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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页

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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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闲道:“如果……没有遇见子归,你本来怎么打算?”
  “原先的打算……先拿下峡北关,夺取太子兵符,顺利的话,连云头关一块儿占下来,然后把北边也换成我的人。待外围初定,就想办法去西京……找你们……”
  “你就这么笃定——”子释抬起眼睛,倒瞅着头上那张脸,“我们仨一定会在西京老实待着?过了这许多年,没准,”顿一顿,“没准,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胡说!”长生被他逗笑了,满眼温柔哀伤,抱着他的头,“别瞎说……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都记得,非要那样吓我气我……说好了我去西京找你,你当然不能到处乱跑。再说,哪有许多年,一共才五年,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快……你知不知道,这五年里,我做了多少事?我一想到你也像我想你一样想着我,就一刻也停不下来——我这样拼命,你还敢去找女人?我知道你不会的……”
  想起见到他之前如何方寸大乱,想起刚见面就把他气得吐血,想起他一夜惊悸不得好眠,想起那颗石头垂在他胸前,刺得自己双目流泪……长生低头贴在他额上:“我知道,你不会……”
  子释静静听着。
  他听见他说“当然”,他说“才五年”,他说“我知道你不会”。
  如此自以为是,理直气壮。
  心中早已有了决裂的预感,身体贪恋着熟悉的温度,灵魂被理智强行冻结。本以为需要竭力克制的会是怨尤愤恨,谁知对话进行到此刻,望着他无可置疑的眼神和表情,种种不甘不平涣然冰释,忽然于瞬间真正认清了一个长期存在的隐性事实:
  李子释与顾长生,从始至终,都隔着一条千年代沟。
  不独他,这时代所有人,包括子周和子归,李子释和他们之间,从来隔着这条千年代沟。一直以来,自己并非没有意识到,却盲目而自大的将这代沟两岸分出了上下前后,不由自主总以俯视的姿态,回首的姿态面对一切。
  子释想:我看到了,自以为理解了,体谅了,却忘记了一个基本前提:我已身处其中。
  这是一个关山阻隔,萍水飘零的时代。
  这是一个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时代。
  这是一个义士不惜断头,忠臣愤而死节的时代。
  这是一个伯夷仍旧采薇,尾生依然抱柱的时代。
  这时代的许多人,不论好人、坏人、聪明人、愚蠢的人……都比自己执着,比自己坚强。
  很多时候,没有为什么,只有必须坚持。
  且不论立场与追求,单说离别和等待。子释忽忆起当年从小姨娘那里听来的往事:父亲新婚之后,上京赶考,这年却不知何故名落孙山。羁留京师两载,下一轮终于高中状元。才当了年余京官,家眷还在路上,已经外放去做凉州刺史。路遥地偏,前途难测,只得留人捎话,家眷暂寓京城。又是两年过去,父亲应召回京,一家才得团聚。当时犹属太平世道,从离别到重逢,母亲整整等了六年。
  幼时听过便忘,并未觉得有何特别难过之处。也许,是叙说者理所当然的语气,淡化了那过程中的孤寂恐惧、痛苦煎熬。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对于离别和等待,这个世界,有着远比自己从容的态度,坚定的信念。
  五年,不过两轮科举,确实没什么。各方面综合考虑,他做出的是最优方案,最佳选择。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子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最后一缕温柔,直至被广阔无边的悲悯哀伤浸没。
  就这样吧。
  没有怨,没有恨,没有谁欠谁。老天画完了这个圈,在终点完成对接碰撞,就此归于湮灭。
  对不起,我已失去力量继续向前。
  “长生。”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声清醒着叫自己的名字。长生心中激起千重波澜,却只轻颤着应了一声“嗯”。
  “我出使而来,无论如何,总得回去复命……你看着安排安排,事情到了这一步,好歹做样子谈一谈。”子释坐起来,蹬上靴子,下了地。取过一旁叠着的外袍,抖开来,慢条斯理往身上穿,一面分心说话。
  声音虚无缥缈,大脑好像交给了另一个自己做主。
  “虽然有些意外……来的是你,总比别人强。我回去以后,交了皇差,就设法把子周和子归悄悄带走,彻底离开西京朝廷。”
  子释穿好外袍,拿起玉带围在腰间,四顾寻找发簪头冠。
  长生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觉情形大大的不妙,糟糕到不能再糟糕,手足无措之下,横移两步挡在他面前,直接做了一堵墙。
  子释抬起头:“看你峡北关夺权制胜的手段,放眼华荣锦夏,大概没几个抵得住罢?你能兵不血刃诱降严臻,收买人心的怀柔功夫也很是到家。听说你之前刚平了东北?——华荣太子已死,靖北王一统天下,迟早的事。早知道……我们兄妹大可不必在西京干耗着。”
  长生涩声道:“你,你要去哪里……”
  “既然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去哪里都行啊。”子释淡淡一笑,“还是要托你的福,可别搞砸了。”注目望着他,“——能少杀几个人就少杀几个,千万记得别乱烧乱毁东西。”
  长生脑子里轰隆直响:“子释……你、你不陪我么?为什么……”
  “过去没有我陪,你不是一样干得挺好?何必拉着我给你添乱?——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故意偏了脑袋,正好看见桌上放着自己的玉簪金冠,抬腿过去拿。
  长生一把拖住他,两只眼睛红得要出血:“子释!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不对?”
  子释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我不相信你?顾长生,你自己想想,除了最初不便说明身世,我几曾有过不相信你的时候?若非……因为相信你,我何至于……”
  子释想: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只不过,有些事,你已不必知道。
  “我过去相信你,现在相信你,也同样相信你保证的将来。所以……我非带子周子归离开不可。”
  长生跨到他前面:“那么,你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子释摇摇头,笑了:“你从未做错什么,哪里需要原谅?我只是……嫌麻烦……或者,十年二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我之间,尚有相见的余地。现在么,实在太麻烦……”
  长生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凄美的笑容,笑得自己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就像被人硬生生掰开心脏,剖肉剔骨,剜走了长在其中的珍珠。
  “你嫌麻烦……我知道你怕麻烦,就想……把麻烦都料理了才告诉你,谁知道——”
  长生既痛且怒,脑中一片混乱,猛地揪住他脖子:“你嫌麻烦——我都不怕麻烦做成这样了,你还敢给我嫌麻烦?你以为,我干什么非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你以为,这么麻烦到底是谁害的?你敢撇下我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告诉你李子释,你休想!”
  开始不讲道理了啊。子释无奈:“长生,别这样……”
  “当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死了就死了;要不是你……”咬牙切齿,“要不是你勾搭我,我走了就走了;要不是你一路有事没事啰哩啰嗦,我符生杀人就杀人,打仗就打仗,夺权就夺权,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替天下人操心?想当初你要入蜀,我便送你入蜀;你要救人,我便陪你救人;你不愿见血,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血;你不爱吃饭,我千方百计,不叫你挨饿,不叫你生病……那么多日子,昼夜相伴,朝夕相对,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嗯?莫非你都忘记了?”
  抓住他的肩膀:“李子释,你给我听着,我今天会自找这许多麻烦,哪一桩不是你害的?“始知兵者是凶器”,是你教的;“体民之心,遂民之情”,是你教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是你教的;“柔之胜刚,弱之胜强”,是你教的;“益之而损,损之而益”,是你教的……我问你,这许多圣人之言,权谋之道,哪一条不是你教的?是你告诉我,一旦下场,就要竭尽心力,以图完胜。是你告诉我,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你要我不再迷惘,努力奋斗;你要我斩妖除魔,普渡众生;你要我能杀而不嗜杀,强身而守心……你现在,竟敢跟我说……麻烦?”
  子释完全傻了。
  半晌,嗫嚅道:“啊……我不过纸上谈兵,难为你……活学活用……”
  “纸上谈兵?”长生把他狠狠揽过来,“哼!这些都是纸上谈兵,那么有件事,总是你言传身教,身体力行,手把手教给我的——”
  一手圈住他的腰,一手捧着他的头,往唇上重重压下去。慢慢放轻力度,变换方向来回辗转,叩开两排串珠编贝,缠住一瓣羽叶丁香,直到他色上胭脂目泛流光,意识朦胧软在自己怀中,长生好似咕咚掉落滚油锅里,从内到外都炸酥了。残存的一丝清明告诉自己:别急,不能急……
  恋恋不舍凑到耳边:“你看,都是你教的,你忘了么?……子释,你害我……再也没法抱别人,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么?……枉我为你死心塌地守身如玉,我可听说,你在西京到处拈花惹草招摇撞骗——”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文章二人抬着大木桶出现。李章一脸严肃:“王爷,小人们送水来了。”

  第〇七五章 焉得无悔

  长生就着最暧昧的姿势开口:“放这儿吧。”看两位忠仆把桶搬进来,站立不动,道,“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李文李章对望一眼。
  李文盯着子释的背影,犹豫片刻,道:“少爷,米大人他们不知少爷境况,都很担心……刚才,聂大人找到我俩,问起少爷……”
  长生立即抬头:“你说的聂大人是谁?这个院子守卫森严,他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个……聂大人找到我俩的屋子,问了几句,很快就走了,我们也不清楚他怎么进来的……”
  长生心中一动:“这位聂大人,是不是昨天站在你们少爷身边,戴高筒乌纱帽那个?”
  “……是。”
  “原来是高手。”长生扬声叫道:“倪俭!”
  倪将军“嗖”一声出现在门口:“殿下?”
  “使节团里有个武官,姓聂,是个头头,功夫相当好,你悄悄缀着点儿。人家可是刚刚光临了咱们帅府。”
  “啊!有这等事?”
  “是偏院。主宅料他也不敢挨近。”
  “属下失职。”
  “我昨天就探出他功夫底细,忘了跟你说。”
  倪将军一眨眼没影了。
  文章二人心中惊惧,李文打定主意要讨少爷一句回话,硬着头皮重新开口:“少爷,聂大人问……”
  忽听少爷缓缓道:“你这就去告诉他们,我水土不服,心慌胸闷,气短乏力,下不了床,军中大夫正看着,过两天自然会好。”停一停,仿佛思考什么,接着道,“烦米大人写封请安的折子差人送回去,就说——就说“北或可意动,和谈有望”。其他所有事情,都等我好了再说。”
  “少爷……”
  “去吧……我自有分数,以后跟你们细讲。”
  “是。”二位忠仆再次对望一眼,终于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两人彼此倚靠,久久没有声息。
  这一打岔,两个人的恩怨不小心又回到家仇国恨,种种现实难题重新摆在面前。
  长生想:还真是……麻烦。没话找话:“你这两个书僮,太不好糊弄……果然仆肖主人形……”
  没反应。
  桶里水正冒热气,低声道:“现在洗好不好?粘乎乎的早难受了吧?”撩起他的头发,后颈凉湿一片。吃惊:“怎么又出这许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扶正了身子,却见他脸色蜡白,眼中毫无神采,只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子释,怎么了?觉得哪儿难受?”想要替他松开衣领,伸手去解纽扣。刚解了两颗,怀中人突然肩头僵硬,浑身颤栗,越来越厉害,竟至不能自已,连嘴唇都直打哆嗦。
  长生定睛细看,他那木然的表情,直如不认识自己。
  大慌:“子释!”立刻将掌心贴上印堂神庭,注入柔柔一缕内息护住元神,一面迅速回放刚才经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让他这般失控。
  冷不丁记起文章二人进门前,自己似乎脑子一热喉头一松,把那个时时缠绕心间刻刻强自按捺的问题,以最糟糕的方式,问出了口……
  怎么办?
  “子释,别生气,我胡说的,我只要看见你,只要你在身边,你知道……”
  “长生……”
  太过微弱的呼唤,恍若无底深渊传来的叹息。转瞬即逝的尾音如丝弦乍断,在心上弹出一把溅珠血线。
  “我在这里,在这里……”长生紧抱住他,企图用不停重复的抚慰唤回远去的意识,平息突如其来的反常状况。
  “长生……”一下认出了面前的人,情绪迅速稳定,整个身子瘫在他怀里。
  “子释。”让他对着自己的眼睛,长生狠狠心,问:“子释,告诉我,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
  如此这般,曾经下定决心不再追问的一切,已非问不可,不能不问。
  看他不说话,长生仔细回想之前的交谈,忽道:“那个米大人……不对,那个聂大人……到底是谁?”
  他在他脸上读出一片空白。
  长生捏住自己的心,不让它胡乱蹦跳。放平语调,轻轻道:“子释,你告诉我,他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子释慢慢摇头。摇了几下,停住,两只眼睛直勾勾空荡荡望着前方。
  长生刹那间从中看到了漫无边际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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