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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孤山踏雨

书籍名:《千寻之旅》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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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

  踏过樱花第几桥。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是苏曼殊的。苏曼殊是一个广东商人在日本经商时,与一日本女子私通生下的孩子。生下三月,生母弃他而去。这么一个混血私生儿,在那个时代,那样一个家庭,难免要受到种族歧视和虐待。这导致他怪癖性格的形成,最终出家当了和尚。

  苏曼殊的才情很高,写小说、绘画、写诗,无一不能。本世纪初的那些文化人,像柳亚子、章太炎、陈独秀、陈去病等,都是他的朋友,据说,他学诗的老师还是陈独秀呢。

  苏曼殊1918年5月2日病逝于上海广慈医院,享年三十五岁。当年6月9日正午葬于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西泠桥南岸。至今,孤山的旅游指南上还标有“苏曼殊遗址”。不说墓而说遗址,我想,十之八九,那墓是毁了。

  除了苏曼殊的墓,孤山还葬了另外一名诗人,即“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这两位诗人倒真是给孤山添了不少逸气。不过,说得中肯一点,林和靖是逸中见奇,曼殊和尚则是奇中见逸。

  我认识苏曼殊,是从他的“燕子龛诗”开始的。后来得知他葬在孤山,于是,我来西湖旅游的第一站,便是孤山了。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的春雨,今日仍不见稍歇,买了孤山公园的门票,踏上山中小道,才感到幽静得怕人。一团一团的树影,一蓬一蓬的雨雾,一声一声的鹧鸪,一折一折的山道,让你忘却近在咫尺的车水马龙的杭州,而生就一股肃穆的出尘的怀想。

  在山道上拐来拐去,目的是找到苏曼殊遗址,可是这遗址仿佛是在跟我躲迷藏。走了个把小时,看到了林和靖的放鹤亭,还有一个把中国馒头传到日本去的什么人的纪念碑。不肯谋面的,还是这个苏曼殊。

  曼殊生活的年代,是清末民初那一段剧烈动荡时期。昏庸腐朽的满清政权灭亡前的垂死挣扎,一个个窃国大盗的粉墨登场,导致军阀连年混战,华夏大地生灵涂炭。斯时,以孙文为首的革命志士,旨在推翻帝制,建立共和。曼殊曾加入其中,那时,他的诗中是很有豪气的:

  海天龙战血玄黄,

  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

  一天明月白如霜。

  《以诗并画别汤国顿》

  但是,时代的恶流使曼殊深感前途无望。他的性格和愿望,决定他不是本质上的革命者,而只是一个放浪形骸、寻求超脱的智者。于是,他改变了吟唱的基调:

  万户千门尽劫灰,

  吴姬含笑踏青来;

  今日已无天下色,

  莫牵麋鹿上苏台。

  曼殊葬于孤山,这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我想,这该是柳亚子、章太炎等朋友为他选定的。孤山之于曼殊,其品位与韵致应该是极其吻合的。曼殊之“孤”,孤在内心,既有孤苦,也有孤愤,更多的恐怕是孤情了。

  曼殊留下的诗作,最多的是爱情诗。这个常以“诗僧”自许的才子,成年后,一直在学佛与恋爱这人世的两极中摇摆。佛要求人们“离一切相”。“相”,简言之,即客观世界的一切诱惑。离一切相,首先要离的就是情。但曼殊离不了的,就是这个情字。尽管他写过:

  白云深处拥雷峰,

  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

  庵前潭影落疏钟。

  《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但是,禅对于他并不是约束自我的一种“戒”,而是他寻求内心解脱的一种“慧”,“戒”与“慧”连在一起,即可生出一心向佛的定力。单单一个“慧”字,追求的是不受佛门限制的精神境界的绝对自由。他写过这么一首诗:

  收拾禅心侍镜台,

  沾泥残絮有沈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

  香火重生劫后灰。

  《送调筝人绘像》

  这个调筝人,是一位名叫百助眉史的日本艺妓。1909年春,曼殊与陈独秀同住日本神台清寿馆,认识了这位调筝人,两人一见钟情,感情缱绻。百助眉史把她做调筝状的一幅小照送给了曼殊,曼殊据此为百助眉史手绘画像一幅,题名“静女调筝图”,并将此图印成明信片,分送友人。

  可以说,在感情世界里,曼殊便是那一具品高韵雅的古筝。多少红颜女子,皆在这古筝上弹出了她们情有所寄、爱无所托的哀恸。

  曼殊为之动情的女子,为数不少,但恋爱归恋爱,说到底,他仍是不肯为爱情而悖反佛门的:

  乌舍凌波肌似雪,

  亲持红叶学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

  恨不相逢未剃时。

  曼殊似乎是一颗“情种”,特别能赢得红颜女子的欢心,他亦很投入地爱恋着对方。但是,一旦对方向他表达刻骨铬心之爱时,他又退缩了。他强调“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断鸿零雁记》)。所以说,他既是一位爱心难泯的出家人,又是一位宁可殉道也决不殉情的孤僧。他的这种做法,在严格的青灯佛子那里是得不到好感的;在被他撩拨得死去活来的少女那里,同样因他对她们感情的伤害,使得她们对他哀怨有加。这一点,从他自己的诗中可以看出迹象:

  禅心一任娥眉妒,

  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蓑归去也,

  与人无爱亦无嗔。

  无爱无嗔,倒的确表现了一个出家人无情无欲的菩提境界。自己不能爱人,而又撩拨得这么多女子爱他,曼殊的奇,就奇在这里;曼殊的孤,也孤在这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大乘佛教的万千丛林中,曼殊依然是一座无傍无依的“孤山”。

  那么,他真正的归宿在那里呢?他自己不知道,但他在寻找:

  碧海云峰百万重,

  中原何处托孤踪?

  春泥细雨吴趋地,

  又听寒山夜半钟。

  《吴门依易生韵之二》

  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以唐代最著名的诗僧寒山之名而名。同样,以诗僧自许的曼殊,自然会想到他的前辈同道,尽管:“箫条异代不同时”,但寒山寺的钟声中,依然回响着寒山生命的激情,它撞击着曼殊的心灵。他觉得,他的“孤踪”,只有寒山寺夜半的钟声可以寄托。

  放荡不羁的曼殊,在人间狂狷得够了,由极度的激情变得极度的厌世,该走的时候,他及时走了。他知道,他个人的行为与佛家的要求相去甚远,朋友们并不把他当一个和尚对待,因此,死前他留下了四个字的遗言:

  僧衣葬我。

  这斩钉截铁的四个字,说明曼殊最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的。朋友们择地孤山埋葬了他。这里,虽然听不见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但净慈寺的南屏晚钟和灵隐寺的梵鼓,却是可以破空而来,悠悠地,抚慰孤山上的这一颗孤魂。

  曼殊生也匆匆,虽然皈依佛门,却不曾修习真正的“壁观”,当他一旦挣脱有形的躯壳羁绊,或许,这林石郁结的孤山,倒成了他坐禅面壁的灵地。

  这么想着,我也就懒得去找他了。他已化有形于无形,这山中的每一棵草,每一株树,每一滴雨,都含蕴着他同时也被他含蕴。

  我踏雨而来,仍踏雨而去。

  1994.4.21于杭州西子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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