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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文辑(2)

书籍名:《当年的体温》    作者:王开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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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来怀旧的,祭奠的。不,它是来寻找的,它期待回音。

  看来,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在震后不久就访问了这儿,只是他来得更早。

  我想象着他来时的情景,当他推开门时,眼前是怎样一副人去楼空的凄凉啊……那一刻,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是啊,汶川的樱桃,你好吗?

  这个红熟的季节,你本该走下枝头,顺着羌族少女的手臂,顺着竹篮和箩筐,一直走到那条通往九寨沟的路边。但现在,你肯定迷路了。

  5月13日晚,在失踪了一昼夜后,央视直播间第一次传来了汶川的声讯,阿坝州一位官员在卫星电话中描述灾情,他说得最多的词是“崩溃”,一连哽咽着用了5次。我清楚地记得一句话,他说“公路没有了”。放在平时,我想自己一定听不懂什么叫“没有了”,但那一刻,我懂。他说什么我都懂。

  “没有了”,它比“崩溃”更让全世界鸦雀无声,更让心沉到极点。

  我知道,汶川,没有了。

  在这家尘封的网站上,我看到当地政府信息栏中有一篇通讯稿,时间为2007年5月,全文是——近日,正值高原山地樱桃成熟上市时节,汶川县乡村农户纷纷赶大早来到集市一家一户摆起了摊位,过往顾客更是络绎不绝,售价在每公斤6—8元不等,来自雁门乡的樱桃种植户刘余秀说:“由于有了科技指导,今年的樱桃比往年长得更好,味道更甜。”看着樱桃如此俏卖,种植户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下载,收好。

  2008年6月2日奥运来了奥运冲过来了,像一辆跑车,快得令人无法转身。但必须转。

  7月的一天,去梅地亚参加外栏目一个奥运专题的策划会,我心神不定,有点恍惚,甚至有点抵触。说实话,我受不了这种硬生生的断裂。

  大地震和奥运会,两个属性、气质、面孔、情感都截然相反的巨大事件,竟挨得这么近。对这个民族来说,一个是磐重如山的舛难,一个是千载难逢的盛事,一个需要流泪,一个需要欢呼,都史无前例,都刻骨铭心,都重大得无以复加、无与伦比。按正常逻辑,按这两件事的历史级别和社会重量,它们本该保持足够远的距离才对,就像两个大人物,挨得太近会有损彼此尊严,让敬意无法安放。

  可它们就这样急不可待地来了。

  你来不及用一个仪式把它们自然分开,哪怕仅仅心里的仪式。

  袖上的黑纱还来不及收起,鲜花和鼓槌就已交到手里。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很为难、很尴尬的事。

  但必须这样做。

  灾难报道是无须精心策划的,但奥运要,因为它是人工的,是人一手导演和编排的。它需要精心的、无微不至的策划和伺候。所以,从7月下旬开始,这样的会就多了起来,每个栏目都开,天天开。

  新闻频道从地震直播径直切向奥运直播,两个状态间没有空当。当然,它完成得不错。我大大低估了人的转身能力。

  相较之下,我有点慢,有点迟疑。那个会上,我突然说,奥运赛馆里一定有许多空位罢。见大家茫然,我解释道:罹难者中一定有人买了本届奥运门票的,可以去留意一下,或许会找到故事。

  大家明白了我的意思。从电视策划的角度,公平而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2008,是生者和死者一起好不容易盼来的,我们不过是多盼了85天而已,要看就一起看,不能撇下谁。

  可还是无法进行这个操作,有技术原因——除奥运开幕式门票有登记外,赛事门票是不注册不记名的,无从查寻。更大的障碍还来自“整齐”或“纯粹”的需要,奥运报道几乎是以免打扰的方式封闭进行的,它选取了“目不转睛”和“心无旁”的姿态。

  最终,那个“空位”的预言竟被我自己证实了。我本不打算看比赛现场的,主要嫌麻烦,不如看电视省事,但有一天,一朋友发来短信,问能否替父母搞两张球票,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这些年口口声声说要活到奥运会,非要来北京看鸟巢……我一惊,突然很感动,奥运会竟被老人当成了某种纪年标志,视为了一种生命尺度。我被感染了,不仅替朋友搞了两张,我自己也留下两场票。女排小组赛:巴西对俄罗斯,古巴对美国。

  按说球类票最紧缺,强队赛事更应座无虚席,但事实上,空位比比皆是。而场外却一票难求。也就是说,所有的票都售罄了。

  那个下午,坐在冷气过度的首都体育馆里,我又一次走神了,眼睛有意无意地瞟那些蓝色或红色的塑料空椅,它们至少有上千之多。后来,在家里看电视直播,我一次次在镜头中看到成百上千的空位。我不知道它们属于谁,主人为什么没来,但我相信,那些空荡荡的位子,一定有和“5·12”这个日子有关的。

  或许我真的想多了。

  今天,8月20日,中国的金牌数已涨至45块。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则新闻,篇幅很小,和奥运无关——8月19日,北川暴雨倾盆。今天距汶川大地震刚好百日,按当地习俗,这是生者祭奠亲人最重要的日子。为此,封闭了近仨月的北川县城特意开放,允许入城烧香祭奠。鉴于该县城的死难失踪人数达1.6万人,估计今日的祭奠民众逾3万人。

  雨流如注,人们用雨衣、雨伞护着烧纸,鞭炮声、哭泣声、落雨声,还有孔明灯交织在一起。由于雨水浸泡,县城四周不时传来山体的塌方声。许多人是3个月来第一次回到这儿,许多人找不到自己的家,也不知道亲人在哪儿遇难,只能凭想象找一处角落焚香烧纸,寄语亡灵。

  一位女士站在王家岩山塌方的土丘上,据说下面埋着县法院、财政局、医院及幼儿园。她摆好大把的鲜花,喃喃自语:“妈妈来看你了……你要记得回来看妈妈,我等你,听到没有,嗯?”据记者说,她的语气就像平日里叮嘱孩子,没有悲痛,只有耐心和温情。她的儿子当时就在这家幼儿园,3岁。

  北川中学废墟,20岁的杨帮敏一身黑衣,她给弟弟带来了他最想要的乔丹牌篮球,一本最新的《体育画报》,封面是科比,还有一双纸扎的白球鞋和一件8号球衣……看到这,我心里再次流泪了。孩子,你的科比,就在今晚,刚率领“梦八”大比分赢了,也是迄今他表现最精彩的一场。我刚刚看过直播。我和你一样喜欢这个闪电一样的家伙。

  若不出意外,你的科比能拿冠军。我们的科比。

  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听着窗外邻家飘来的赛场欢呼,我向那个大雨滂沱的县城道歉,我疏忽了一个重要的日子……于心灵而言,这是事故。我对我说。

  2008年8月21日

  (三)悼念我柔弱的同胞——2010年8月15日博客

  睡了仨小时,突然被明晃晃的阳光惊醒,怎么形容它呢?麦芒一般?刺刀一般?

  天蓝得惊人,令人晕眩。昨晚竟没拉窗帘。

  瞥一眼手机,06%:%32,恍惚以为是下午六点二十分。以为是睡了个午觉。用5到10分钟求证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想起了两个:一是日本战败日,或者说抗战胜利纪念日,往年新闻总要提的;一是国悼日,为舟曲死难同胞默哀。

  这是个混乱的日子。事件混乱。生物钟混乱。情绪混乱。想起今天值班的同事,可怜的孩子,今天的新闻怎么编排呢。

  想想临睡前都干了什么?匆匆翻了两本书,一本是《论语别裁》,催眠工具;一本是外国某某文选,无意中遇到了茨威格的遗书。20年前就看过,至今觉得这是篇伟大的文章。

  我把它抄下来:

  在我自愿、清醒地与人生诀别之前,有最后一义务需要我去完成,那就是向这个美丽的国度——巴西表示我由衷的感激。她如此友善、慷慨地给我和我的工作以憩息的场所。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意在此地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重新开始,是需要强大意志的,而我的力量却因常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它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最崇高的财富。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愿他们在漫漫长夜之后能看到朝霞!而我,一个格外焦急不耐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斯蒂芬·茨威格,于彼得罗保利斯,1942年2月22日。

  抄完这些话,心情很沉痛。为故人,为国家,为同胞,为悲愤的河山。

  即使没有今天,也很沉痛,许久了。

  今天不看电视。所有画面和声音我都知道,连同规定的表情和服装。

  今天,我沉痛悼念我柔弱的同胞。

  其实,珍惜同胞比悼念同胞更重要。尤其珍惜每个柔弱的生者,给之尊严,给之自由,给之安全,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我已对这个空间丧失了最后的敬意。我从未像今天这么烦躁而不耐。

  窗外蝉在叫,很疯狂,很痛心疾首,像在拼命呕吐。天凉了,它们即将落幕,在写遗书。

  它们经历了一个恐怖夏天,水深火热的夏天。

  阳光像刺刀。我又被划了一下。

  明天,一定要发个新帖。一定要换件衣服。一定要跑步。一定要好好吃饭。一定要睡足觉。

  2010年8月15日

  (四)谈谈墓地,谈谈生命

  1

  《圣经》上说,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了大地,所以坟墓最本色的位置即在泥石草木间。

  那是生者和逝人会晤、交谈的地方。那是一个退出时间的人最让她(他)的亲者牵挂的地方。那儿安静、简易,茂盛的是草,是自己悄悄生长的东西。那儿没有人生,只有睡眠。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却不吵闹、不冲突。不管从前是什么,现在他们是婴儿,上帝的婴儿。他们像婴儿一样相爱,守着天国的纪律……他们没有肉体,只有灵魂;没有体积,只有气息。

  一本书中提到,在巴黎一处公墓里,有位旅人发现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座坟前竟有两块碑石,分别刻有妻子和情人的两段献辞。旅人暗想,一个多么幸运的家伙!他尤其称赞了那位妻子,对她的慷慨深为感叹。

  我也不禁为这墓地的美打动了,为两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不止一次地爱上别人,也不止一次地被他人所爱,但谁又如此幸运地被两个彼此宽容、互不妒恨的人所理解和怀念呢?

  倘若少了墓地,人类会不会觉得孤独而凄凉?灵魂毕竟是缥缈的,墓地则提供了一块可让生者触摸到逝者的地方,它客观、实在,有空间感和可觅性,这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死亡的寒冷和残酷。或许,在敏感的生者眼里,墓园远非冷却之地,生者可赋予它一切,给它新的呼吸、脚步、体温和思想……在那儿,人们和曾经深爱的人准时相遇,互诉衷肠,消弭思念之苦。

  有位友人,20几岁就走了。周年祭,他的女友,将一首诗焚在墓前——暮风撩起世事的尘埃,远去了这是你离去后思念剥落的第一个夜晚这是你吐血后盛开的第一朵君子兰R,永远别说你真的死了只要她还活着,你深爱的人还活着只要她每年的这时候都来看你她会用自己的时间来喂养你她的血,她的肌肤你无处不在地活着活在她深夜的梦呓和醒来的孤寂里……R,永远别说你死了一具女人的躯体过去居住过你如今,还居住着你

  2

  是生者的情感让墓地升起了炊烟?

  中国人的烧纸,大概因了烟雾和灵魂皆有“缭绕”之感、形似神合、可融汇交合的缘故罢。但东方人对墓地的态度,显然不及欧洲那样深沉、浪漫而有力。

  愈是宗教意绪强烈的民族,愈热爱和重视墓地,甚至视若家园的一部分。

  我凝视过一些欧洲乡村墓地的照片,美极了。花草葱茏,光照和煦,与周围屋舍看上去那么匹配,一点不刺眼、不突兀,一点没有歧视的痕迹……难怪有人说,在欧洲,甚至在都市,墓园亦是恋人约会的浪漫去处。

  我有点不明白,为何东方常把最恶劣的环境、把生命不愿涉足的地方留给墓地,留给那些无法选择的人。在传统的东方语境中,坟冢常给人落下“阴风、凄雨、黄沙、蒿草、狰狞、厉鬼”的印象,令人不寒而栗、恐避不及。

  或许是不同的生命美学,尤其宗教意识缺席的缘故吧,墓地在东方视野里,总处于边缘位置,归于被冷落、遗弃和“打入另册”的角落,大有“生命不得入内”的禁区之嫌……所以,东方墓地便多了缕孤苦,少了份温情与眷顾,显得落落寡合、神情凄凉,给人以萧瑟之感。同时,东方人尤其中国人,对墓地的访问少得可怜,大多清明时才偶尔被催促,去拔拔草、烧烧纸——连这也多出于对鬼魂的忧惧,受习俗所驱。

  而在西方,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墓地和教堂、公园一样被视作生活领地的一部分,处于生态圈的正常位置。在他们心中,生死之间好像并无太大的隔膜,从生活的间隙中去一趟墓地,无须太远的路程、太大的心理障碍和灵魂负重,无须特殊的理由和民俗约定……仪式上也简单、随意得多。西人对于墓地,不仅仅是尊重,甚至是热爱,他们给生死分配了同样的席位、同样的“居住”定义。

  总之,墓地在东方文化中,是阴郁、沉疴和苦难的形象,在西方生活里,则温美、敞亮、生动得多。前者用以供奉,畏大于敬;后者力图亲近,意在厮守。

  3

  墓地,应成为人类生态中的一抹重要风景。

  应以对生的态度对它,应最大限度给其以爱意和活性。一块好的墓地,看上去应和“家”一样,是适于居住的地方:干净、朴素、祥和,阳光、雨水、草木皆充足,符合生命的审美设计。因为它是灵魂永远栖息的地方,是生者寄存情感和记忆的所在,也是人世离天堂最近的宿营地。

  我一直觉得,有些特殊职业,诸如“护林员”“灯塔人”“守墓者”等,较之其他生命身份,它们更具宗教感,更易养成善良、正直和诚实的品格。而且也只有这种品性的人来司职,才是恰当的,才适应这些角色。因为其工作内容太安静了,和大自然结合太紧密了,一个生命长期浸润在那样的环境中,与森林、虫鸣、溪水、海浪、月光——厮守,彼此依偎,互吮互吸,其灵魂必然兼容天地灵气,大自然的禀性和美质便露珠一样依附其体,无形中,生命便匹配了某种宗教品格和童话美德……所以,在俄罗斯及其他的欧洲古典文学里,总会频频闪现一些富有人格魅力的“护林员”“守墓人”形象。原因恐在此罢。

  茨威格有篇散文——《世间最美的坟墓》,描述他在俄国看到的一幅情景:“我在俄国所见景物中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顺着一条小道,穿过林间空地和灌丛,便到了墓前。它只是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托翁墓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土丘,没有碑,没有十字架,连姓名都省略了。这是托翁本人的心愿,据他的外孙女讲,墓旁那几株大树,是托翁小时候和哥哥亲手种的,当时他们听保姆说,一个人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晚年的托翁某天突然想起了这事,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嘱咐家人,将来自己要安息于那些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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