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神堂塆——湘西游记之一
萧条冷僻中含有一点点远古的况味，这是初来的那一个夜晚天子山镇给我的感受。淡淡的月色，正是踱步千峰的好时候。怎奈风景区入口已关闭，寻幽探胜之情，只好就此止步。第二天，灿烂阳光下，当我站到这神堂塆的观景台上，那一芥隔夜的懊恼，便随着第一声惊叹，跌落到深不可测的谷底。
该怎样描述眼前这一片奇特的山峰呢？那些积木般的突兀岩石，岩石上那些狼毫般戟立的碧树，碧树丛中那些焰火一样的山花，都具有如此神奇的魔力，以至一次又一次烫伤你的视线。
我之爱山，是因为我的生活方式。茫茫人世，我是一只投林的鸟，长期投住在城市的混凝土建筑的森林中，这并不是一种快乐的事。虽然，城市里有着令人赏心悦目的智能风景，但毕竟也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地。因此，我常常痛苦，现代都市生活给予了我文化幻灭感。自然而然，那些不肯嫁给粗俗和嚣杂的奇异山水，便成了我汲之不尽的精神营养。
现在，神堂塆在我眼底。十万峰林，一支支石质的巨大的惊叹号，一声声凝固的六月的惊雷，一缕缕袅袅升空的青烟，一条条狂舞又突然被什么魔法定住的金蛇！
怎么还有这样一种山法？
它们简直就是一曲奇妙无比且又雄浑壮丽的立体交响乐。你的眼光不论停落何处，都能触响摄人心魄的音符。
天子山位于湖南省桑植县境内，面积约一百平方公里，主要有黄龙泉、凰栖山、老屋场、茶盘塔、石家檐五个游览区，这神堂塆便是石家檐景区中最叫人不忍挪步处。
观景台建在一处几乎悬空的岩石上，尽管有铁柱围栏，在此低头俯视，仍需要莫大勇气。但若不低头俯视，则又完全不能领略神堂塆的奇秀了。
这些山峰林林总总。奇是各自的奇，瘦是各自的瘦。上观峰头，参参差差，各有各的空间，下观其底，它们也是各不相挨，压根儿用不上盘根错节四个字。它们像英国腊像馆里的那些人杰，虽然站在一起，组成一部伟大的人类文化史，但它们之间，却是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
这一根根冲天而起的石笋，长在一片盆地上，四周都是悬崖，无路可下。许多峰头，都在观景台的高度之下。也有那么几十根秀接蓝天，你仰视它们，一次次，你的眼光都从那些千仞壁上滑落了。那儿是什么都站不住的地方啊！你若俯视，深垂千寻的谷底，那些连猎人和采药人都从未踏迹过的地方，生长着密匝匝的高大树木。它们的浓绿，像一团团巨大的泡沫。你感到它们是脱离了树之母体的独立存在者，它们有非常敏锐的触觉，时时刻刻，向外散发着神秘主义的光辉。
“应该凿一条路下去。”
“那不现实，最好是乘直升飞机。”
这是观景台上一对年轻旅伴的对话。从他们的神态来看，应是蜜月中的恋人。同我一样，他们也是城市的混凝土森林中的投林鸟。他们不会像我那样对生活环境如此挑剔，但神堂塆的美，也让他们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一个当地土家族老农，我们请来的导游，这时说：“有人下去过。”
“怎么下的？”年轻人问。
“从这里跳下去的。”老农指了指深谷，“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这里还没有装上铁栏杆，天子山也还不是风景区，一个女娃儿从这里跳了下去，寻了短见。”
我没有问女娃儿为何寻的短见，青春无价，从这点看，值得为她悲哀。但从此处纵身一跃，把中国最美的风景之一，这深邃幽绝的神堂塆，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这种安排，又实在是很美妙的。
大凡最美的东西，总是不肯让人亲近的。但若舍身相求，敢作死亡的投林鸟，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离开神堂塆，我的眼前老是闪现女娃儿纵身一跃的镜头。她的姿式，肯定没有跳水女皇高敏那般优雅。但接纳她的，却也不是什么巴塞罗娜的游泳池，而是美得发魔的神堂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