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诗档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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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洁白的花束
我表情肃穆
看上去性格内向
但冬天，我仍不失一个真心爱过你的人
一个向你致敬的人
依如上帝你们都是世间伟大的存在
尽管我骂过你，恨你
以痛苦的方式
诅咒过你
就像出生在一个罪恶的家族
一个早熟而失去快乐的儿童
每当我看见夏日粮仓
被乌鸦啄食一空
看见英雄的眼睑
滚出了鲜红的血
看见一句正义的话被缉拿
甚至割去舌头
所以我要骂你，忍不住破口大骂
就像你已早早来到我们中间
默默聆听
冬天，我是你的财富
骂你的人是你的财富
你要珍惜
就像鹿身上的梅花
1992年12月
（五）快乐的人们
快乐的人们
眉飞色舞
在空气里画个大大的圆
——这叫梦
快乐的人们
不管去哪里歌唱
都是远方
无论在何处醒来
都是清晨
快乐的人们
最终发现
梦是假的
梦中的欢乐
却是真的
1988年7月
（六）一个人在路上
闪电来自天堂
闪电照亮大树
羽毛被罡风劫走
沙石里掩埋累极的麻雀
闪电迅速揭开
一张熟悉的脸
斯人只身携带诚实的风雨
没有神佑，没有天降大任的预言
没有闻讯赶来的援手
连一粒冷冷旁睨的寒星也已沉匿
闪电，接着又是闪电
暴雨如注
骤然撕裂的真相几使双目无法睁开
几使黑夜变成一匹瞎眼的兽
暴虐的洪荒
黑衣人的夜
这是最后一头雁的逃亡
这是一个怀揣丹瓶的道士在意念中求生
这是一条肋骨在与自己的事业苦苦相撑
屡败屡战
一直走下去
即天亮了
命运都是泥土做的
斯人漫不经心地笑
深夜的树总很少
离开这一棵
还要走很久
才能又见它
1993年9月
（七）三月
三月，在孩子眼里
就是让一盏风筝
去送请柬
风与大树
悄悄递了个眼色
一霎间
全绿了
椿芽尖尖
野生而多汁的声音
像箭头咬行人的心
山匆匆，水匆匆
云影匆匆
我们在走，路也在走
渐渐
我们赶上了路
像一双手迅速抖掉了手套
露出短美的指甲
1992年3月
（八）武士
人生是一匹马
前方是大路
后面是蹄尘
生即死，死即生
杯酒谈笑间
剑气如虹
无数头颅被削落
无数咽喉被疾穿
血就是名声
就是成绩
渐渐，人生不再是一匹马了
而成了一只移动靶
心脏即靶心
一个被蹄声追赶的人
仓皇逃离自己的姓名
褴褛的汗衣
结满盐和歪斜的霜花
夜晚，故乡路
年迈的侏儒牵一棵被伐倒的树
踽踽而行
众多的流星，如亡灵
缓缓
向后飞
1992年8月
（九）沉船
夜阑人静
天上那抹淡淡亏月
如失眠的蓑衣
硌疼我的肩
桅杆上最后一粒星光
眼睁睁被水中的长矛吹灭
我梦见世上有一种船长式的孤独
他生命的另一支航线
永远驶不出大海激烈的雨声
满载茫茫黄金
没有岸，没有旗帜
始终等不到天亮
巨大的锚
如生锈的房屋，体重尽失
蔓延藻类的绝望
1993年3月
（十）古墓
拐进一片林子
你停下，但不逃走
月牙儿，不偏不倚
照见温柔的坟头
一枝迎春
怔怔地望你
如出浴的白蝶
氤氲袅袅
替一位自缢的古装女子
捡起草间的玉簪
黑夜来得如此之疾
你大惊，感觉周围那些树
那些乱石
和自己一起血流如注
唯有风四下里走
你不敢拔足
那暗藏的蒺藜会突然冒出脚
不顾一切地追来
流萤分分秒秒缠着你
像往事
攥紧汗。你想到了罪
信物、誓言、殉情
想起史书上那些著名黑夜的闪电
隐约，你猜到一个人了
两千年前那仗剑去国的悲歌
河岸的白幡，美人的丧服
那今生今世的最后缠绵
闭上眼
山寨传来熟悉的狗吠
天即要亮了
许久，你忍不住问
让我们回家，好么
1994年3月
（十一）蜃景
在浩淼大海上漂
谁最先望见自己的岛屿
你的孤独
是一颗星的孤独
世上没有什么无影无踪
即使梦中
依稀淡淡的渔火
人，很难不让自己这样或那样
我遇到过那些奇特的老人
知道，什么叫活得有意思
什么叫活得有意义
珊瑚迟早要变成礁石
墓碑终究要刻上名字
一万次失眠
还要永远长睡
1989年4月
（十二）无题
错过了春天
还不知道会不会再生
即埋进了泥土
像这些石头
不记得身世
也不知道高山在哪里
即被风吹老了
像这些花朵
没遇到爱情
甚至来不及吐露心愿
即陷入了果实
想象人的一生
也许
未及做出心目中某个动作
即要梦幻地死去
1988年7月
（十三）最后一群诗人
你们饿饿地躺着
仿佛一直活在床上
你们
拼命吃最有意义的东西
比如桑叶，纤维和汁
单调的营养使你们瘦得发绿
额头晶亮
你们极有可能是在作茧
你们极像一些有洁癖的幼虫
生命并不旺盛
极小的伤口
会感染整个身躯
你们的样子像是昏迷
像是做梦
像是服过什么神秘而发光的药
像是某种病的晚期
神志不清，摇摇欲坠
然后，你们开始吐丝
吐丝的情形看上去像是“牺牲”
和“鞠躬尽瘁”
可这只是呕吐
腹部一天天瘪下去
像产妇
像泄气的皮球
这很悲壮，很沮丧
是不是
谁都没办法救你
我已很少让自己读诗了
有点怕
我怕被那些虚弱的丝缠绕
就像遇到一个蹲在路边呕吐的人
那种弯腰
那种痛苦得想要掏干自己的姿势
我有点怕
1992年10月
（十四）不要以为这就是生活
如果用掌声来诱惑你
你一定会拒绝
如果用花朵来诱惑你
你一定会拒绝
如果用月光下一条小路
诱惑你
你一定会拒绝吗
不要让生活太容易了呵
不要以为这就是生活
不要以为你可以忘记
童年、诺言、十万个为什么
和英雄船长的故事
读一本好书
动用全世界的力量感动自己
然后去爱
相信向日葵会帮你找到阳光的
1989年1月
（十五）93年岁末的后半夜——写在突然停电之后
是谁把洪水引向这里
然后从容离去
剩下烛苗和壁虎般的人影
惊恐地相互触摸
奔跑的小屋骤然坠入
冬天这间仓库某个最冷的旮旯
你成了一棵越冬大白菜
仅露两只眼的蒙面人
体内的欲望急剧增多
如一枚紧张受孕的蛋壳
什么会在这样清冷的夜晚神秘降临
细细抚摸脸颊
你比任何时候都急于
和自己相认
像一个久违的情人
为什么节日总伴随事故
为什么总乐极生悲
你并不了解远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那些至今呼唤不到的东西
只有等待
你小心翼翼包好热情
它像酒精一样易挥发
你开始静下来
像一粒神思恍惚的棋子
终于落定
相信黑暗终会被时间驱走
相信向日葵会找到阳光的
相信结局之后
另有重要的开始
你捂一杯茶开始取暖
你把炉火烧得比从前都旺
你听见木炭噼啪跳舞
你剥一颗糖含嘴里
甜蜜顷刻生效
沸腾的蒸气使小屋里充满了人情味
壶盖被笛声吹得扶摇直上
充满了高潮和自由的意味
新年倒计时的钟声里
你缓缓抽出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
从胸口处轻轻撕开
她的话很奇怪——
今夜，我的床头灯
将照见你的漆黑
明天，明天
我要将自己的身体打开
取出一本闪闪发光的书来
盛大的明天
早上好的明天
因寒冷而富饶的明天
1993年12月
（十六）日出——悼一位自杀少女
猛然，我看见了大树的眼睛
那是时间的伤疤
——题记
1
诗人来了
诗人痛哭着从远方赶来
认出了你
死者是读者中最美丽的少女
读过他最美丽的一首
诗人来了
打着伞
他把你生活中所有热爱的东西
都带来了
为了伞，雨还在下着
对世界全部的爱都已沉睡
诗人第一次和你一起
静静地
等日出
2
你的确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那块玻璃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
值得后悔的我已经永远后悔了
在生命最需要流泪的那个时刻
我始终没能闯入你即要告别的世界
打着伞
值得后悔的我已经永远后悔了
在雨夜决定最后抒情的那个时刻
我始终没能从你的注视下庄严走过
打着伞
值得后悔的我已经永远后悔了
为了那些空洞无据、辞藻华丽的祝福
我浪费了，你最后留给我的
探望生命的时间
不是为了道别
诗人从最遥远的街道，赶来了
打着伞
值得后悔的我已经永远后悔了
我一直被我深深向往的少女
蒙在鼓里
3
人总是在夜里才会死去
那群嘹亮的鸽子
不能仅仅因为天色已晚
而没有出现
那株含苞已久的玫瑰
不能仅仅因为风雨如晦
而没有怒放
如果所有的怀念都是为了谅宥
那我如何忍受连我在内的整个世界
对一位少女的疏忽
甚至欺骗
如果所有的沉默不是为了忏悔
我又如何容忍一位少女
对连我在内的整个世界
失望至极
诗人从最遥远的雨巷，赶来了
打着伞
因为你曾经捧读过我的诗集
那里有我最歌唱生活的一首
和签名
值得后悔的我已经永远后悔了
我从不知道我的诗会为谁而写
我一直被我深深热爱并恭维的世界
蒙在鼓里
4
人总是在冬天才会死去
如果
如果我还能最后握住你的手
你便真的不会冷却？
如果我还能最后吻你忧郁的眼神
你便不会就这样失望着
暗下去
暗下去吗？
就快要日出了啊
全世界的爱还在沉睡
诗人痛苦地祈愿
祈愿每一棵树都能参天
好好荫护每个活着的人
祈愿每一面镜子都能如玉
不辜负每个爱美的少女
就快要日出了啊
我会经常，经常想象一个遥远的少女
是否得到了配属给你的
那份幸福
为了伞，雨还在下
就这样让我握紧你的手
没有人会同你告别
199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