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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散文(9)

书籍名:《戴望舒精品选》    作者: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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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日.晴

  上午到报馆去领稿费,出来随即把丽娟的三百元交上海银行汇出去,恐怕她又等得很急了吧。汇费是十七元七角四分港币,真是太大了,上次汇五百元的时候,我觉得十七元余的汇费已太大,不料这次汇三百元都要十七元余。如果再加,如何能负担呢?

  银行里出来后,又到跑马会去买了三张马票,两张是要寄给丽娟的,一张留着给自己。希望中奖吧!

  上午屠金曾对我说,上海同人今天下午到丽池去游泳,叫我也去,所以下午也到报馆去,可是光宇、灵凤等又不想去了。屠氏兄弟周新等以为他们失信,心中不太高兴,便仍旧拉着我去。在丽池游了三小时光景,我觉得已比从前游得进步一点了。在那里吃了点心回来。

  十二日.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并把两张马票附寄给她。在信中,我把我收到她的信的那一天的思想告诉了她。……这个天真的人,我希望她一生都在天真之中!我要永远偏护她,不让她沾了恶名。她不了解我也好,我总照着我自己做,我深信是唯一能爱她而了解她,唯一为她的幸福打算的人,等她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等她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

  身边还余五十余元,交了三十五元给阿四,叫她明天把丽娟去沪时的当赎出来。

  十三日.晴

  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在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像被抓一样地收紧起来。想她们而不能看见她们,拥她们在怀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总得设法到上海去看她们一次,就是冒什么大的危险也是甘愿的!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使我害怕呢?死亡也经过了,比死更难受的生活也天天过着。我一定得设法去看她们。

  晚间到文化协会去讲小说研究,因为是七点半开始的,所以没有吃饭,九时许回家的时候,袁水拍在这里,便和他以及徐迟夫妇到大公司去,他们吃茶我吃饭,回来不久就睡。

  十四日.晴

  徐迟这人真莫名其妙,对陈松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对朋友也是这样。现在,他自己觉得是前进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看到他一张纸,写着说,以后要只和“朋友”来往,即日设法搬到朋友附近去住。所谓“朋友”是指那些所谓“前进”的人,即夏衍,郁风,乔木,水拍等。如果他要搬,我也决不留他,反正他们住在这里我也便宜不了多少。他们管饭以来,菜总是不够吃的。丽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饭间复陆侃如夫妇和吴晓铃的信,又把他们在《俗文学》的稿费寄给他们。

  十五日.晴

  上午到邮政局去,出于意外地,收到了丽娟在本月七日所发的信。我以前写信请她搬到前楼去,她回信却说宁可省一点钱,将就住在亭子间里。其实这点钱何必省呢?也许因住得不好而生病,反而多花钱。再说,我已答应多的房钱由我来出的。她说她身体不好,轻了六磅,这也是使我不安心的,我真希望她能回到香港来,让我可以好好地服侍她,为她调理。她劝我不要到上海去,看看照片也是一样。唉,哪里能够一样!信上有一句话使我很以为惊喜,即就是她说“也许我过了几天已在香港也说不定”。也许真会有这样的事吧!于是我想到她没有入口证,上海也不能领,就是要来也来不成的,于是在抽斗里找出了她的两张照片,饭后去讨了领证纸,填好了又去找胡好作保,然后送到旅行社请他们去代领。这次是领的两年的,七元,这样可以用得时间长一点。旅行社说现在领证颇多困难,能否领得犹未可知。出来的时候,颇有点担心,可是总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困难吧。

  出了旅行社又回报馆去,因为今天是十五,是报馆上海同人茶叙的日子。今天约在丽池,既可以饮茶,又可以游泳。发好稿子后,便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游泳的仅有周新屠金曾糜文焕和我四人,其余的都坐着吃茶点看看。在那里玩了三时光景,然后回家来。今日领薪。

  十六日.晴

  昨天收到了丽娟那封信,高兴了一整天,今天也还是高兴着。丽娟到底是一个有一颗那么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么体贴我,她处处都为我着想,谁说她不是爱着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没有充分地爱她—或不如说没有把我对于她的爱充分地表示出来。也许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对我的试验,试验我是否真爱她,而当她认为我的确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样,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所表示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对于她感情深到怎样一种程度,是怎样也不能完全表示的)。正像她是注定应该幸福的一样。我的将来也一定是幸福的,我只要耐心一点等着就是了。这样,我为什么常常要想起那种暗黑的思想呢?这样,在我毁灭自己的时候,我不是犯了大错误吗?我为什么要藏着那包药?这样一想,我对于那包药感到了恐怖,好像它会跳进我口中来似的,我好像我会在糊涂时吞下它去似的。这样,我立刻把这包小小的东西投在便桶中,把它消灭了,好像消灭了一个要陷害我的人一样。而这样心理十分舒泰起来。是的,我将是幸福的,我只要等着就是了。

  心里虽则高兴,却又想起丽娟在上海一定很寂寞。我怎样能解她的寂寞呢?叫别人去陪她玩,总要看别人的高兴。周黎庵处我已写了好几封信去,瑛姊、陈慧华等处也曾写了信去,不知她们会不会常常去找找她,以解她的寂寞呢?咳,只要我能在上海就好了。

  十七日.晴

  晚间写信复丽娟,并把赎当等事告诉她。她来信要我写信给周黎庵,要他教书,所以我又写了一封信给黎庵。不过报酬如何算呢?我们已麻烦他的太多了,这次不能再去花他许多时间。可是信上也不能如何说,还是让丽娟自己去探听他一声吧。

  我平常总是五点钟回家后就工作着的,每逢星期六、日,徐迟夫妇要出去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无名的寂寞之感。今天又是星期日,可是吃完晚饭,天忽然下起雨来。这样,徐迟夫妇不出去了,我也能安心地工作写信了。

  今天去付了房租。又把母亲的六十元封好了,准备明天去寄。

  下午遇见正宇,说翁瑞吾要回上海去。现在忽然想起,给丽娟的衣料等物何不请他带去?他可以交给孙大雨,由丽娟去拿。明日去找他,托托他吧。

  十八日.晴

  下午带了一包要带到上海去的东西去找翁瑞吾,可是他已经出去了。便把东西留在那儿,并托正宇太太对瑞吾说一声。我想他总答应带的吧。好在东西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间马师奶请她的三个女学生吃饭,叫沈仲章何迅和我三人做陪客。一个是姓何的,名叫geitunde,两个姓余的,是姊妹,一叫maguatt,一忘掉。三个人话很多,说个不停,一直说到十一点光景才走。姓何的约我们大家在下下星期日到赤柱去钓鱼野宴并游水,她在赤柱有一个游泳棚,可以消磨一整天。

  十九日.晴

  一吃完中饭就去找翁瑞吾,他正在午睡。醒来后,他对我说,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东西可以代为带去,这使我放了一个心。我请他把东西放在大雨家里,让丽娟去拿。然后道谢而出,回家写信告诉丽娟。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在邮局中取到一封丽娟的信。那是八月十一日发的,还没有收到我的钱,可是却收到了我的日记。我之寄日记把她看,是为了她可以更充分一点地了解我,不想她反而对我生气了。早知如此,我何必让她看呢?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她来信说周黎庵已经在教她读书了。这很好。我前天刚写出了给黎庵的信,不知现在报酬如何算法?丽娟信上说,书已上了几天,但她已吃不消了。她是不大有长性的,希望她这次能好好地读吧。

  二十日.晴

  今天是文化协会上课的日子,我还一点也没有预先预备,一直等下午报馆回来后才临时预备了一下。上课的时候,居然给我敷衍了两小时。上完了课,已九时半,肚子饿得要命,一个人到加拿大去吃了一顿西餐,一瓶啤酒。吃过饭坐三号A,一直坐到摩星岭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踱回家来。这孤独的散步不但不能给我一点乐趣,反而使我格外苦痛。没有月亮的黑黝黝的天,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梦,想起了许多可怕的事。我想到梁蕙在西贡给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想到我睡在墓穴里,想到丽娟穿着染血的嫁衣。……一直到回家后才心定一点。

  二十一日.晴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又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电汇的三百元已收到了,但是水拍划的那二百元却没有提起,我想不久总会收到的吧。

  她说她也赞成一月来港取钱一次的办法,但是她却很害怕旅行。她说她也许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到香港来一次。这是多么可喜的消息啊!丽娟,我是多么盼望你到香港来。我哪里会强留你住?虽则我是多么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这是你所不愿意,我是一定顺你的意去做的。……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也还不明白啊?

  她叫我把箱子在八月底九月初带到上海去,可是陶亢德沈仲章现在都不走,托谁带去好呢?小东西倒还可以能转辗托人,这样大的箱子别人哪里肯带呢?

  二十二日.晴

  下午中国旅行社打电话来,说丽娟的二年入口证已领到了,便即去拿来。

  这几天真忙极了,除了天主教的耶稣传,《星座》上的长篇外,还要赶天主堂托我改的稿子,弄得一点空儿也没有,连丽娟的信也没有回,真是要命。今天的日记也只得寥寥几行了。

  二十三日.雨

  下午灵凤找我吃茶,拿出新总编辑给他的信来给我看。那是一封解职的信,叫他编到本月底,就不必编下去了。陈沧波来时灵凤是最起劲招待的,而且又有潘公展给他在陈沧波面前打招呼的信,想不到竟会拿他来开刀。他要我到胡好那儿去讲,我答应了,立刻就去,可是胡好不在。于是约好明天早晨和光宇一起再去找他。

  今天徐迟在漫协开留声机片音乐会,并有朗诵诗。我本来就不想去,刚好马师奶来请吃夜饭,便下楼去了。客人是勃脱兰和山缪儿。谈至十一时,上楼改译稿。睡已二时。

  二十四日.阴

  叶灵凤昨天约我今天早晨到他家里,会同了光宇一同到报馆里去找胡好,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来,谁知到了灵凤家里,灵凤还没有起身,等他以及光宇都起来一起到报馆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钟了。我和光宇先去找胡好。胡好在那里,说到灵凤的事的时候,胡好说陈沧波说灵凤懒,而且常常弄错,所以调他。但是胡好说,他并不是要开除他,只是调编别一栏而已。这是陈沧波和胡好不同之处。这里等到一个答复后,便去告诉灵凤,他也安心了。可是陈沧波的这种行为,却激起了馆中同事的公愤。他的目的,无非是要用私人而已。恐怕他自己也不会长久了吧。

  下午很早就回来,发现抽斗被人翻过了。原来是陈松翻的。我问她找什么,她不说,只是叫我走开,让她翻过了再告诉我,我便让她去翻,因为除了梁蕙的那三封信以外,可以算作秘密的东西就没有了。我当时忽然想到,也许她收到了丽娟的信,在查那一包药吧。可是这包药早已在好几天之前丢在便桶里了。等她查完了而一无所获的时候,我盘问了她许久她才说出来,果然是奉命搜查那包药的。我对她说已经丢了,不知道她相信否?她好像是丽娟派来的监督人,好在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随便她怎样去对丽娟说是了。

  晚间灵凤请吃饭,没有几样菜,人倒请了十二个,像抢野羹饭似地吃了一顿回来。又赶校天主堂的稿子。

  二十五日.雨

  午饭后把校好的稿子送到天主堂去,可是出于意外地,只收到了十元的报酬,而我却是花了五个晚上工夫,真是太不值得了。下次一定不干了。

  报馆里回来的时候,陈松对我说,想请我教法文。我真不知道她读了法文有什么用处,可是我也不便把这意思说出来。丽娟曾劝我要把脾气改得和气一点,所以我虽则已没有什么时间了,却终于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而且即日起教她。龙龙每星期要白花我三小时光景,而现在她又每天要白花我半小时,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要给人白花完了!陈松相当地笨,发音老教不好,丽娟要比她聪明得多呢。

  二十六日.雨

  今天感到十分地疲劳,头又胀痛得很,晚饭后写信给丽娟,并把入口证寄给她。现在,我感到剧烈的头痛,连日记也不想多写了。

  二十七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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