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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0 大地的眸子

书籍名:《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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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每一个人在夜晚看到月亮时都会知道,在这个与地球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有一个永远属于人的角落。”幸亏悲剧没有发生,宇航员终于登月成功,人类向未知领域的探索又拓展了一大步。

  人类登上月球,是二十世纪人类历史中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

  尼克松总统的那篇最终作废的悼词深深打动了我(当然,我们应当为它的作废而感到高兴)。

  这篇悼词中没有什么浮华夸张的词藻,却用最朴实纯净的语言表达了人类精神世界中光辉灿烂的一面。

  我一向不喜欢作为政客的尼克松——他是美国唯一的在遭受弹劾的压力下辞职的总统;但我欣赏尼克松这篇没有公开发表的演说,欣赏演说词中体现出来的宽广胸襟和宏大气魄,以及渗透在每个语词之中的对人类命运深切的悲悯和关怀。

  在布什总统的电视讲话和悼词中,也贯穿着相似的思想和情怀: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员,我们都是上帝深爱的子女。

  所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上帝全都知道,上帝自有它奇妙的安排。

  因此,所有的失败、挫折和打击,都不能让我们失去信念、勇气及自身的高贵性。

  我们依然会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走我们自己的人生之路——无论在太空中,还是在陆地上。

  我还特别注意到,在尼克松和布什两位总统的讲演词中,在遇难者家属的声明中,并没有刻意地去凸显“美国”和“美国人”的概念,他们使用得最为频繁的概念却是对我们来说相对陌生的“人类”。

  在他们的讲演词和声明中,既展示了宏大而宽广的人类意识,又体现了对独特、丰富的生命个体的尊重。

  同样,第一个登上月球的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也在登月那一瞬间的讲话中表达了高贵的精神向度。

  阿姆斯特朗说,他不是代表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个种族在月球这块人类的“处女地”上“圈地”,他是以“人类”普通一员的身份来探寻这片未知世界的秘密。

  他本人仅仅是一个幸运者,他的骄傲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他的成功是我们所有人的成功。

  他说:“这一瞬间,我跨出的是一小步,但对整个人类来说,却是一次历史性的跨越。”然而,无论是“人类意识”还是“个体价值”,都是我们这里最为缺乏的精神观念。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既没有宽阔的“人类意识”,有没有独特的“个体价值”,而只有被权力意志和等级秩序所异化的“民族”和“国家”的概念。

  用我的一句老话来说就是:自古以来,所谓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实不过是“先天子之忧而忧,后天子之乐而乐”。

  因为“天下”从来都是“天子”的天下,而不是“黎民百姓”的天下。

  于是,一方面是深入骨髓的奴性,另一方面又是极度的自私自利;一方面是“合群的自大”(鲁迅),另一方面又是“一盘散沙”(孙中山)。

  我们的献身精神无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的生命意志无非是“宁做天平犬,不做乱世人”。

  我们这个民族诞生不了像史怀哲那样深入非洲救死扶伤一辈子的传教士,也孕育不出像拉蒙那样集谦卑与勇敢于一生的宇航员。

  前两年,一首叫《我们的大中国》的通俗歌曲曾经广为流传。

  这首歌的歌词中浸透了狭隘、落后的民族意识和大国沙文主义的思想,它依然是晚清官僚“天朝大国”的畸形思路,而人们却非常乐意接受这样的“煽情”。

  其实,深究起来,狂妄和偏执背后,隐藏的是懦弱、虚弱和软弱。

  自大与自卑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张献忠,一面是阿Q。

  一百多年来中国的衰落,使得狭隘民族主义的思潮一直占据着主流话语的地位。

  我们没有一颗平常心来面对其他文化形态,即使向别人学习,也仅仅出于“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目的。

  从《龙的传人》到《我们的大中国》,从流行歌曲的变迁中就可以看出,大多数中国人仅仅体认到自己是某一种族和国家的成员,而没有体认到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员。

  中国人都甘于做长城中的一块没有个性的砖头,因此秦始皇才层出不穷。

  没有爱,也就没有人类意识和个体价值。

  没有爱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它陷入一种得不到拯救的奴隶状态——正如那些为“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叫好、为“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失事欢呼的网上“愤青”一样。

  而爱则是希望,这种生机勃勃的希望促使我们为别人生存,通过休戚相关地代替别人受苦,来改变别人的生活。

  我们作为复活的人从中知道和告诉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因为爱弟兄已经出生入死了,没有爱心的,仍留在死中。”(《约翰一书》第三章第十四节)我相信,没有人类意识的养成,没有个体价值的确认,中国文化的“复兴”永远只是“望梅止渴”和“画饼充饥”。

  我想,什么时候我们的领导人能够像尼克松和布什那样演讲,什么时候我们的国民能够拥有阿姆斯特朗和拉蒙那样的心态,我们就真正“强大”了。

  我并没有在梦乡,让一行诗显得荣耀,我生活在瓦尔登湖,再没有比这里更接近上帝和天堂,我是他的石岸,是他掠过湖心的一阵清风,在我的手心里,是他的碧水,是他的白沙,而他最深隐的泉眼,高悬在我的哲思之上。

  ——梭罗在我家的书架上,收藏着四个版本的《瓦尔登湖》。

  有一种是我买的,另外三种是妻子买的。

  美国国会图书馆把《瓦尔登湖》与《圣经》一起列入“塑造读者心灵的二十五本书”之中,而对于我与妻子来说,这本书更有一份特殊的意义。

  当年妻子放弃南方优厚的工作,到北京来跟我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的行李中惟一一本书就是《瓦尔登湖》。

  在我莫名其妙地失去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妻子把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抄下来贴在床头:“在下一个夏季里,我不需要那么多的苦力来播种豆子和玉米,我要匀出精力,用来播种——如真诚、真理、朴实、信心、纯真等等,假如这样的种子还没有丧失的话。”那时候,我们住在一间临时租来的、破旧不堪的小屋里,我有些愧疚地对妻子说:“连累你过这样的苦日子了……”妻子却拿出那本装帧最为简朴的《瓦尔登湖》来,深情地对我说:“我们的屋子总比梭罗的木屋坚固吧?

  爱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伊甸园。”可惜,我们的屋子外边,没有瓦尔登湖畔潋滟的风景。

  我们被坚硬的钢筋水泥所包裹,而梭罗却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鸟语花香之中。

  梭罗写首:我的小屋建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之上,正好处于一片较大森林的边缘,被一片松树和山核桃的幼树林环绕在中央,离湖边有六杆之遥,一条狭窄的小径从山腰一直通向湖边。

  在我的前院,四处生长着草莓、黑莓、长生草、狗尾草和黄花紫菀,还有矮橡树、野樱桃树、越橘和落花生。

  可望而不可即的是,当时我们居住在北京西北角的一个老旧的工人社区里,这里一排接一排都是千篇一律的、像火柴盒一样的八层楼房。

  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也修满了各种简易的棚户,见不到一点点绿色。

  这个聚居着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宛如一头无限膨胀的恐龙,庞大而丑陋。

  因此,对于自然的欣赏和享受,我们只能依靠梭罗那无比优美的文笔。

  而亲身去瓦尔登湖,与湖水、森林、飞鸟以及梭罗的灵魂对话,成为我多年萦绕不去的梦想。

  实现这个梦想,似乎遥遥无期。

  万万没有想到,我在波士顿的访问计划结束之后,恰好还有半天的空闲时间。

  这半天怎么安排呢?

  当地的项目官员告诉我,瓦尔登湖在波士顿郊外,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我有没有兴趣去游览一番。

  我一听到“瓦尔登湖”的读音,立刻欣喜万分,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是我在美国最想去的一个风景区。”对方看到我竟然有如此激动的反应,有些迷惑地说:“其实瓦尔登湖的风景很平常,美国还有许多比它漂亮几百倍的国家森林公园呢。”我却固执地说:“对我而言,瓦尔登湖是一个心灵的圣地。”午饭之后,我向陪同我的退休教授布瑞克(Dr•FrancesBurke)提出,能不能带我去瓦尔登湖一游。

  本来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愿向别人提出非分的要求,但是这一次为了瓦尔登湖,为了梭罗,我只好破例了。

  布瑞克是一位已经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波士顿大学教授了二十五年的政治学课程,一九九五年曾经到北京参加世界妇女大会,对中国的腐败问题和女权问题很有兴趣,也乐于接待我这样一名来自中国的客人。

  听了我的要求,她慨然应允,立即拿出地图寻找去瓦尔登湖的公路。

  她愿意带我去瓦尔登湖,一方面因为美国人固有的热情好客的性格;另一方面因为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士顿人,她很高兴我对波士顿周围的风景有浓厚的兴趣,瓦尔登湖也是她的骄傲。

  从地图上大致找到瓦尔登湖的方向,我们便匆匆忙忙地出发了。

  布瑞克女士身穿短袖毛衣和花格短裙,精神抖擞,健步如飞,丝毫没有老态龙钟的感觉。

  她带我到城郊的租车公司,迅速办完手续,租了一辆道奇轿车,然后亲自驱车上路。

  出波士顿城,高速公路两边皆是葱茏的森林和优雅的别墅。

  布瑞克教授告诉我,这里是美国历史最悠久、也最富庶的新英格兰地区,堪称美国的“精华”所在,房屋价格在全美名列前茅。

  由于地图的标志不是十分详细,一路上我们不停地问路。

  既向加油站和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询问,也向在路边休息的司机询问。

  然而,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瓦尔登湖和梭罗的名字,他们都抱歉地向我们摇头。

  布瑞克女士向我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美国!”我想,梭罗和瓦尔登湖不为一般市民所知晓,倒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因为,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追求精神生活、关注灵魂成长的总是非常稀少的一部分人。

  大部分人都在寻求无休止的物资享受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他们会为了汽车和衣服的品牌而斤斤计较乃至忧心忡忡,却丝毫不理会精神世界的荒芜与苍白。

  梭罗和瓦尔登湖在一个半世纪以前是孤独的,在一个半世纪之后同样是孤独的。

  路上,透过树林的间隙,我发现了好几处湖水的波光,但它们都不是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你究竟在哪里呢?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指示瓦尔登湖方向的路标。

  布瑞克女士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了。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停好车,沿着指示牌的方向,绕过一个小山坡,瓦尔登湖逐渐撩开她那神秘的面纱,略带羞怯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她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辽阔,她被四周浓密的森林包裹着,宁静得像一块玉石。

  她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种惊心动魄之美,而像是一位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村姑,没有一点张狂之态。

  瓦尔登湖淡雅清秀的景色,也许无法取悦于那些看惯了大山大水的游客的眼光,她需要观察者心平静气地体味它内在的品质。

  对此,梭罗早有预料,他在《瓦尔登湖》中这样写道:“瓦尔登湖风光秀丽,但并不雄奇,不足称道。

  偶尔一去之人,没有隐居湖畔的人未必能领略到它的魅力。

  但这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而驰名远近,值得大书特书。”即便在附近地区,瓦尔登湖就大小而言也只能算“小妹妹”——她长约半英里,周边长一点七五英里,面积六十一点五英里,是一个松林和橡树林环抱滋润的、终年不涸的湖泊。

  更为神奇的是,湖泊的进水口和出水口并无踪迹可寻,湖水的上涨和退落皆缘于雨水和蒸发。

  我来的时候,是下午时分,湖边的沙滩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他们都穿着鲜艳的游泳衣,有的人甚至还扛着长长的舢板。

  经过一番交谈,我才知道许多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对于瓦尔登湖的历史和梭罗的文章都不甚了解,而只是把这里当作周末游玩的一个方便之地而已。

  他们告诉我说,像瓦尔登湖这样的湖泊,在附近还有十几处,他们不理解我这个远方的游客为什么偏偏要到这个并非旅游胜地的地方来。

  我没有向他们解释我与瓦尔登湖之间长达十余年的渊源,我默默地走向湖畔。

  一个半世纪之前,梭罗就曾在这片洁净的沙滩上漫步和沉思。

  一八二二年,年仅五岁的梭罗被家人带去探望住在瓦尔登湖附近的外祖母,他首次游览了瓦尔登湖,“那林地景色在很久一段时间内成了我许多美梦的帏幕。”这是梭罗第一次与瓦尔登湖结缘。

  一八四五年,恰好是美国独立日的那天,梭罗搬来这里住下,圆了童年的梦想。

  这片土地本来属于爱默生所有,一直都在关心和帮助梭罗的爱默生,让这位当时还不为人知的天才在这里修建自己的小木屋。

  这里与世隔绝的环境,适宜于养病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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