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父亲的风度
他上边有三个姐姐，在有他之前，父亲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来。如果没有他，按照村里人的说法，父亲那真的是断子绝孙、后继无人了。过去农村的家庭里有没有儿子不仅仅是续香火和面子的问题，更为实际的是，家中多一个男劳力，就可以分担一下让人不堪重负的农活。家门口有个高高大大的儿子站着，别人也不敢轻易欺负这个家庭。父亲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想得都快发疯了！
生下他的那一天，父亲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仿佛是压抑已久的父亲的宣言：我家也有儿子了！
他从小是在娇生惯养下长大的，父母给他的爱超过了给予三个姐姐爱的总和。对于年少的他提出的种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父亲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也很给家里人争气，小学毕业，他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中学。从不沾酒的父亲也破例为他喝了两盅。
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为了供养他上学，父亲把院子里已经挂了果的银杏树卖了。父亲用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摩挲着银杏树粗大的树干，连年少的他都看得出来，父亲心里有些舍不得！
从他踏进县城的那一天起，父亲的心就跟随他飞出了乡村，他成了父亲心的故乡。
由于家里离县城中学足有30里路，他只能选择住校，到了星期六才能回家。因为星期天那天要上晚自习，星期天的下午，父母就匆匆忙忙为他准备好一周的饭菜。饭以煎饼为主，菜是最普通的炒萝卜干，或炒雪里蕻，偶尔母亲也会为他准备几个煮鸡蛋。
学生们吃饭爱扎堆，大家把自带的饭菜一字排开，“资源”共享。他也就有机会品尝到平时很少吃到的荤菜。有一次吃饭，一位同学冲他开玩笑说：你家里怎么总为你准备咸菜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好不容易挨到了星期六回家。星期天下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娘说：娘，我想吃炒鸡。他知道家里供养他上学有多难，话一出口，他就脸红了。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家里只有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看到他眼里有了泪水，娘有点心疼，把他拉到了怀里：行，娘答应你！今天就让你带着炒鸡去学校。就在他破涕为笑的时候，父亲在旁边一声大喝：不行！娘拽了拽父亲的衣角，父亲一把把娘的手打开了。
他委屈的泪水滂沱而出，从家里跑了出来，向学校的方向跑去！
此时，正是冬天，天正在下着小雪，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也变成了泪水。娘的呼唤声追出他很远很远……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雪，躺在宿舍里的他久久难以入眠，他恨透了父亲。天快亮的时候，他的恨开始消融，扪心自问，自己对父母的要求是否太过分了！
星期一早晨，雪仍在下，同学们照例开始聚餐。这时他才意识到昨天从家里跑出来，没带饭菜。在他的怨气再次从心中升起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宿舍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他愣了一分钟，慌忙迎了出来。
父亲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空心棉袄，露出蜡黄的脖子；父亲的腰间缠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脚上穿着的大头棉鞋已经湿透了，“哧哧”地冒热气；父亲袖着手，手腕上莫名其妙地系着一个绳头，肩膀上挎着一个包袱。他知道那是给他带的一周的煎饼。
望着眉毛胡子被雪染白了的父亲，他的心疼了起来。冻得面容僵硬的父亲咧嘴笑了笑：我给你带饭来了，还有哪，还有你想吃的炒鸡……父亲扬了扬手腕，大惊失色道：天哪！那个盛鸡的罐子呢？我在手腕上系得很牢靠啊！早知道这样，我用手捧着来不就行了吗？咳！
看着尴尬的父亲在不住地自责，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他心里清楚，30里的雪地父亲是一步步走来的，为了让他吃上热的炒鸡，所以把鸡盛在罐子里。天这么冷，每天起早贪黑干活的父亲，双手早就冻裂了，为了给手增加一点温暖，所以他把罐子系到了手腕上，一路袖着手走来的。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办法也是细心的母亲想出来的。
父亲看到他脸上挂着泪水，越发慌了手脚：我没有骗你，那只鸡，我真的杀了，真的做了炒鸡……真的！真的……
他喊了一声“爸”，就扑倒在父亲的怀里。他告诉父亲，他以后再也不想吃什么炒鸡了……
从此，他再也没和同学们聚餐过，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由于他学习努力，加上天资聪颖，中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在城市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很快他就结了婚，有了一个女儿。妻子温柔贤惠，女儿乖巧可爱。他陷入了温柔乡里，几乎忘记了他的乡村和乡村里的父母。
有一年秋末冬初，他们全家到邻市一个风景区去爬山。由于突降大雪，气温骤降，让他们一家三口措手不及。他把毛衣脱给了女儿，把身上的风衣给了妻子。一路匆匆向家赶，由于手凉，他把双手袖在西服袖子里。女儿学着妻子的腔调笑他“老土”。
那一刻，他心中一惊。突然想起了雪天里给自己送炒鸡的父亲。他眼含泪水，真诚地回答女儿道：袖手是我跟我的父亲学来的，这是一种风度，一种父亲才有的风度！
回到家后，安顿好妻女。不顾外面的鹅毛大雪，他向自己的故乡赶去。他给父亲带去了一副棉手套，还有自己亲自动手做的一保温桶炒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