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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去普陀山烧香

书籍名:《千寻之旅》    作者:熊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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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十时,乘巴士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出发,约两小时车程,抵南汇县芦荡码头。再换乘梅岭号快船,于下午一时启航去普陀山。

  普陀山是浙江省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位于杭州湾以东约一百海里的莲花洋中。它是观音菩萨的道场,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之一。

  大乘佛教的诸位菩萨,在我们中国名气最大的,大概非观音莫属了。在老百姓中,佛教就是观音、观音就是佛教。或者说,人们是因为观音才信奉佛教的。

  观音菩萨,本称观世音。在唐代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字之讳,去掉世字而称观音。这个名字的由来,《法藏经》中有记载:“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声,皆得解脱,以是名观世音。”观音菩萨既是主张“随类化度”的,因而得到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称号。大约中国人经受的苦难太多,浊浊人世中的慈悲心又少得可怜。于是,总是保持一种紧张和惊恐的中国心理的人们,便不得不对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顶礼膜拜了。在佛教,这就叫:“因缘而起”。

  一九八九年后,我开始了对佛教禅宗的研究。其旨在探访生命的本性。虽然,我对佛与菩萨不存敬畏之心,却依然发愿要游遍禅家的名寺和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

  这次的海天佛国之游,原也是计划了好久的,前两天,正好两位商界朋友因公司的业务从深圳飞来上海,于是我邀他们同行,一起游一趟普陀山。

  船在舟山群岛中穿行,海水浑黄,不愧有黄海之称。五时许,从甲板眺望,但见海右浮出一山,恍若欲散还凝的青雾。青雾中偶尔露出几角飞檐。船上的广播这时通知游客:普陀山到了。

  船客开始熙攘,我的心情,像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禁忌,竟也产生了些许的激动。记得袁中郎写给外祖父的家报中,有如下的陈述:

  天下奇人聚京师者,儿已得遍观。大约趋利者如沙,趋名者如砾,趋性命者如夜光明月,千百人中,仅得一二人,一二人中,仅得一二分而已矣。

  这里,袁中郎把所谓的“天下奇人”大大地贬斥了一遍。芸芸众生,趋利趋名者太多。趋性命者却是微乎其微。而且,这微乎其微者中,挂羊头卖狗肉者,又是大有人在。四百年前袁中郎见到的情形如此,四百年后的我见到的情形亦复如此。

  在这里忽然发出这么一通议论,读者一定会摸不着头脑。其实我是看到满船的香客而突生的感慨。据说,观音菩萨有求必应。每天,大约总有六只船的香客从上海、宁波、杭州等地来到普陀山。一人一求,千人千求,万人万求,不知观音菩萨如何一个应法?而且,这个千求万求中,恐怕夹杂了太多的非分之求,这些,观音菩萨也能一概满足么?

  《金刚经》以我、人、众生、寿者四相为非为妄,认为超脱一切诸相,才有佛性。以此为标准,眼前的众多香客,的确不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来敬佛的。恰恰相反,他们想借助观音菩萨的法力来满足自心的“业”障。这些名义上的“趋性命者”,其生命的视野是多么地狭窄啊!

  普陀山之旅,一开头,我的心中就落下了这么一片阴影。

  风景即禅:慧济禅寺中的机锋

  上

  从我们下榻的息耒小庄出发,波涅莱茨小轿车沿着后山的盘山公路爬坡而去。我们旅游的第一站,是去佛顶山的慧济禅寺。

  佛顶山又称菩萨顶,最早的名字叫白华山。“小白花”亦是梵语观世音的意译。可见这普陀山最高峰的名字,是观世音道场创建以后取下的。先前的俗名,却是泯不可考了。

  佛顶山海拔二百八十三米,为全岛的制高点。与大陆的崇山峻岭比,青丘一撮而矣。然浮在一碧万顷的汪洋之中,却又是难得的雄伟了。

  去佛顶山的路有二:一是从法雨禅寺右边的山路拾级而上,途经香云亭、海天佛国石忘记刻而玉佛顶。山路逶迤陡峭,有石阶一千零八十八级;二是从后山修筑的公路上去,约二十分钟车程即到。

  还在昨天下船时,我们就订好了这辆的士。东欧的波涅莱茨本来就属于“艰苦朴素”一类货色,更何况这辆车已破旧不堪,坐上去毫无舒服可言。但是,开这辆车的司机,被人喊作“小和尚”的人告诉我们:普陀山总共只有四辆的士,一辆坏了、一辆违章被扣,只剩下两辆营运,我们租下的这辆,车况还算好的。如此说,我们还是有福的人。山中有不少短途运输的中巴,我们之所以要包租一辆的士。其意一是节省时间,二是免受腿脚的劳累。我和两位朋友,虽然有礼佛的虔诚,却也是懒人几个。租车一天外带负责购买返程的船票的佣金,我们要付给“小和尚”八百元人民币,价码实在不低。

  关于佛顶山的慧济禅寺,明朝著有《檀燕集》的徐如翰写过七律一首:

  缘岩度壑各担簦,翠谷奇环赏不胜。

  竹内鸣泉传梵语,松间剩海露金绳。

  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

  更笑呼童扶两胁,朔风直上最高层。

  虽然,对波涅莱茨这辆老爷车我们怨气冲天,但万历年间的那位徐先生却是连做梦都不敢奢望坐它。他的诗,写的是从前山攀爬佛顶山沿途的所见和感受。坐在车上的我们,可以想见他的藏在气喘吁吁中的乐趣。但他却是无法体验我们这种“跃上葱笼四百旋”的飘逸。

  面对赭黄的禅寺之前,首先,我们面对了鲜绿的风光。

  上山的公路宽阔洁净,弯拐甚多。车右侧是因修路而被劈斩的石崖,丝丝缕缕的藤蔓和星星点点的苔藓摇曳其间,点缀其上,使凝重的古铜色中充满祥和的春意;车左侧是忽远忽近的大海,风推来海水的潮涌,一叠一叠的碧绿,一俟吻抵银白的沙滩,立刻,碧浪变成了雪涛。“雪涛怒击玲珑石,洗净人间丝竹声”,这是郁达夫游普陀写下的诗句,我想,他是看到同样的景色了。雪涛越过沙滩,撞上岛脚的乱石,吼声化作晶莹的水珠四溅。然后,又悠悠然回到海中,白又变成了绿,又扑上沙滩、又退回去,就这么绿一回、白一回;又绿一回,又白一回地做着色彩的游戏。

  车窗前方的山头,也都被葱绿苍翠的树木遮蔽,看这肥肥的绿,好像它们从未受过台风之苦。在雪浪扑过沙滩的一刹那,你会看到一种奇异的景色:一圈逶迤的精致的银色,轻束起一蓬仿佛正在膨胀着的翠绿,银圈外的大海,在五月初阳的照射下,一忽儿是高超的油画大师才能调得出的那种群青色,一忽儿又是那种春到深处才能产生的苍碧。

  “呀,这景色真美!”我禁不住失声赞叹。

  “你是拜佛还是看风景?”朋友甲调侃地问我。

  我回答:“佛也拜,风景也看。”

  一向对佛教感兴趣的朋友乙插话说:“佛就是风景。”

  “风景即禅。”我趁机发挥。

  “禅即空。”朋友乙应对。

  “空是最美。”

  “最美是风景。”

  “怎么,你们说起绕口令来了?”

  显然,朋友甲对我与朋友乙的对口词所取的态度仍是调侃。他是游戏人生一类的人物,在商业竞争中有着敏锐的感觉,但在他看来无用的事情上却是不肯花费脑筋的。

  我和朋友乙相视一笑。

  小和尚这时把车刹住,指着几丈远的一座山门说:“从那里进去就是慧济寺,你们进去烧香,半小时足够了,我在这里等你们。”

  下

  汉白玉的山门上高悬“佛顶山”三字,却不见慧济寺在哪儿。走过一段林荫相拥的香道,拐两个弯,又有一道禅门相迎,淡青色的香烟从门内飘出,想必,门内的书有硕大一个“佛”字的照壁后面,就是慧济寺了。

  慧济禅寺,又名佛顶山寺。原来只是一座石头亭子,供了一尊佛。明代的一位名叫圆慧的小和尚,每日从所住的悦岭庵上到佛顶山砍柴,看到这里的风水不错,遂发愿改亭为庵,名为慧济庵。到了清乾隆五十八年,僧人能积又扩庵为寺,本世纪初,僧人文质再度扩建,并请得《大藏经》,遂称巨刹。与灵鹭峰下的普济寺,光熙峰下的法雨寺、并称为普陀山的三大古刹。

  慧济禅寺建在山顶稍凹的平地上,团转青岩,深碧呵护。从山顶下视,但见苍苍茫茫,参参差差的一片青灰的瓦脊,仿佛有许多神秘掩抑其中。置高而不显其峻,立危而能显其幽,寺建于此,的确是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普陀全山都是观音菩萨的道场,这慧济禅寺的大雄宝殿中,供奉的却是释迦牟尼佛像。这在普陀山算是一个唯独的例外了。不过,释迦牟尼为佛教创始人,把他的塑像供奉在普陀山的最高处,想必观音也不会去争这个位置。

  借了租车之便,我们上山早。慧济禅寺里的游人还不多。一般来说,来佛寺的游人都兼了香客的身份。进了庙,首先必得给菩萨敬一柱香,在蒲团上磕几个头。这是礼佛必不可少的程序。人多时,免不了要在蒲团前排队。

  为了方便香客,普陀山每座禅寺中,都设了法物流通处,实际上就是小卖部。慧济禅寺的法物流通处,就在大雄宝殿的旁边。

  “买香吧?”朋友甲问。

  “当然要买。”我回答。

  朋友甲于是掏钱。要卖香的老和尚多拿几把来。朋友乙拦住他说:“买香要各买各的,否则敬佛心不诚。”

  “谁说的?”

  “听人说的。”

  于是,我们各掏各的钱,五块钱一把的香,一人买了三把。

  然后就是去铜炉里备好的蜡烛前点香。看别的香客,都是从一把香中抽出几支来点,而为了表示心诚的我们,竟一次点燃了三把。

  九大把香,插满了香炉。

  接着就是走进大雄宝殿,朋友和我依次跪在蒲团上,给释迦牟尼进行真正的五体投地的礼拜。

  拜毕,各人自然又是很慷慨地,往释佛前的功德箱里塞“功德钱”。

  “我这是第一次到庙里来磕头。”朋友甲说。

  “你呢?”我问朋友乙。

  “也是第一次。”

  我点点头,明白我的这两位朋友,为什么突然萌生了不能说是虔诚但却是充满诚意的宗教热情。

  信佛的人以两种居多,一种是文盲或半文盲,一种则是高智商的人。前者信佛实为迷信,而后者,实乃是为了去掉精神世界的“迷妄”,使自己不安定的内心有所安慰和寄托,才拜倒在释氏的脚下。

  我的这两位朋友,自然都属于后者。他们都是经济学硕士。用很俗气的说法,我们三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自负地说,我们不用什么人来教导我们什么是人性的迷失,什么是精神的堕落;什么叫“是”,什么叫“非”。我们只是想寻找属于自己的菩提树。

  礼佛毕,我们绕殿游览。新翠如烟,香雾如梦;蚊虻绝迹,小鸟啁啾。谛视众多的神像,倾听庄严的佛乐。我问朋友甲:“你第一次礼佛,有什么感觉?”

  “感到轻松。”朋友甲回答,“做生意,就得去沿海,那里形成了‘人民币场’,拜佛还得来这里,这里形成了‘宗教场’,置身其中,特别感到轻松。”

  朋友甲一再强调轻松,在波诡云谲、尔虞我诈的商场,他的确是太累了。

  “你向佛乞求什么?”朋友乙问朋友甲。

  “你呢?”朋友甲反问。

  “乞求平安。”

  “我乞求佛保佑我的财运。”朋友甲直言不讳。

  “你已经坐上了奔驰轿车,是个不小的富翁了,还想要钱哪。”

  “钱嘛,多多益善,”朋友甲快人快语,“古人说,有恒产才有恒心。一个人没有钱,就谈不上人格独立。没有独立的人格,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做什么呢?”

  朋友甲从不读什么佛书,但他通过活的人生的经验而参透了“万相”,故有此把握生命的达观。

  与朋友甲相比,朋友乙的身上更多的是静观。这位经常翻读禅书的好好先生问朋友甲:

  “你以为菩萨真能保佑你的财运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总得找个地方安顿他的理想。”

  “禅家的观点是:佛在自心,何必外求?”

  “外求是形式,没有形式,这些寺庙,佛像还有什么用处?”

  两人虽无意造禅家公案,但其对话,句句都现机锋。兹录于此,以证我们游兴的淋漓和禅心的开启。

  走出慧济禅寺的大门,但见等着我们的“小和尚”已露出一脸的焦急。他说:“你们在这里玩了五十多分钟,这么慢,游普陀山,一天的时候怎么够?”

  我们只是笑一笑,钻进了车子。

  “僧”心不古:法雨禅寺的龃龉

  普陀山的第一大古刹普济禅寺习惯上称为前寺,法雨禅寺是山中的第二大古刹,称为后寺。

  法雨寺初名海潮庵,建于明神宗万历八年,十四年后由郡守改额海潮寺。万历三十四年赐额“护国镇海禅寺”。后因海盗袭岛,举火焚之。清康熙二十八年重修,十年后修成,御笔赐额“天花法雨”,遂改名“法雨禅寺”。

  以堪舆家的眼光看,这法雨禅寺的构筑处,不及慧济禅寺的地形纠结,更不及普济禅寺的地气之厚了。从短姑道头前的码头登岸,过海岸牌坊,走上约摸三里长的石板香道,三环九曲,才到可称为普陀山总刹的普济禅寺。该寺近海而不见海,在山而不见山。实在是一处纳气藏风的好寺基。

  法雨禅寺不同,它的寺门正对千步沙。千步沙,海滩也。因从寺门至海滩约有千步,故名。进得寺门,但见背倚的光熙峰仿佛弯腰欲下。入门见山,开门见海,高者不隐,平者不藏,前方涤荡无档,后方靠山挤压,地形如此,精气难以内敛。

  我们进寺参观,已是下午两点。寺前建有一座高大的九龙壁,全部青石浮雕,是一九八七年的新物。翻看资料,得知此处原是一道影壁,上书梵文:“唵嘛呢叭弥吽”,意为神力不可思议。后被毁。重建时便把那六字佛咒换成了张牙舞爪的九条青龙。

  朋友乙对这一改造表示不满:“龙跟佛教有什么关系?”

  朋友甲插话:“在这里,龙是伪劣商品。”

  我作如下解释:这法雨禅寺的主殿圆通殿,是康熙皇帝下旨拆金陵(今南京)一座明代故宫九龙殿,迁到这里来按原样建成的。殿顶有木雕金龙九条,盘旋在高挂的琉璃灯中,组成九龙戏珠立体图。影壁遭毁而以九龙壁代之,大概是为了呼应圆通主殿。另还有一层是我个人的揣测。法雨禅寺既不得地形之利,寺门前散阔无遮,难以蓄气。立此九龙壁一道,既可挡寺中的佛光外泄,又可阻拒大海的野气侵袭。在中国人眼中,龙为神物、至阳,有它镇寺,百邪莫入。

  听了我的解释,朋友乙揶揄说:“这么说,佛法还是敌不过龙威了。”

  “这是两种文化,不好比拟。不过,这儿修一道九龙壁。就像一个人戴着瓜皮帽打领带,的确让人感到不伦不类。”

  笑话归笑话,这儿毕竟是普陀山有名的古刹。几百年的兴衰更替,虽经粉饰,仍可在这近万平方米的建筑群中觅到一点影子。佛教的根是“苦”,佛教的果是“空”。法雨禅寺中古木参天。供奉着渔岛观音的圆通殿前有两棵老而弥壮的白果树,一雌一雄,左右对植。另有一桧柏,侧身下弯,仿佛踉跄欲跌。中空,皮剥,剩得树顶一撮墨绿。“老成这个样子,亏得它活。”朋友乙这样感叹。凝视这棵桧柏,我感到生命的庄严。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人类把自由、民主、人权等与个人生活密切相联的一些概念作为生命之根,以期从中长出枝叶参天的现代文明之树。这个愿望是好的,它使盲目、随意的人类从此有了明智的选择。但可悲的是,人类从来就不是一个统一的概念。它的存在并不是整体的存在。因为利益的冲突、意识的对抗,人类被碎裂成许多不同的集团。每个集团或许是一个国家,或许是多个国家的组合。它们都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者,为了本集团的利益而以邻为壑,极尽攻讦之能事,甚至造成生灵涂炭的后果也在所不惜。由于执迷不悟,沉入“虚妄”。“人类”的罪孳已是积重难返了。世风日下,许多智者不免疑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的出路在哪里?现代文明的树上,为什么结了那么多的痛苦之果?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必然导致宗教意识的回归。我并不想夸大宗教的作用,说它可以拯救人类。但至少,宗教是人类追求崇高与纯洁的表现。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是劝人行善的。生活在宗教感情中,可以提升人的生命的质量。像这棵桧柏,虽然老态龙钟,却依然可以看到它的生命力的爆发。它不以挤死别的树木来作为自己生存的条件。它只把根扎在属于自己的这一小块泥土上,这是令人肃目的庄严的生存方式,是圆通殿前一棵现身说法的“禅”。

  我把自己的桧柏之“悟”,说给两位朋友听,他们认为我“悟”得有理,同时又笑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我还在沉思,朋友甲在大白果树底下喊我。他正在和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人闲聊。

  这老人也穿了一袭青色的半旧僧衣。其明对我和敬辉说:“这老人说他是庙里专门负责扫地的,一个月还拿二百多块钱的工资。”

  “是吗?”我感到奇怪,问老人,“师傅,你是何时出家的?”

  “我没有出家,”老人一口四川腔,“我是经人介绍,从四川老家来这里当杂工的。”

  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佛最注重扫地,常和弟子们一起打扫园林。他告诫弟子说,扫地的人有五种功德,“一者自心清静,二者令他心清静,三者令诸天欢喜,四者植端正义,五者命终之后当生天上。”释佛如是说,因此佛家弟子的突出表现就是特别讲究扫地,把它作为修道的主要内容之一。

  现在,听说法雨禅寺还专门雇了一个杂工扫地,这倒真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接着,那老人又告诉我们:“这里的和尚都拿工资,大和尚的工资可以拿到八百多。”

  “拿这么多!”朋友甲嚷起来,“干脆,我们到这里来出家算了。”

  芸芸众生中,宗教意识越来越浓,而寺庙里的和尚,修行的意识却越来越淡。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我只能在心中哀叹“僧”心不古。

  走进圆通殿旁的法物流通处后,这“僧”心的不古,让我们有了更直接的领教。

  法物流通处里,坐了两个老僧。我们走进时,里面没有闲人。两个老僧正在扯淡。我看到货贺上有一部石印的《华严经》,便请求老僧拿过来看看,老僧充耳不闻。朋友甲于是大声说:“喂,师傅,请你把那套线装书拿过来看看。”

  一老僧横了我们一眼,说:“那书不是你们看的。”

  “那是给谁看的?”

  “反正不是给你们看的。”

  “我们要买嘛。”

  “不卖给你们。”

  老僧的怠慢,的确叫我们生气。朋友甲同他讲理:“你说,为什么不卖给我们?”

  老僧态度更为傲慢:“你们能把这书背出一百个字来,我就卖。”

  “你能不能背?”朋友甲问我。他想争回这口气。

  我从未背过《华严经》,但若想斗败这个违悖出家人行迹的老措大,倒也并不是难事。只是,像他这把年纪,尚还如此乖戾,可见传统佛戒的约束力在今天已经有了太多的丧失。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佛教面临的困境。

  走出法物流通处,我对尚还愤愤不平的两位朋友说:“不要生闲气。如果释迦牟尼穷得只剩下一领袈裟,我们还期望得到什么?”

  舍身燃指:潮音洞前的沉思

  喧嚣一词,并不受爱静者的欢迎。但城市的喧嚣与海的喧嚣却有质的区别。城市的喧嚣是噪音,海的喧嚣是悦人耳目的天籁。现在,我正坐在潮音洞前的礁石上听东海的波涛。面对一碧万顷,我们暂时从宗教的沉重感中解脱出来。这么说,我是把自然与宗教对立了起来。认为宗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束缚,而自然,则可使人情绪松弛,于醒目与惠耳的风景中享受永恒。转而一想,人类创造宗教原也是想摒弃俗世之假、丑、恶,而趋永恒的真、善、美的境界。自然是真、善、美的,所以要“道法自然”。如此说来,自然即宗教,宗教亦自然。

  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唯普陀山是一海岛。若论山势,它没有五台山的雄,峨嵋山的秀,九华山的峻。但它也有三山所没有的长处。别处山如涛,此地涛如山,山势不足,大海补之。如果看到莲花洋午潮中涌起的冰山雪巘,与普陀诸峰一起,蔚为簇簇峙立的大观,就会感悟到佛性的庄严原乃存在于永不停止的美丽的流动之中。

  “你感觉怎样?”我指着大海问朋友乙。

  “感觉不错,”他把眼光投向海洋深处,“但我说不出具体的感觉,我对自然迟钝。”

  斯时,朋友甲因公司的业务,回宾馆打电话“遥控”去了。剩下的旅游,就由我和朋友乙来完成。

  我理解他的“迟钝”,是最接近禅意的回答。“迟钝”的对应得“敏锐”,从知性的角度,“敏锐”产生于观察,尔后分析,得出结论,这是日积月累的逻辑训练而达到的效果,而“迟钝”正是排斥这种逻辑训练并忽略生活的经验而产生的结局,这恰恰是悟禅者要首先突破的难关。

  “我要能像你这样迟钝就好了。”我说。

  “活得就不累,是不是?”

  “是这样。”

  “佛家不是讲空吗?因此脑子应该越空越好。把佛家的这一理论应用于佛家自身,就意味着不要把信佛当成新的精神锁链,平白给自己的心增加负担。我越来越觉得,禅虽然产生于佛教,但禅可以脱离佛教而单独存在。禅是一种生命哲学。”

  这是朋友乙在普陀山中说的最有见地的一番话。我没想到他从澳洲留学归来,又在深圳这样的繁华地安家之后,尚能保持心地的纯静。所谓“大隐于朝市”,在他身上体现了。

  礁石上的小憩,愉快的谈话。我们庆幸为自己的“心智”凿开了一双眼睛。并因此悟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有千手千眼。一双手只能做一双手的事,一双眼睛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的天地。

  潮音洞,相传是唐代日本僧人慧锷捧观音佛像登岸处。慧锷到五台山参禅,请得一尊铜观音,欲返日本供奉。船从宁波出发,至莲花洋突然风浪大作,慧锷便退到潮音洞前上岛。一连几天,风浪不止。慧锷以为菩萨显灵,不肯去日本。于是决定把观音留在岛上供奉。潮音洞近前的渔民张氏便让出自家住宅请进观音,并取名为“不肯去观音院”。此是岛上的第一个佛寺。亦是普陀山成为观音菩萨道场的由来。

  我们离开礁石,看过潮音洞后,又来到不肯去观音院敬了三柱高香。该院虽是普陀山观音的开山道场,但依然保持了民家的小小庭院的风格,一点也不给人那种“佛地庄严”的感觉。倒是院外平场上竖立的一块石碑,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块石碑高约五尺,赫然书有“禁止舍身燃指”六个大字。是明末的旧物。舍身燃指,是皈依佛门的善男信女为表示修行的决心而采取的愚昧行动。

  同是明末的绝代散文家张岱,游过普陀山后,曾有如下一段记述:

  ……至大殿,香烟可作五里雾,男女千人鳞次坐。自佛座下,玉殿庑内外,无立足地。是夜多比邱、比邱尼,燃顶燃臂燃指,俗家闺秀亦有效之者。热炙酷烈,惟朗诵经文,以不楚不痛不皱眉为信心、为功德。余谓菩萨慈悲,看人炮烙,以为供养,谁谓大士作如是观?

  张岱在普陀山亲睹了“燃顶燃臂燃指”的盛况,亦因此引发了对观音大士的微词。他把善男信女们因自身的愚昧而造成的痛楚归结到观音大士的头上。细究起来,不算公允。

  在佛教中,观音是菩萨,在东方文化的大背境下,观音是一尊代表慈悲的偶像。在中国,任何菩萨,甚至如来佛都不能像观音这样深入人心,获得如此众多的信徒。我想,这实乃是因为在俗世风浪中挣扎的人们太渴望“慈悲”了。宗教、民族、爱情是人类的三大精神支柱,哪怕是执著追求其中的一个,就足以让人们赴汤蹈火,虽舍弃生命亦在所不惜。如此说来,在观音大士跟前燃指以示信心,岂不是很正常的事?

  用唯物论者的眼光看,说舍身燃指者愚昧,并不为过。但从宗教的角度审察,则这愚昧,恰恰又反映了人类真诚的一面。清朝有一个著名的爱国诗僧。叫八指头陀。他就是在佛的跟前,燃掉了两根手指。当然,这两根指头并不完全是献给佛的,其举动中也表明了他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我以为,为国家献身,为爱情献身与为宗教献身,从本质上讲是一回事,不能于此评判孰优孰劣,谁愚昧谁明智。

  我这么说,并不是提倡人们在这佛国中继续舍身燃指,那毕竟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而且,今天的人,早把对理想的献身精神换成了对事业的敬业精神。献身与敬业,都值得嘉许。但前者,更有着傲视历史的英雄气概。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朋友乙。他说:“敬业之于献身,应该是人类的一大进步。你为你的理想献身,他为他的理想献身,这样势必导致人类不愿意沟通而宁肯互相残杀。我看,献身精神是人类苦难的根源,不值得歌颂。”

  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我们要赶六点钟的晚班船回上海,潮音洞是我们此回游普陀山走马观花最后的一站。“小和尚”开车把我们送往码头。船离岸,渐远,我们三人站在甲板上回望普陀山,一时都无话可说。

  一九九三年八月写于也算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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