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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页

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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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明白大师为什么要穷一己之力,费数年之功,将书中的西域文译为夏文了。
  这时乌霍大师叹息道:“说是翻译,其实不过字字对音,以夏文中的同音字代替西域文。即便如此——”
  “大师在忧虑什么?”
  “二王子,你父亲差不多把枚里所有人都带进了冷月关,也许……要不了多少年,这些用夏文写成的西戎典籍,就是我西戎后裔,也只能识其文而不能知其意了……”
  “怎么会……”长生嘴里说着,用心想想,却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乌霍大师见微知著,果然不负先知之名。望着眼前几本羊皮经卷,对上大师茫远的目光,心头一阵惘然。
  “因此,从上年开始,我又着手把它们的意思也用夏文写出来。这样的话,不光懂夏文的西戎人能看,夏人也能看……只是,常有词不达意之处,也没个人商量,进展缓慢。夏人书中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信矣乎哉!”
  于是,二王子临时充当起了乌霍大师专职翻译顾问。以他今时今日学问见识,倒也勉强胜任。
  转眼三天过去,长生心里急得要命,脸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每日跟着大师及弟子们一同祭祀祈祷,空余则协助翻译经文。双方都在暗中寻找机会,言辞间互相委婉试探。长生知道,自己要借的东西,要做的事,都未必能得到乌霍大师的认同。实在没法,也只有使出巧取豪夺手段,先办了再说。
  这天读到一首枚里妇孺皆知的短歌:
  “雄鹰在山巅翱翔,
  白云在空中飘扬,
  鸟儿在林间歌唱,
  鱼儿在水底徜徉,
  羊群为青草奔忙,
  健儿为骏马痴狂,
  母亲为孩子慌张,
  姑娘啊,
  你的心为谁收藏?”
  词句浅显,正准备一翻而过,却听乌霍大师轻轻唱起来。自有记忆以来就熟悉的悠扬曲调,一下勾起了无数遥远的往事。还没完全沉入其中,大师唱了前四句,又戛然而止。长生不禁抬头。
  乌霍大师道:“不知为什么,看到这首歌谣前几句,我总想起夏人一句诗:“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王子想必听说过。”
  “是。”
  “不知王子以为,此语当如何讲?”
  很明白的一句话,冷不丁被对方这么一问,反倒犹豫了。长生略加思忖,认真回答:“这句话据说最初出自灵虚子之口。灵虚子乃中土玄门宗师,其本意是描绘世间万物活泼天机,借以比喻人心逍遥之境。后来却被圣门中人广为引用,以“海阔天高”劝谏居上位者应胸怀宽广,有容乃大;以“鱼跃鸟飞”勉励天下士子努力进取,施展才华——其本意反而不常提及了。”
  乌霍大师点头:“原来竟有这许多说法,受教了。我倒觉得,咱们西戎那首歌和夏人这句诗,词句意思是一样的:奥云大神赐给鸟儿天之高,赐给鱼儿海之广,从此鸟归于天,鱼属于水,在各自的领域求得随性自在。——嗯,跟你方才所言“活泼天机”,很有相通之处。”
  长生静静等着大师的下文。
  “鸟儿为天空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占领大海,否则必定溺死。鱼儿为海洋之主,绝不会想到要夺取天空,否则必定渴死。我西戎天生为大漠草原之主,奥云大神赐给我们枚里绿洲,叫我们守护这大漠之眼。同时也得到大神的眷顾,从这里获取水草,放牧牛羊,繁衍生息——”
  说到这,大师停下来,注目凝视着长生:“二王子,你父亲非要夺取中原土壤,举族移居中土,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长生正襟危坐。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乌霍大师对父亲做法如此明确的表示反对。
  据说父亲昔日统一西戎各部落之后,曾经上过一回灵恝山,通知奥云大神枚里换了新主人,顺便问问前程吉凶。乌霍大师当时就暗示不赞成入关。但他方外之人,既不能也不想过多干涉政事,西戎王壮志在怀,区区几句莫名其妙的隐喻自是转眼抛到了脑后。
  长生想:乌霍大师是奥云大神座下先知,相信万物顺应天性,回归自然,各得其所,乃是上善。听起来好得很,然而理想色彩居多,遇上自己父亲那样强势的人物,又怎会将这种软弱的论调放在心上?
  思索片刻,开口道:“大师,鸟儿在天空飞翔,鱼儿在水底潜游,确乎各得其所,相安无事。不过,前几年我在南方,曾经见过好几种吃鱼的鸟,也听说世上还有吃鸟的鱼。”
  “哦?”
  “据说东海之滨,一些鸟将巢安在岸边崖石上。每当幼鸟出窝,若不慎跌落,立即会被水中窥伺已久的鱼群分而食之。”
  “啊……”
  “适才大师只言及歌谣前半段,固然有理。符生以为,那后半段,含着另外一个道理。”
  “愿闻其详。”
  “羊群为青草奔忙,健儿为骏马痴狂,母亲为孩子慌张,姑娘的心为意中人收藏——这说明,凡是天地间的生灵,莫不受“欲”所支配。飞禽走兽,皆有求生之欲,故鱼鸟水天一方,仍然彼此相食。于人而言,则还有爱恨之情,贪嗔之欲——大师敢说,如此种种欲望,不是天性之一面?”
  乌霍大师愣了愣,很快道:“话虽如此……”
  “大师请让符生说完。大师可知,当食物短缺的时候,练江中的鳄鱼会吃掉其他鳄鱼的幼崽;在寒冷的冬季,秃鹫与苍鹰会为了一只沙鼠拼个你死我活——谋生之欲,可使禽兽同类相残,何况,何况人在谋生之余,尚有无尽贪欲野心……大师,符生以为,西戎锦夏,并非鸟鱼之别,而不过是——西戎人和锦夏人的区别。”
  乌霍大师听得一呆。他本博学多识,这番话虽然冷酷透彻,与平生信仰大相径庭,却不是不能理解接受。但出自西戎王二王子之口,实在大大的令人惊讶。一时不知对方是何用意,迟疑半晌,试探道:“王子既如此说,那么……对你父亲的做法,莫非也不太赞成?”
  长生轻叹一声:“大师,眼下,不是赞成不赞成的问题。”
  王子殿下话里有话,乌霍大师于是没有接口。
  长生停顿许久,才慢慢道:“今天是永乾六年正月初四,华荣立国进入第六个年头了。国号“华荣”二字,乃大师当年所赐,于今看来,极具先见之明——我华荣果有繁华初现、欣欣向荣之兆。”
  乌霍大师苦笑:“说起国号,当日我委婉回绝,四王爷拿刀比着弟子们的头颅,迫于无奈,才……”
  “大师,这就是所谓形势了。形势如此,下者顺水推舟,上者因势利导。大师虽说迫于无奈,却以无边慈悲智慧为华荣立下了盛世箴言,泽被后世,功德无量。”
  乌霍大师继续苦笑:“王子言重。不过一点私心祈愿……你父亲多半没听进去……”
  长生忽然解下佩刀托在手中,顿首行礼,直起身平视对方,肃然道:“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有事相求奥云大神座下先知乌霍大师。”
  乌霍大师似乎并不意外,神情依旧,单把称呼换了:“殿下?”
  “符生有件事,想请大师帮忙。在那之前,烦请大师先听听符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殿下请讲。”
  这一讲,直讲了一整夜。
  清晨,当负责洒扫的弟子进来启开窗户,曙光投射,殿中一切都笼罩在温暖柔和的金芒里。
  长生沐浴其中,觉得刚刚过去的一夜,好似把整个前半生全部交代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仅仅鼓起勇气回顾过去,已经获得足够的信心面对未来。所有前因后果劫难机缘刹那间了悟,这么长时间聚积心头的迷雾阴云渐渐消散。迎着晨光睁开眼睛,在那冰川雪峰之上,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朝阳。
  ——惟其不可掌控,唯有更加坚定信念。
  长生收回目光,一边思索一边对乌霍大师道:“这几年,抽空重读了夏人史书,忽然觉得,其实我西戎入主中土的命运,并非六年前父皇立国登基时确定,也并非十年前父皇率领各部攻入冷月关时开始。早在二十年前,西戎王统一西北大漠,甚至——早在二百年前,西戎各部得到锦夏朝廷允许,内迁定居枚里,就已然预示着这一天迟早会要到来。
  “如果把中土比作一个聚宝盆,那么,如我西戎一般仰仗草原绿洲艰苦度日的部落,日夜徘徊在它的边缘,一旦成长壮大,必然将目光投向其间。大师,纵使水天一方,鱼鸟尚且互相为食。何况,这哪里是天与海的距离?是唾手可得的丰腴水草啊……
  “哪怕中土与大漠,确如大师所言,真有水天之别,此刻鱼儿已经上了岸,鸟儿也已下了水,事已至此,总不能眼看着渴死溺死。鱼儿要学会行走,鸟儿要学会游泳,或许历经万般苦楚,或许等待漫长岁月——可是,既然灵恝圣山北峰的冰洞里都长出了雪衣睡莲,又有什么理由说一定不可能呢?”
  乌霍大师沉默良久,方问:“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同时主宰海洋与天空?”
  “是。但使海阔天高,任凭鱼飞鸟跃。”
  “呵呵……没想到,殿下的野心,远远大过你父亲。”
  “大师这样说,亦无不可。”
  “殿下既已平定涿州,身边谋臣武士济济,手中粮草精兵具足,特地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知为了什么?”
  “符生想向大师借一样东西。”
  “我这空落落的奥云宫,有什么能入殿下法眼?”
  “符生想借藏在神殿后的沃格玛之弓,也就是弋阳弓。”
  乌霍大师一惊。随即了悟:原来如此!忍不住追问:“殿下……要这弓做什么?”
  “杀一个人。”
  大师犹疑:“殿下——想杀谁?”
  “太子符定。”
  正月初五傍晚,长生在暮色中辞别奥云宫。
  临走前,他以天池圣水净身沐浴,向奥云大神行朝圣祈福大礼。仪式完毕,乌霍大师问:“殿下可是祈求大神佑我华荣江山一统,国泰民安?”
  长生摇头,实话实说:“江山一统,国泰民安,符生分内事,何劳大神费心?”面向祭台,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响,“符生只求大神为我保佑一人平安。”
  连夜下山,倪俭、虞芒、黄云岫三人听到他的暗号,偷偷出来会合。把雪板和圣水悄无声息送进毡房,留了些钱,牵着马儿潜出这片冬窝子,向东飞驰。事情办得顺利,又去了心头杂念,长生不觉兴致大好,拖着手下跑马拉松,一口气上了乌干道,才停下歇息。
  靖北王照例盘腿打坐。那三人一面抱怨殿下叫他们苦等,一面凑头瞻仰传说中的弋阳神弓。弋阳者,射日是也。将西戎语中沃格玛一词,译为如此文雅的夏语,是乌霍大师得意之作。
  虞芒向倪、黄二人大讲此弓来历:从前部落英雄如何得奥云大神赐予神弓,射杀危害牧民的魔兽,造福草原,威名永传。黄云岫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便表明,只低头细看。倪俭却道:“虞兄,照你这么说,此弓至少也有三五百个年头了,哪怕铁胎蛟弦,也熬不了这么久罢?”
  虞芒不服气,与他争执起来。
  长生插话:“倪俭猜得有理。确切的讲,这把弓不到一百年历史,是昔日枚里弓箭大师那古穷毕生之力所制,直接借用了传说中神弓的名字。其中雪松、犀角、鹿腱等上乘材质且不说,此弓最有价值的地方,乃在于弓弦。据说——”一笑,“恐怕又要叫倪俭失望了,到底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据说是抽了飞龙脊筋,那古整个家族也因此受到诅咒,于是将它献给了奥云大神赎罪。”
  伸手拨一下弓弦:“是不是龙筋不清楚,不过此弓射程大大超过一般良弓,那是肯定的。若居高临下,再配合内劲手法——”
  殿下不再继续。那三个都知道下文是什么。
  虞芒忽问:“沃格玛之弓是奥云宫的圣物,乌霍大师居然真的就肯借给殿下?从来没听说过奥云宫把圣物出借的……”
  黄云岫接了一句:“依我看,怕是从来没有人像殿下这样,想到去借神庙的圣物吧?”
  倪俭哈哈笑:“我看这倒是真的。再说了,那位乌霍大师多半明白,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与其半夜里失窃,莫如送个顺水人情……”
  虞芒生气了:“倪俭你又乱讲,殿下怎么能使偷窃手段……”
  黄云岫赶紧开口:“倪兄,神庙圣物,常有灵异。偷窃之法,万万不可行的……”
  长生眯眯眼,随他们胡掰。
  乌霍大师为什么肯把弋阳弓借给自己?——说是借,大概双方心里都有数,这东西多半就此有借无还了——总之,能把弋阳弓从奥云宫拿出来,之前的翻译功课固然起了重大作用,自己最后增添的砝码同样不可小觑。
  提出要借弋阳神弓,乌霍大师明显露出犹豫神色。尽管道理似乎已经讲通,然而借出神弓,就等于将奥云宫带入世俗纷争,有违一贯信仰,也难怪大师无法轻易点头答应。正当僵持之时,长生心中一动,捧着凝聚大师心血的纸本《艾格之咏》,换了个话题。
  “大师忧心圣典失传,不辞辛劳,先把西域文对音译为夏文,又把夏文音译转为意译——符生有点粗浅的想法,请大师指教。其实,不论西域文还是夏文,记录的都是我西戎语。既有西戎语,为何不能有西戎文?大师难道从未想过,为我西戎创制属于自己的文字?若能以西戎文书写西戎语,又何来失传之虞?……”
  乌霍大师眼睛都直了。
  长生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依符生愚见,锦夏之所以绵延数千年而文脉不绝,正是蒙其文字发达所赐。大师若能为我华荣创制出西戎文字,符生必定不遗余力推广实行。此事之成,岂止功德二字可以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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