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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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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子周子归如今都算得内行,越看门道越多,看得心惊不已。阵容士气法度军令,这些常规的东西且不说,连后勤防疫等细节都周到妥当。不过要说最令二人吃惊的,还是戎夏混合的全新编制。
  陪同的亲卫军小头目有问必答知无不言。原来华荣立国后,政治体制实行夏为戎用,军事体制却仍旧戎夏分流。西戎军队和夏人忠勇军各自独立,夏军军阶普遍比西戎军阶底两个等级。但是在靖北王的队伍里,经过几年试点推广,基本实现了戎夏合一。即使是纯夏兵或纯西戎兵部队,军阶待遇也是平等的,一切以战功为依据。八千亲卫军由王爷直接统帅,其中两千飞廉卫,属于精挑细选强化训练的特种兵。只有东北郁闾投降的骑兵,暂时尚未纳入新体制。
  更叫人没话说的是,靖北王的思想政治教育搞得也很到位。那小头目不过是名十夫长,一口流利的夏语,讲起政策来头头是道。
  “我们的人,不烧不抢,更不滥杀无辜。王爷说了,打仗不是为了抢夺财物,欺凌弱小,是为了天下太平。我们靖北王的队伍,是英雄之军,正义之师,个个都是好汉子……”
  子归打断他:“你们王爷,给你发多少军饷?这般敲锣打鼓替他歌功颂德?”
  “呃……”那十夫长顿一顿,略见尴尬,“客人问这个……”想起殿下交待问什么说什么,不必顾虑,于是道,“也不算什么机密。我们靖北王的队伍,粮饷充足,装备齐全。王爷体恤将士,时时犒劳,常常嘉奖。除却日常供给,赏赐向来都是真金白银的往下发放。即使普通士兵,跟了王爷这些年,将来买田置地,下半辈子都不用愁……”冷不丁压低嗓门,“这话可不敢让朝里的大人,其他队伍的弟兄听见。再者说了,我们王爷可是出了名的赏罚分明。军法九九八十一条,人人背得滚瓜烂熟,真要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周哼一声:“你们王爷大把真金白银的叫士兵为他卖命,这钱来路怕是干净不到哪儿去吧?”
  “呃……”十夫长擦擦汗,“客人问这个……我可实在答不上来了,或者军师大人知道,能给二位说说……”
  靖北王的钱,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黄永参投降后涿州的库存,二是拿下封兰关后太子符定的小金库。原来符定在楚州倒卖粮食兼抢夺掳掠,怕老爹察觉老三嫉妒,大批金银没敢带进京。攻克封兰关,自认是个稳妥地方,便把私房钱全部汇总到此处,恰好方便了长生。两个敛财狂人的终生积蓄,数额之巨,真正富可敌国。靖北王于是彻底摆脱四处打秋风的窘境,变成了超级大财主。
  远远瞧见大哥出来,两人撇下可怜的十夫长,走过去。
  “大哥。”端详一番,子归问,“大哥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子释微微笑,“许久没尝到你的手艺,馋死我了。”
  “啊,大哥觉得好吃么?”
  “好吃。”
  “那太好了。”子归抿抿嘴,望着子释,忽然低声道:“以后我天天做给大哥吃。”
  听见这话,子释感觉背后长生的手轻轻摁了摁。明白他的意思,攻下第一个堡垒,可喜可贺。
  心想:天天做给我吃……也不知将来谁有那等好福气,能天天吃上这丫头做的饭——我李子释的妹妹,宁愿她日日洗手做羹汤,不愿她朝朝马策与刀环。
  一时寂然。
  落日沉到青山背后,几只归鸟的身影映入最后一抹余晖。
  子释背起手,用了悠闲散淡的语气,缓缓吟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
  子周大煞风景:“起风了,大哥进去吧。”
  四个人都坐下了,子释道:“子周把灯挪过来。”
  子周起身,将帐顶挂着的风灯拎到几案上点燃。忍不住多看两眼,认出其造型设计完全改良自当年逃亡路上大哥手制的长明灯。
  子释等他点亮灯,冲长生道:“书给我。”
  那一个却不动。
  子归开口:“大哥……”
  子释伸手到长生怀里去掏:“别装了,我知道在你这里。”
  长生抓住他胡乱扒拉的爪子:“你才答应过我。”
  “我答应你不着急,我现在不着急了呀!——你又没说不准看书。”
  三个听众都有些抽搐。
  子释瞧见三人表情,道:“其实,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这全本《正雅》,眼前有个现成的人可以校对,比翰林院那帮老头子可靠得多——”
  子归顺着大哥的话动脑筋,灵光一闪:“是了!长生哥哥从前也看过的!”一句长生哥哥出口,自己也愣住。好半天,才缓缓收起惊愕尴尬的神情,小声道:“那时候……在花大侠府里,大哥给我们讲经……提过这件事……”
  几个人都想起当年花府讲经的情形来。正是那夜,因为顾长生质疑经文,第一次听说了太祖删书这段公案。
  眼前场景实在太过逼真,叫人恍惚难辨今昔。体会到大哥的苦心与所有当事人的无奈处境,子归握紧拳头,不再说话。
  长生一看,该自己出场了。这个说话机会不容易,须好好把握。
  一面整理思路,一面慢慢叙说往事:“凤栖三年初秋,西戎遣使到銎阳朝觐。其时……西戎王刚刚统一了各部落,很想得到锦夏皇帝的亲自接见与册封,可惜却被拒绝了。据说因为贡品不够值钱,皇帝当着文武百官,把使节团很是羞辱了一番。” 叹气,“中土富庶,哪里知道高原大漠牧民之苦?辗转流徙,逐水草而居,气候恶劣,八月即飞雪。何况刚刚结束争斗,又赶上天时不利,怎么可能拿得出像样的贡品?……”
  这边兄妹仨想想熟识的赵琚同学,心知对方内容毫不夸张。
  “说实话,西戎王正当雄心勃勃之际,这番朝觐,本就带了试探窥测的意思。多年以来,西戎与锦夏通商频繁,各部落上上下下对中土风物都十分向往。兴宁元年——应该是赵琚登基那一年罢?”
  说到这,看看子释。见他点头,才道:“这一年,锦夏朝廷忽然封了冷月关,断了西北边贸,各部落都大受影响。当时西戎并不知道因为什么,后来我猜,大概是锦夏换皇帝的缘故……”
  子释见他又望自己,却不接茬,转头去看子周。这些朝廷旧事,他这个曾经的守藏司司文郎最清楚。
  子周沉默片刻,开口道:“建宁十七年,仁孝帝废太子,立九皇子赵琚为太子。两年后,赵琚冲龄登基,国舅宁书源辅政。在这场大变中,宁氏清洗了一大批军方将领,又新提拔拉拢了一些人。其中……”
  略微停顿,不由得模仿了顾长生提及西戎王的语调:“其中包括新任的威武将军谢昇,被派去驻守冷月关。紧接着,朝廷以保持西北宁靖为由,命冷月关封关断市。其实……是因为太子案背后牵涉西北军方。后来又有不少牵连者发配去了西疆,国舅认为通商开市容易出麻烦,再说西北边贸岁入远远不及东南,干脆一了百了,关了了事。”
  本已停口,到底又加几句:“西北边贸互市,表面看是没多少钱上缴到户部,可是凉州守军的马匹军械,大半是从这里来的,本地百姓更是受益匪浅。东南舶务转运司由朝廷直辖,陆上边贸向来归地方刺史及边关将领掌控。国舅这一招,自以为简单实用,实则鼠目寸光,以致遗患无穷……”心想:国舅和他身边诸人,何尝不聪明?无奈私心太重,眼中只有私利,再看不见其余。
  这时长生接道:“封关断市,两败俱伤。西戎各部很快陷入大规模争夺水草之战,不可避免侵扰锦夏边界。直到后来谢昇将军偷偷准许边贸交易,已经于事无补,无法改变大局。而西戎王统一各部之后,物产虽然仍旧贫乏,但是——”把在座三人扫视一遍,神色肃然,“却形成了一支史无前例强大的大漠铁骑。”
  …… ……
  四个人这样交流着来自西戎与锦夏两边的高层信息,站在当下分析过去。仿佛看见历史以它自己的方式于眼前滋生蔓延,伸展到似乎早该预见却又无从把握的地方。一种奇妙而又苍凉的感觉从心中升起,好像自己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长久的沉默。
  子释忽问:“你刚说到朝觐的事,跟书有什么关系?不是你娘带去的么?”
  长生摇摇头:“不是,我当时瞎编的。”
  子释“嘿”一声。
  “使者从銎阳回来,带回锦夏皇帝赏赐的大批书籍,说是——嗯,说是要西戎王好好学学圣人教诲。其中就有一本《正雅》。我也是听你说过之后,才知道他们拿回来的这本书原来不一般。我正而八经启蒙认字,用的就是它,每句话都背得烂熟。你说要校对,这可真找对人了。”
  子释嗤道:“要不是怕老爹偷偷摸摸抄出来的内容有纰误,翰林院那几个老头子各说各话,谁稀罕找你!——你们使者带回去大批书籍,还有什么好东西?”
  直接从集贤阁拉走的典籍,不管是什么,如今都已成为国宝。
  “光书就不下几千册,你突然这么问,我哪能说上来……”
  “真没用。要是我——”
  “知道知道,要是你,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一定清清楚楚记在心里——那不是因为我笨么?”
  子释忍俊不禁,敲他:“笨你个大头鬼!”
  双胞胎瞪着眼睛想:这人笨是从来不笨的,越来越奸诈油滑倒是真。这症状属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还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子释敲完长生,晃得自己有点头晕,索性靠在他身上揉脑袋。
  “累了吧?”长生扶着他慢慢躺下。
  “不累。”说是这么说,人却顺势躺在他腿上,闭了眼睛,“你接着讲。”
  长生想想,道:“赵琚当时还给了一幅画,叫做《物华天宝图》,小时候我娘常常指着它给我说里头的地方……”
  “《物华天宝图》?嗯,宫里也有,你看的应该是个仿品——那也价值连城了。”轻笑,“赵琚在这上头可真大方。”
  “他是够大方……他大概没料到,西戎王和手下将领们看了这幅画,会做何想法吧?”
  子释点点头:“这就好比一大盘肥肉端到面前,叫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吃?”
  双胞胎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记得那时候,我娘常常对着那幅画,几个时辰都不动……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幅好画。”
  子释跟着他叹气:“确实,是一幅好画。”
  “所有这些东西,最初都交给我娘管着。我娘去世后,便送到灵恝圣山,由奥云宫的乌霍大师保管。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灵恝山十分漂亮的,夏天不冷不热,到处是好吃的水果,还有冰川可以看。乌霍大师学问也好得很,你一定喜欢……”
  子释揪着他一骨碌爬起来:“真的?”
  长生扶住他,笑:“当然是真的。我就说叫你不要着急么,到时候养好身子,静下心来,想弄什么不行?”
  “嗯……听起来确实很诱人的样子……不过——”两根指头冷不丁一摁一捏,灵巧的解开他左手护腕,迅速伸进去,抽出薄薄一卷书来。
  “哈哈!”紧紧护在胸前,得意非凡,“别的事可以等,灵感这个东西怎么能等呢?想到了不让及时写出来,你打算憋死我啊!”
  “你……”长生满脸无奈,看向双胞胎。
  那俩偏过脑袋,忍啊忍啊苦忍加死忍,总算没有当场抽筋。
  过了一会儿,子释收起笑容,望着长生:“我不着急,真的不着急。可是,你总得让我有事做。不许我胡思乱想,那就让我有事做。”声音低下去,一点点漏出来,“最近……视力不如从前,手上也没劲儿;稍稍久坐,便开始头晕……我不勉强自己,让子归帮我写,好不好?要是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才真的受不了……”转脸瞧着妹妹,“子归,你说天天给我做吃的,顺便替我写写字可好?”
  “好……”
  “大哥。”子周忽然从旁边叫一声。
  兄弟见面之后,自始至终,关于整件事,大哥没有正面直接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嗯?”子释朝弟弟看过来。
  “大哥……”子周知道,如果自己能够说一句“我替你写吧”,将是给大哥最大的安慰和支持。然而,预见到随之而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否承受到底。无法履行的诺言,与其中途反悔,不如不说。结果出口的话是:“野菊花明目,我明天去摘点儿给大哥泡茶。”
  “好啊……不过那也得过些日子,等我先吃几天饭才行。菊花性寒,这时候可不敢喝……”
  长生见他神色渐渐倦怠,把手里的书轻轻抽出来:“这个我先对一遍,之后便由子归拿着。今天反正不看了,吃点东西,然后睡觉。”
  抬起头,恰见子周端着碗送到面前。
  两个人对视一眼,长生想说什么,子周一扭头,别开了。
  长生把碗捧在手里捂热,让子释倚着自己,一勺一勺喂下去。看他一口一口往下咽,心情也跟着慢慢变得踏实。——只要肯吃饭就好,每一口咽下去的,都是信心与希望。
  “好了,明天换点别的。”竖起来,“刚吃完,过会儿再睡。”四顾看看,双胞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子释寻找着最温暖最舒适的场所,让自己软绵绵陷在里头。
  “今天……什么日子了?”
  “初七。”
  “七月初七?”睁开眼睛,“七夕了啊……”就此停住,慢慢合上眼帘,放松身子,恍若什么都不曾说过。
  长生犹豫片刻,扯过被子裹住:“下午刚见了太阳,这地方也空旷,还真没准……”蜀州山丘环绕,云浓雾厚,星星月亮都是罕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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