪法,还是有局限的,也可以说是具体的,这方面的书籍,也是有限度的。并非提出海阔天空的口号,随意罗织任何书籍者可比。所用的是行政办法,审阅者为学者,当然他们承天子之意旨,但也是经过反复研究讨论,然后才定去取。并非发动无知无识者,造成疯狂心理,群起堆书而拉杂烧毁之尝思书籍之危还不在历史上的焚书禁书,以及水、火、兵、虫之灾。因为书是禁不住焚不完的,可收一时之效,过后被焚被禁的都会再出现。清朝禁书那么多,真正绝灭的很少。最危险的,是像林彪、“四人帮”所为,以“革命”为旗号,利用军半政治威力。迫使群众以无知为荥,与文化为当然这种做法,也只能是收效一时,人民总是需要文化的,能够觉悟的。

  历史文化,为民族之精英,智薏的源泉。封建统诒者,狃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反动卞说。错以为人民越愚昧,越好驱使,越能战牛进而迷言愚民政策,妄图毀灭历史交化。以延长艽个人统治。把人民赶进黑暗的闸门,把学齐挤到万的保渊如此做法,其结果是毁灭一个民族的自尊心、心。是毁灭民族的创造力栉战屮力。因为文化长期落后,锁国政策破灭,接触外界逬步文化,就不能柢御,就迷信崇拜能与之较壚、战斗。砸、乾叫朝人兴文字之狱,快一时之意,其实已使家元气大伤,统治能力,也迅速走向下坡路,几代以后,即不能存其国家。然在当时,这两位皂帝述被锌为英明之主,这真是天知道了。

  鲁迅先生在《买小学大全记》那篇文章中,称赞了过去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清代文字狱档》。由于他的启发,我也买到了一部,共九册。六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参观了一次关于曹雪芹的展览,会上也陈列这部书以表明当时文禁之严。但是,我仔细观察,它所陈列的,只是第九册,虽然也叠放了九本。因此想到,这部书已经不容易得到了所以视为珍秘。在十年浩劫中,此书也被抄去,我当时想,这个书名,恐怕有呰犯禁吧,是否要追问:你为什么买这种书?其实,这是我神经过敏想得太多了,它终于投有丢失。

  它这次回到家来,因为我也有了一番亲身经历,就不太重视它,过去大部都读过了回想一下,其中虽也有几件大案,够得上“文字之狱”但大多数却造小题大作。作文字的人,虽也充军杀头。妻子为奴,但那些文字,实在谈不上是什么著作。有的人,原来还是一番好意,想讨皇帝喜欢,得到一些名利的。他兴兴冲冲把文字呈上去以后,不知触犯了皇帝的那条神经,龙心没有人悦,反而大怒。因此就把脑袋掉,实在是“无意中得之”的。并且,也总是连累很多人,拖得长时间,案牍往返,天下不宁。如果当时这位作者,明达冷静一些,不财迷心窍,天下原可以平安无事的。

  例如雍正初年的汪景棋《西征随笔》案,当时皇帝看得很重,此书抄获以后,御笔在书的首吖批注:

  悖谬犯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吏此祌得漏网也。

  江景祺的结局是:

  立斩柴示。其妻子发遣黑龙江,绐与穷彼甲之人为奴。期服之亲兄弟亲侄,俱著革职,发遣宁古塔。其五睱以内之族人,见任及候选候补者,俱著查出,一一革职,令伊本籍地方官约束,不许出境。

  《西征随笔》这本书,故宫博物院先在《掌故丛编》连载,页码独自起讫,以备读者将来折出自订成书。还附有许宝蘅写的一篇《前言》,不过是告诫后人:“君子其亦知所鉴乎!”后来又出了单行本。我在旧书店得到一本,不知出自谁家,好像长期掷放在厨房里,烟薰火燎,灰尘藏于书内、我在修整时,为细尘所染。不适者数日,曾书于朽皮志戒。

  看过以后,是一本很无聊的小书。作者并非文人,只是一个破落:弟,性情江放,行为卑劣自己洋洋得意,形之文字,实际上有很多不通的地方。此人被皇帝定为大逆,是说他讥汕圣祖。实际上他只是道听途说,而且也谈不上是什么严重的讥讪。如果当时他只是写来自己看看,放在书包里,是不会出什么乱子的。糟糕的是他把这本书,送给了大将军年羹尧,是从年的家中査抄出来,其中有大拍年羹尧马屁的信、文章、诗词。

  皇帝正要定年羹尧的罪,得到了这样一本书就成为一个突破口,成了年羹尧“大逆五罪”的一条,叫做“见知不举送给别人一本抒,人家大概也没有看,促成了大案,死亡两家,对人对己,都可以说是大不方便吧!年羹尧原娃雍邸旧人,是淸世宗的心腹、走洵在雍正初年,呈帝忙干兄弟间的斗争,丙南一带也不平稳,年葜尧的官职急遽上升,一直到“抚远大将军、人保、一,等公、川陕总督在这一期间,红极一时的年羹尧,确如汪景棋所颂扬的:“阁下以翼为明听之才,当心膂股肱之任,訂臣遇合,一德一心。”《掌故丛编》后来改名为《文献丛编》,在第一辑,问有《年葜尧奏祈》一束,第一折为奏谢貂皮褂等物,折后附有雍正皇帝朱谕:

  实尚夫酹尔之心劳砑忠四字也!我君臣分中,不必官此些小。肷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笞应朕之知遇。惟将互相……社,在念做千古徬蛘人物也。

  在这一束奏折里,主要是答谢皇帝的“宠颁”。其中有鹿尾、袍褂、茶叶、西洋规矩、东珠、珐琅双眼翎、鸟枪、平安丸、天王补心丹、自鸣表等贵重物品。可见君臣之间,不只推心置腹,雍正皂帝对年羹齐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了。

  及至几个兄弟先后被迫害致死,西南一带也稳定下来,他对年羹尧的态度,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

  据萧奭《永宪录》,最后是:议政大臣等,胪列年羹尧九十二大罪,请诛大逆,以正国法。

  这九十二大罪,又分别归纳为:大逆之罪;欺罔之罪;僭越之罪;狂悖之罪;专擅之罪;贪黩之罪;侵蚀之罪;总刻之罪。实际上有很多罪名是强拉硬扯,随便上纲的。此案牵连的人很多,汪景棋并非知名人士,只是因为他这本书,才引起人们注意。

  《文献丛编》还刊载了允摞允搪案此案为淸世宗剪除政治对手,颇为严重,允稱允搪,均系世宗兄弟。这一辑刊有牵连人犯穆景远(西洋人)秦道然(礼科给事中)何图(允搪亲信)、张瞎子等人的口供单第二辑刊有雍正四年四月上谕,允搪交与都统楚仲侍卫胡什里,驰驿从西安一路来京:五月又命侍卫纳苏图至保定,传谕直抚李绂,令将允搪留住保定李绂接此任务后,先后奏折九件,皆关允搪在保之事李绂身为封越重臣,他接受的是一种非常严重、并非常不奸赁握、不好处理的任务。如果不明皇帝内心本意,措霞失当,或轻或重,均可招来杀身灭门之祸。好在李绂老奸巨滑,又深知雍正用心,没有大错,但也可从奏折中看出,他已经战战兢兢,神经紧张到几乎要失常之态。第一折奏报:

  臣随飞榭密饬由陕至京沿途直隶州县备宫,如遇允搪入境,即差役密送至保,仍先行报臣等因去后。现在于臣衡:前,预备小房三间。四面加砌墙垣,前门坚固。至汜潘至,立即送入居住,前门加封。另设转桶,传进饮食。叼面另有小房,派同知二员、守备二员,备带兵役,轮班密守。再允燎系有大罪之人,一切饮食用,俱照罪人之例给与养贍。

  纳苏图回到雍正那里,说苄绂有“便宜行和”的意思,李绂卢称:

  至于俏宜行事,臣并无此语。原谓饮貪曰用,待以罪人之例,俱出臣等执法,非由上意耳。非敢谓别有揣摩,臣复折内,亦并无此意也。

  读者注意:“便宜行事”四字,关系甚大。所以李绂赶紧声明。允搪至保定后,李绂对他的四名家人,采取了一些“想当然”的措施,稍为严了一些,雍正在他的第四件奏折后批道:

  此必是楚宗〔仲?)的疯主意,李绂你乃大儒封疆重臣,岂可听彼乱为,不自立主见此事大错了。

  第五折,李绂奏报允搪晕死后苏,这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雍正皇帝在折上作了很多枇注:

  今曰仍是此旨,便宜行事,则朕假手于大臣,如何使得?

  又恐李绂失于右倾,乃批:

  正为此恐非过则不及也!即此联意尚未定,尔乃大臣,何必悬瑞?批:

  凡有形迹、有意之举,万万使不得。但严待听其为,联自有道理,至嘱至嘱!奉到如此明确的谕旨后,李绂自然心领神会。谕旨的妙处在尸:不留形迹,严待听其自为。不允搪就拉起痢来。不再进小厘,只是在门口躺卧。也不再到转桶那里去取饭食,很快就“病敁”了。李绂上报,奉朱枇:

  好好殡硷,移于体统些房舍。

  像李绂这样的大官,所用幕宾,都是高手。密议所拟奏折,处处小心试探,自己留有余地,得到朱批根据后,洱采取相应行动。所以如此敏感性的事件,他居然做得称旨后来得到好处。据《永宪彔》,那位都统楚仲,过广几年竟得罪咎。雍正说,叫他去“带领”允搪,他竟“用三条链锁拿允搪并错传李绂要“便宜行半”。其实,楚仲何尝不也是一番用心,想得到皇帝欢心,但他究竟是一个粗人,做事留有痕迹。终于下场不佳。

  以上这些出版物,所载虽系零晬档案材料,但充系确凿有据的历史。读中国历史,有时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倒不如读圣贤的经书,虽都是一些空洞的话,有时却是幵人心胸,引导向上的。古人有此经验,所以劝人读史读经,两相结合。这是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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