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不曾说爱你(1)
1．
当风从树叶间吹过的时候，莫书言坐在江南小院子里，转头看过去，对上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那眼睛灿若星辰，似乎能够闪光，以至于在日后长久岁月中再想起来，第一反应永远都是心头一颤：莫名就被触动那根最不能碰的弦。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很瘦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披落在肩膀上，衬着脸越小越白，而她身上居然披着床单。床单是暗青的底色，上面有更深色的暗纹，蜿蜿蜒蜒，花朵灿烂而寂静地绽放。
她看着他呆头呆脑望自己的样子，突然朝他咧嘴笑，笑得很灿烂，也很安静，一如她披着的床单花纹。
莫书言刚要说话，就被气急败坏的女声给打断：“秦欢！你又把家里床单披出去——你最好别被我逮着，不然打不死你！”
那女孩子听到声音，立刻扯紧了身上的床单，朝莫书言跑过来，又离他越跑越远，一边跑一边笑，就连这样，都是安静的，只有蝉声不停不休，这一切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都像极了一张老相片，最好要是黑白色，上面是一个女孩子披着床单跑过去，而那个男孩子，犹豫着伸手，始终只碰到了床单的一角。
莫书言看着女孩子很快就被追过去的女人给抓住，揪着一边骂一边往屋里拖，他看到她对自己继续笑，好像完全可以忽略掉扯着她叫骂的那个女人，她笑得很开心。
在他愣神间，自家母亲已经领着来这里的“目的人物”出来了，叫他：“书言，看什么呢？快过来。”
莫书言回过头，看到站在自己母亲身边的女孩子，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穿着粉红色蛋糕裙，打扮得漂漂亮亮，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疯婆子一样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像是真正的公主。
他走过去，说：“你好，我叫莫书言。”
那女孩子笑，说：“你好，我叫袁雅茁。”她的声音也是嗲声嗲气，更像公主。
莫书言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电视剧里像公主的温柔漂亮女孩子，比如说像紫薇，比如说像玉漱，比如说像袁雅茁……但是他始终想回头去看刚才那个女孩子。
在莫书言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终于在大吵一架之后宣布离婚，财产纠纷不断，母亲暂且带着他到自己朋友——即袁雅茁的母亲——住的小院子里租了一间小房子过渡。
母亲每天都很忙碌，忙着上班加班，忙着和父亲打官司，忙着四处拉关系……唯独不忙着陪自己的儿子。这倒也无所谓，莫书言自小便懂事，不和其他小男生一样打闹不休，他更多时候喜欢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看书，举止更是斯文有礼，虽然常因此被男生嫌弃为“娘娘腔”“小白脸”，却颇受女孩子欢迎。
即便换了一个环境，也改变不了他的性格，他依旧喜欢搬着小板凳放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在荫凉中看书。偶尔拗不过袁雅茁的撒娇和纠缠，想来她也是一个人无趣得很，便同意陪她玩玩过家家。
袁雅茁撒娇得逞，立刻开心地转身，将大门外等着的其他小院子里的朋友们叫进来，大家开始极其富有经验地开始讨论角色分配，莫书言顿觉这是一个阴谋。
莫书言最终被指定为王子，他要历经千辛万苦去拯救先被后妈虐待然后又被恶龙抓住了的倒了八辈子霉的公主，然后带着公主从此双宿双栖，这是最简单版本的故事。
袁雅茁一向就是小孩子堆里打扮最漂亮的那个，公主理所当然就是她，至于恶龙，则选了一个较为壮实的、也比较邋遢的男孩子，其余人则各自选了角色，有宫女、侍卫、国王……可是没有那个恶毒的虐待公主的皇后。
女孩子们大多都会想当美好的角色，即便公主当不成，也要当正面人物里的小配角，总之不愿意当恶毒的角色，各人推来推去，袁雅茁有些不愉悦，转头又看到莫书言似乎走神了，顺着他眼神看过去。
目光所到之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对面墙角下，背对着他们，良久时间都一动不动，以至于在刚才那么久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袁雅茁收回目光，有了主意，叫道：“……栀子！栀子！我们一起玩吧！”
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的叫声牵引过去，议论纷纷：“雅茁雅茁你叫她做什么啊？”
“别找她，她奇奇怪怪的……”
“我妈不让我跟她玩……”
……
袁雅茁笑道：“大家都是朋友啊！”然后又招手，“栀子！”
既然袁雅茁发话了，几个小男生走过去扯继续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秦欢：“你聋啦？叫你呢！听见没有？”说着，便伸手扯了她的衣领子要拖她起来。
她却固执得像头小牛，回头狠狠瞪那几个男生，一把扯过他们的手就往上面用力咬下去、
“啊……你属狗的吗？”被咬的男生恼怒了，一把甩开她，她身板弱小，被甩到墙上，靠着墙站稳了，依旧用倔强的眼神瞪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男生，男生们彻底恼怒，扬手就要去打她。
莫书言忙喝止他们：“住手！”走过去，“袁雅茁要你们过去。”
袁雅茁根本没说过这句话，她听见莫书言这么说，并不说话。
几个男生悻悻然住了手，低声骂了两句，转身朝袁雅茁走过去，小孩子们又开始热火朝天讨论起适才的话题。
秦欢见男生们离开，她又蹲下身。
莫书言十分不理解，他四处打量，依旧没能发现这个角落里有什么可以让她如此聚精会神的东西，甚至连蚂蚁都没有一只。
他也蹲下去，蹲了半天，不解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沉默了许久，才转头看着他，绽开了笑容：“玩过家家啊，你也要一起吗？”
他愈发不解：“过家家？你扮演什么？”
她的笑容灿烂到很多年后，莫书言都能在记忆里准确搜索到。
她回答：“蘑菇！”
2．
八年之后，莫书言读高三。
在那八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父母终于彻底离婚，财产问题也得以解决，而他随母亲出国八年，又回国定居。
母亲嫁给国内一个中年男子，家底殷实，是个眉目温和的男人，母亲曾狠狠吃过男人的亏，现如今，总算是找到了个好归处，莫书言真心为她祝福。
因双方都是再婚，并没有太豪华宴席，各自请了走得近的亲友在酒店办了几桌酒席，莫书言坐在桌旁，安静吃东西，听身旁的人们谈笑，他并不主动找人说话，偶尔有人打招呼，便笑着应了几句。在国外生活太久，并未改变他略微内向的性格，同时让他和国内的人生疏许多。
母亲却叫他：“书言，你看这是谁！”
他转头，看到站在母亲身边的女孩子，她穿着粉红色的小套装，长发很直，柔顺地披在肩头，脸部轮廓有些婴儿肥，眉眼温柔，不惊艳，看久了比较舒服。
——可是，不认识，没印象。
母亲很高兴，自顾自说：“八年没回来，雅茁都长成大姑娘了！看照片真不觉得，这一看到本人了，才真是要感慨了……书言，怎么不说话啊？那时候你们可玩得很好的！”又转头对袁雅茁笑道，“刚出国的时候，他还老是跟我念叨着，什么时候再回院子去！”
袁雅茁抿起了嘴角笑，十分淑女。
莫书言站起来，不动声色笑：“你好，雅茁，很久不见了。”
袁雅茁看着他俊朗儒雅的面容，微微笑：“嗯，很久不见了。”
母亲有意让两人培养感情，将袁雅茁留在这里，自己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
莫书言抽出旁边的椅子，袁雅茁道谢之后坐下，两人寒暄几句，袁雅茁探问些国外生活，莫书言有问则答，几个回合下来，都无话可讲，莫书言端起茶杯喝茶，袁雅茁亦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饮料。
周围都很热闹，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只有他们两人之间十分安静，连喝水都没有声音。
好像是顺理成章一样，莫书言转学国内高中，与袁雅茁同一个班级莫书言在学校里十分出名，因为是由国外转学回来，又生来俊朗，待人接物更是斯文有礼，成绩不错，英语最好，很受女生欢迎。
而他在学校里读了几天书，完全知道袁雅茁不是当初的公主了。
她的面容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精致，还有一直未曾消退的婴儿肥，穿着与旁人相同的大号校服，头发扎成敷衍的马尾辫，不再撒娇，成绩晃荡着不上不下。好在她平时为人和善，和女生们相处得倒也不错。
只是不会再受众人追捧。
莫书言不知道她心底里会不会有落差感，也没有打算去弄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完全全被别的人吸引了去。
那是他在这个学校读书的第二个星期的周一升旗式上，按照例行的顺序，最后多增加一项：全校通报批评。
莫书言听着耳边有同学在窃窃私语，随便抬头瞟一眼，愣住。
他看着站在升旗台上的秦欢。
和袁雅茁不同的是，秦欢和小时候很像，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是她。可是看多了，又不那么像，她依旧很瘦，远远的看上去，只有那么小一团。
她不似身旁同样受批评的那些人一样低着头垂头丧气，她高昂起头，像是得胜的将军，稍稍侧头，抬眼看一旁的树枝头，那里繁花盛开满枝桠，很漂亮。
莫书言突然猜测起来，现在她是否还会蹲在墙角，将自己当做一只蘑菇。
正猜测着，突然听到了笑声从喇叭里传出来，传遍整个操场，身旁的人群似乎是开始沸腾起来，纷纷开始说话，莫书言听到喇叭里随即传来教务处主任愤怒的叫喊声斥责声，人群又开始安静下去，只有那笑声依旧，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十分欢快。
他抬眼，看着站在升旗台上，一个人笑得不可开交的秦欢，完全无视了一旁愤怒的教务主任。
她笑够了，转头看着几乎就要跳脚的教务主任，说话的声音通过未关的话筒响了出来：“戴主任，我昨天看到你女儿了，她居然跟两个男人一起走了哦！怎么现在没看到她？哦她还没来学校吧？”
莫书言没心情看脸色突变成猪肝色的暴跳如雷的教务主任，只看着站在那里笑得极度开怀的秦欢，她被教务主任一把扯住了耳朵，可是依旧在笑，笑得非常灿烂。
莫书言缓缓收回目光，途中接触到了袁雅茁的目光。
她站在队伍的前排，回头与莫书言的目光相接，莫书言先收回了目光，他别过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
这场升旗仪式是场闹剧。
回到教室，班主任关了教室门，严肃警告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七班那群不成器的东西！你们不同，你们是一班，是这个年纪的精英班，谁也别跟七班的来往，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都给我好好儿学习，听到没有？”
莫书言转头看着窗外，有小鸟在枝头吱吱喳喳，一派明媚景观。
下课后，莫书言起身朝教室外面走，袁雅茁注意到，立刻也起身，跟他出去，在走廊里追上他：“书言！等一下！”
莫书言加快了脚步，她发展到跑的地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想干什么去？”
他不说话，只对她摇摇头，示意她放手。
袁雅茁不放手：“别去七班，那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
他说：“你不知道我想去什么地方。”
袁雅茁苦笑：“我不知道你想去什么地方，可是，我知道你不能去什么地方……书言，很多事情，留在记忆里是最好的结果，多年之后再去戳破，只会让自己不得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