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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被删小记(1)

书籍名:《耕堂劫后十种:秀露集》    作者: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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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被刪,过去虽有读者函告,究未见到实物。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徐州师院选本所载的《荷花淀》,第二段被全部删去,共一百八十余字。妇女们在水生家的对话,共八行,一百六十余字,也全部被删去。此外删去整段、整句,或几个字,或一两个字的地方,有七余处之多《荷花淀》满共不到五千字,几乎被刪去一千字。

  这是怎么冋事,删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删法,都不得而知。吴海发同志还发问:高中课本上的《荷花淀》,写得细腻生动,是你本人修改的,还是课本编者修改的?”他把徐州师院的选本,看成广我的原作。

  如果是“口本”或“洁本”,应在文前文后加以说明。

  如果是评论家,可以对一篇作品提出何处是多余,或不妥,应该删掉的意见。

  如果是坪选家,也可以在文章上加批加注,说明可删叮节之处。

  佰以上三者,都以自已的面目出现,叫人明白这是他的意见。而这位编者的做法是:随心所欲把你的文章支解、分割。不加任何说明,灭去他自己的刀斧痕迹,使读者以为你生来就是这样。

  这种做法,巳经不便于说他是简单粗暴。这是出版界的怪现状,是对著作的侵犯,是偷偷摸摸的行为。

  编辑对投稿,老师给学生改作文,发表时还爪怍或学生的名字,也不一定注明何处为编辑或老师所改。问那是投稿和作业。把这一作法运用到人家已经出版多年的作品,赴何居心,确实使人莫名其妙,你说他不喜欢这篇小说吧,他确实也把它选上了。你说他喜欢吧,确实他又觉得有美中不足之感,不甚合他的心意。写篇批判文章吧,不一定大家都赞成。于是干脆自己动手,以快一时之意,以展不世之才。

  也许有人要说;看,你又来了。当“文化大革命”期间,你件命如草芥,文字被注销,辗转沟壑,朝不保夕。在那时候,曾看不到你有任何不平,听不到你有半句异议。现在删你几段文章有什么了不起,为何如此喋喋不休,大惊小怪?岂不是又旧病复发?

  是的。如果是在那些年月,如果只是如此,这不但只能算是小动作,而且还可以说是对作者宠爱有加,恩施例外。但他们这样做,好像并不在那个非常时期,而是在非常时期之前请参看一封复读者的信,就可明白。

  我只好写信给吴海发同志,说明徐州师范学院所选的《荷花淀》,是经过别人删改的,是不能用的。

  左批评右创作论譬之古人左图右书的读书方式,我建议人们在阅读文艺怍品的时候,采取左批评右创作的作法。就是把批评文聿和它所批评的那篇(部)创作放在一起,进行一番独立思考的比较、分析、判断。

  我想,这对于创作和批评都会是有益的,都可以得到提高。对于欣赏和学习,也可以收到一种实证化验的乐趣。

  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在怀疑,究竟在这几年里,枇评是否粗暴了?以及这种批评是西对创作发生了种神不良的影响一一就是所谓障碍?

  批评是否可以起障碍的作用?我想是可以的。

  就其职责来说,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在创作界流行着一种不正确的创作方法,或是在某一作家的创作里,确实已透露着一种不良的倾向,难道能够听其发展,看着它泛滥,而不允许批评家挺身而出,对它加以干涉指责,甚至当头棒喝吗?在泛滥为灾的水流前面,筑起一道障碍,甚至坚壁高垒,这都是应该的。别林斯基对于果戈里的错误倾向,就是这样做的,也没有听到当时以及后来的创作界对他发表过什么怨言,更没有人说过他粗暴。

  但是,为什么现在有些作者竟然说起批评者粗暴来了呢?我想这并不是因为当代的作者,都害怕批评,忽然都变得脆弱,都成了胆小鬼。因为这确是一个实际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局外人看得不很清楚,而从事创作的人,却有神种切身的体会。

  什么叫切身的体会呢?对于枇评家,历史上的大作家们,例如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都发表过一些感想,这些感想,大家都是熟悉的,不必引证。这些大作家也没有一个不衷心地尊崇与他同时代的伟大的批评家,例如鲁迅之于瞿秋白这也是大家熟悉的。然而,为了说明什么叫做切身的感受,我们还是不妨引证契诃夫对批评家―这串然指的是不好的批评家的一个看法,他说有些枇评家对于作家的工作来说,就像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飞垅的虻蝇。

  这个比方当然是不够客气的,但是,它确实是契诃夫的亲身的体会,也正如耕作的马,确实有它本身的苦恼一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提侣左批评右创作的理由。有些批评是发表了的,奋些批评是直接寄到作者手里的也有些是由报刊或出版社的编辑部转来的。这中间当然有很多对作者颇有教益的文章,批评者的诚恳热情也是应该长久铭记在心的。但是在前一二年(这一年来减少了),正当你铺纸濡笔培养起情绪,准备写作的时候,忽然有一封批评稿件放到你的桌上,对你的批评是:

  “我建议出版机关把这本恶劣到家的书。停止出版!”“这个作者太无耻了”这些话都是来得这么突然,而出版社又限期比你答复这封“读茗来信”。冷静些吧,你至少今夭不能创作了;再存勇气些吧,意思就是叫你承认自己确实犯有这些错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批评界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从创作里摘取一句一段,再加以主观的逻辑,就给作者定下了这个那个的罪名。

  有些并不从事创作的同志,都会好心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呢,读者来信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罢它常常并不是群众的意见,而是从来也不理解作品的生活实际,只会板“正确”面孔的个人的武断。在作者这方面,就有了马的苦恼现在,有人又在害怕,是不是会又一棍子打死了批评者?

  我想创作本身永远不会一棒子打死批评者因为从各方面考察,创怍的武器作用,并不在这一方面。

  从事创作的同志,可以提出自己遭遇的事实。在广大的读者方面呢,就是要提倡把批评和创作对照起来看。一经对照,谁是谁非,是否粗暴,就会弄清楚了。如果创作和批评的篇幅都不很长,可以放在一起发表。过去,魯迅就是采取这个办法的。

  这样做,就可以使创作和批评站在平等的地位,而免除多年来的批评好像是在审判,创作好像是在受审的感觉。

  这样做,就叮以使读者看到耕地的深浅,看到马匹的勤惰,也可以看到批评是在认真地鞭策还是在壮皮下嗡嗡!作者附记此系:口槁,一可于一九五六年,未能发表。坫动期间,家中文字莴然,此榨因为一青竽友人取去,幸来遗失。运动过后,彼知我爰借羽毛,得此连另其乜一些镉竹,送还戊手,完整元褚。深感保存此等物件之不黾沈略加订,表而出之。巨前,文艺界之民主反实事求是作风,提侣甚力,已有成效。此文议论,作为历史经验教训观之可也。

  一九七九年一月底

  耕堂读书记(一)

  庄子在初中读《庄子》,是谢老师教课。谢老师讲书,是用清朝注释家的办法。讲一篇课文,他总是抱来一大堆参考书,详详细细把注解写在黑板上,叫我们抄录在讲义的顶端。在学校,我读了《逍遥游》、《养生主》、《马蹄》、《肢篋》等篇。

  老实说,对于这部书,我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读懂。有一时期,很喜欢它的文字。《庄子》一书,被列入中国哲学的经典著作,当然是很深奥的。我不能探其深处,只能探其浅处。

  我以为,庄生在写作时,他也是希望人能容易看懂容易接受的。它讲的道理,可能玄妙一些伹还不是韩非子所称的那神“微妙之言微妙之言常常是一种似是而非、可东可西的“人苔”,大言常常是企图欺骗“愚昧”之人的。

  像《庄子》这柞的书,我以为也是现实主义的。司马迁说它通篇都是寓言。庄子的寓言,现实意义很强烈。当然,它善丁夸张,比如写大鸟一飞九万里,但紧接着就写一种小鸟,这忡小鸟“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描写得更加具体,更加生动活泼。因为它有现实生活的依据。因此我们看出,庄子之所以夸张,正是为了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细节。在书中这种例子是很多的。他常常用人们习见的事物,来说明他的哲学思想。这种传统,从庄了一到柳宗元,我以为是中国散文的非常重要的传统。

  前些日子和一位客人谈话,涉及这方面的问题,简记如下:

  客:我看你近来写文章,只谈现实主义,很少谈浪漫主义。

  主:是的,我近来不大喜欢谈浪漫主义了。

  客:什么原因呢?

  主:我以为在文学创作上,我们当前的急务,是恢复几乎失去了的现实主义传统。现实主义是古今中外文学创作的主流,它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基础。失去厂现实主义,还谈什么浪漫主义?前些年,对现实主义有误解,对浪漫主义的误解则尤甚,已绞近于歪曲。浪漫主义被当成是说大话说绝话,说谎话被当成是上天入地,刀山火海装疯卖傻。以为这种虚妄的东西越多,就越能构成浪漫土义。因此,发:誓赌咒,撒泼骂街也成了浪漫主义不可缺少的东西。

  我认为浪漫主义虽是文艺思潮史上的一种流派,作为创作方法,浪漫主义必须以现实主义为根基。浪漫主义是从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升华出来没有凭空设想的浪漫主义。海市蜃楼的景象,也得有特定的物质基础,才能出现。

  客:我注意到,你在现实主义之上也不加限制词。这是什么道理?

  主:我以为没有什么必要,认真去做,效果会是一样的。

  我们读书,即使像《庄子》这样的书,也应该首先注意它的现实主义成分,这对从事创作的人,是很有好处的。从事哲学研究的入,着眼点可以不同,但也要注意它们反映的历史生活的真实细节这才是真止:的哲学基础所在。

  我现在用的是王先谦的集解本,这是很奸的读本。他在序中说:

  余治此有年,领其要,得三语焉。曰: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窃尝持此,以为卫生之经,而果有益也。

  对尸这种话。我是不大相愔的,至少,很难做到吧!如果庄不本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就不町能写出这祥充满喜怒哀乐的文章了。凡是愤世嫉俗之作,都是因为作者对现实感情过深产生的。这一点,与“卫生”是背道而驰的。

  这位谢老师。原是新诗闯将,自执教以来,乃沉湎于古籍,对文坛形势现状,非常茫然,多垂询于我辈后生。我当时甚以为怪,现在才悟出一些道理来。

  韩非子在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国文老师叫我们每人买了一部扫叶山房石印的王先谦的《韩非子集解》。四册一布套,粉连纸,读起来很醒目,很方便。

  老师是清朝的一名举人,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幕客。据说,他写的公文很有点名堂。他油印了不少呈文,电稿,给我们怍讲义,也有少数他作的诗词。

  这位老师教国文,实际很少并解。在课堂上他主要是领导着我们阅读。他一边念着,一边说:“点!”念过几句,他又说:“圈!”我们拿着毛笔跟着他的嘴忙活着。等到圈、点完了,这一篇就算完事。他还要我们背过,期终考试,他总是叫我们默写,这一点非常令人厌恶。我曾有两次拒考,因为期考和每次作文分数平均,我还是可以及格的。但给他留下了不良印象,认为我不可教。后来我在北平流浪时,曾请他介绍职业,他还悻悻然地提起此事,好像我所以失业,是因为当时没有默写的缘故。

  其实,他这种教学法,并不高明。我背诵了好久,对于这部《韩非子》,除去记得一些篇名以外,就只记得两句话;其一是:“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其二是:“色衰爱弛。”说也奇怪,这网句记得非常牢,假如我明天死》。那就整整记了下年。

  我很喜欢我那一部《韩非子》胃不知在哪一次浩劫中丢失了,直到目前,我的藏书屮,也没有那么部读起宋方便便子保存的书。

  老师的公义作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不知他从《韩非了〉得到广什么启示。当时《大公报》的社沦,例如“明耻教战”、“下年生聚,十年教训”等篇,那种文笔,都很带有韩非子的风格。老师也常常选印这种社论,给我们作教材,那时正值九一事变之后。

  老师叫我们阁点完广一篇文章,如果还有些时间,他就从讲坛下走下来,在我们课桌的行间來回踱步。忽然、他两手用力把绸子长衫往后面一一搂,突出大:了,喊遒:山围故国周遭在啊,潮打空城寂寞回啊”,声色俱厉,屋瓦为之动摇。如果现在,一定会引起学生的哄笑,那吋师道尊严,我们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也感到悲凉,因为国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

  以后,我就没有再读《韩非子》。我喜爱的足完全新的革命的文学怍品。

  直到前些年,我孤处一室,一本书也没有了,才从一个大学毕业生那里,借来两本国文教材。从中,我抄录了韩非子的《五蠹》全篇和《外储说》断片。

  韩非子的散文,时时采用譬喻寓言,助其文势,现实生活的材料,历史地理的材料,随手运用,锋利明快,说理透澈。实在是中国古代散文的奇观,民族文化的宝藏。

  我目前手下的《韩非于》,是光绪元年,浙江书局据吴氏影宋乾道本校刻,后附顾广圻《韩非子识误》一册。

  曹丕《典论,论文》除去诗,曹丕的散文,写得也很好。他的《典论》,虽然只留下一些断片,担读起来非常真实生动。例如他记郤俭等事,说:

  颍川邵俭能鋅谷,饵伏苓甘陵甘始亦善行气,老有少容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并为军吏。初,俭之至,市伏苓价暴数倍。议郎安平李覃学其辟谷,餐伏苓,饮寒水,中泄痢,殆至殒命,后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谋祭洒弘农董芬为之过考气闭不通,皮久乃苏。左慈到,又竟受其科导之术,至寺人严峻,注从问受。阉竖真一无事于斯术也。人之逐声,乃至于是。

  “逐卢”鱿是庄子说的“吠卢”,就是“以耳代目这种人脊时被称沟“耳食之徒他们是不进行观察,也不进行独立忠考的。在我阁,类似这种历史记载是很多见的。

  这种社会观象,有时可形成一种起哄的局面灯时会形成种持续很久的社会浪潮。当它正哄动的时刻,少数用脑子的人,是不能指出它的虚妄的,那样就会拘很大的风险。因此,每逢这种现象出现,诈骗苦会越来越不可址,其“功牝”几乎可以勺刘、项相当。但总归要破火。唞后,人们回想当时狂热情景,就像是中了什么邪一祥,简直不值一笑了。

  考其原因:在上是封建专制,在下是愚昧无知。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他所记情爿欠,不是也可以再见于千多年以后的社会呵?历史长河,滔滔不绝。它的音响。为什么总在重复,如此缺少变化呢?还有他遗令薄葬的文章,《典论》中记述青年时和别人比较武艺的文章,也都写得很好曹丕幼年即随魏武征讨,武攻文治,都有经验,阅历既多,所论多切实之言这些方面,都非公子曹植所能及,被确定为世子,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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