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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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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阁老指示几个编修把高高两摞目录堆在平头乌木大书案上,自己坐在后头,一边翻弄一边闲闲道:““集贤阁”经史子集四部,要说种类芜杂,应属子部,要说卷帙浩繁,则当推史部。你可知《总目》中光史部就有十余类之多?”
  子释听阁老语调,是个问句,垂首答道:“史部目录按编撰者分,有实录、正史、杂史、伪史、逸事五类;按体例分,有编年、纪传、会要、纪事本末、州郡方志五类;另有典章制度、岁时地理、艺文百工三种专名史籍。”
  “嗯。这十三大类,除去重复交叉,每一类名下少则几百卷,多则几千卷,共有——”
  “共有史籍一千八百三十七部,合计三万两千余卷。”
  陈孟珏把手中的书放下:“我猜你一定清楚,果然。我且问你,都看过多少?”
  “实录无缘得见,正史倒是读熟了。其余的……把囫囵吞枣的也算上,大概三五百种?时间太久,一时也说不上来。有些没看过的,曾听夫子和父亲提及梗概……”子释一面说,一面侧着脑袋蹙起眉头回忆。
  “三五百种?照你的年纪,已经相当难得了。——谁是你的夫子?李彦成太傅都做得,自己儿子的课业难道还要别人教?”
  “晚辈授业恩师乃王守一先生。”
  “啊!”陈孟珏吃了一惊。随即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父亲此举,很有远见,也很有魄力啊。”看子释一眼,“守一先生自出仕以来,多年不闻收弟子。以太守之尊甘为稚子引导,除了情面,怕也是相中了你的资质……”
  陈阁老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刻意牵扯故人之情,却自然浸润着长者关爱之意,令子释倍觉亲切。夫子和父亲的死本是一个遥远的事实,短短几日化作了冠冕堂皇无上荣耀,他身不由己坦然接受,然而始终无法投入更多感动。眼前老人家几句话,比金銮宝殿中嘉勉的圣旨追封的爵号杀伤力要大得多。心情感慨激荡,两行热泪悄无声息洒落襟前。
  “晚辈愚钝顽劣,枉费……先师与先父一片心血……”泪水模糊了眼睛,不能成言。
  陈阁老叹息一阵,忽道:“李免,你教出一个状元弟弟,自己怎么落了榜?”
  子释头一回有了心虚的感觉,小声道:“晚辈没有参加秋试。”
  陈孟珏一愣,笑了:“你还真干脆,倒应了你父亲起的好名字。不来应试,这几年做什么呢?”
  “晚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也瞒不住,子释如实道:“帮着富文堂校了几本旧书。”
  陈孟珏听到富文堂三字,略一思量,马上明白了。起身从另一边架子上取下几本书:“这么说——”
  子释溜一眼,点点头,微赧:“都是我。还请阁老替晚辈留点面子。”
  陈孟珏绷着一张脸,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索性放开了,哈哈大笑:“你这后生有意思,比你爹有意思多了。真该替你爹拍你几板子才是。除了这些歪门邪道,富文堂近两年点校刻印的几个古籍本子,也有你的杰作罢?”
  “晚辈班门弄斧。”
  陈孟珏捻须颔首:“那几个本子我都看过,堪称登堂入室,不算班门弄斧,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这兰台令,你且试着做做看吧。”沉吟片刻,仿佛想起什么,“这么说来,富文堂头半年进贡了一套“养正斋”终版《诗礼会要》,老夫一直想看看他们翻刻依据的原书,那尹老板几番推脱,就是不拿出来。你既和他熟,见过那套书没有?”
  “这个……不瞒阁老,那套书……是晚辈欠了尹老板的人情,凭从前抄写留下的印象替他补校的。”
  这回答大出意料,陈孟珏呆了一呆,斥道:“胡闹!这么重要的经书,没有原本就敢补校,还当成贡品送上来!你不知道翰林院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看出点纰漏来还要不要脑袋了?!”
  子释心道:那不是没看出来么。声音却沉沉的:“阁老,晚辈若有原本,又何必凭印象?如今……不凭印象,还凭什么?”
  陈孟珏默然。好半天,仿佛哭一般涩涩笑了两声:“你说得对,不凭印象,还凭什么?只可惜有本事凭印象的人太少。你能接替老夫来做这个兰台令,再好不过。万岁圣明,万岁圣明啊。”一面说,一面冲着南边皇宫所在方向拱了拱手,又拭了拭眼角。
  理理情绪,老头子指着面前大堆目录,道:“兴宁七年翰林院重修《集贤阁总目》,你父亲建议编一套简本存在别处,方便检索。没想到竟成了今日唯一按图索骥的依据。这几年,兰台司除了整理征收自民间的典籍,剩下的事情,就是化简为繁,将简目还原为细目。力求所有目录,尤其是仍旧阙失原书的部分,或摘录于他文,或求教于博学,记下该书体例内容优劣得失,使后人知其大致面貌。若来日访求有得,固为幸事。万一从此失传,也不致使前人心血,一旦化为乌有……”
  子释正身敛容,肃然应了声:“是。”
  天灾人祸。民生罹难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文化的浩劫。集贤阁洋洋十万卷藏书,一把大火,只剩下眼前二十本抄写了书名作者的目录。借着这一捧枯槁的骨骼灰烬,用个人积累的学识见闻,精神智慧,一点点给它们注入灵气,丰盈血肉。虽然不可能还原那万方仪态,也至少为后人留下一个绰约身影——留下一些线索,一些向往,一条看不见的黄金路,一架摸不着的青云梯……子释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这种心口发热的感觉了。
  陈阁老说到最后,叹道:“当年《集贤阁总目》修订伊始,你父亲旋即外放,若非如此,本该由他主持。今日经由你手补齐简本,也算是继承父业了。唉……”
  子释试探着问:“先父……当真做过太傅?父亲在世时,晚辈从未听他老人家提起……”
  “皇上都说了,自然是真的,那还是皇上亲政之前的事情,不过时日甚短罢了。至于你父亲为何不愿张扬,老夫也不敢胡乱猜测。一些陈年旧事,没必要深究。”
  “是。”
  “这几天老夫还会时常过来看看,有事差人到国子监寻我亦可。你既能“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兰台司自是晏如之所。年轻人,好好干吧。”说罢,陈孟珏站起身,振振衣摆,端着方步出去了,扔下子释跟那一大堆《集贤阁总目》在一起。
  目送老头矍铄的背影,子释咂摸着他回敬过来的那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笑。呵呵,真是睚眦必报的老人家。

  第〇五六章 孽已成缘

  不过几日,翰林院兰台司的众位编修撰吏们,就被他们的新上司操练出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工作方式:每天卯时签押完毕,到李大人的办公桌上去拿当天的任务条,分头忙碌。等到辰时过了,兰台令大人才慢悠悠踱进大门,各屋里转一圈,看看有无疑问,然后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反正第一天上任就迟到得十分离谱,下属们对上司我行我素的作风具备了高度的自觉性。况且观察两天便发现,李大人来得晚,走得也晚。有两个偷懒的撰吏,散衙时分没完成任务就要溜,结果被留下来一直干到入夜。大人体贴他们住得远,派府里的马车送到家门口,叫两人受宠若惊,吓得不轻,从此兢兢业业。
  这天子释起得尤其晚,跨进兰台司大厅,下属们正陆续出来,准备去吃午饭。各衙门都配备着杂役厨子,也有像子释这样讲究的官员自己带饭,借用伙房热一热。当然,最有派头的,会连自家厨子一并带到衙署来伺候。
  众人打过招呼,纷纷走了,王宗翰落在最后,又跟着折了回来。
  “我说,子释。”私底下,几个年轻人仍旧朋友论交,不讲品级。王宗翰皱起眉头放低声音:“你不会是不知道有点卯签押这一说吧?怎么着子周也该催催你啊!这样下去,还要不要俸禄了?!”
  子释看他一脸苦口婆心,偏让人觉得鬼鬼祟祟,有点好笑。十分合作的显出为难状:“卯时太早,我起不来……”终归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又知道对方是真关心自己,说着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俸禄什么的,唉,子周说——”
  李文替他接过去:“不瞒大人,二少爷说,反正他一个人挣钱也够花,大少爷喜欢怎样就怎样。家里谁也不反对——千金难买秋冬觉嘛!”所谓“家里谁也不反对”,即上至少爷小姐,下到车夫马僮,思想认识高度一致。李文又道:“我听说只要找门子打点打点,负责点卯的公公们并不真计较,可惜二少爷怎的也不肯答应。”说完,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李章慢声慢语道:“要二少爷去张罗这个,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仿佛为了修正自家少爷形象,特地补充:“王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大少爷一向睡得轻,最近黑天白日的抄啊写的,还把衙门里的活儿带回去干,总要过了半夜才睡,唉!”禁不住发了句牢骚,“大人见过这样给朝廷当差的没有?拼命干活不要俸禄……”
  子释拍拍他:“好了好了,别叫王大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
  王宗翰却担忧起来:“子释,我知道你着急,可也不能这么胡来啊。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咳,你怎么也“王大人”上了?这不是寒碜我么……”
  “多谢王兄关怀。说来也怪,自从接下这差事,每天忙完了,倒睡得格外踏实,因此早上才会起不来。不过精神头反而比从前好,也没觉着累。所谓乐此不疲,或者就是如此?还请王兄不要担心……”
  子释第一天上班,把二十本目录大致翻看一遍,又浏览了兰台司这些年的收藏。正如他所料,原蜀州府学所藏及民间征收而来的书籍,以经史居多,子集两类十分匮乏。前者仍然缺失的条目,大半已经补全详细内容,而后者却多是整页整页的空白,就连入了兰台司的藏书都还有许多没来得及登记在册。
  第二天,子释将手下十二名编修,二十几名撰吏分为三组。第一组负责经史部分,继续搜寻尚未征集入库的典籍,并设法补全细目。第二、三组分别负责“子”部和“集”部,先把入了库却没有登记的书都一一核实记录了再说。每天散衙之前,各组领头人将当日进度写入专用日志,提出第二天的预计进程,给兰台令大人过目。子释临走,再一一细查,写好任务条放在桌上。
  开始几天,常有要求返工的时候:统一体例,规定格式,指出纰缪……他懒得跟人废话,索性自己做几个例子示范。编修撰吏们不论年龄长幼,资历深浅,看到他细致严谨无懈可击的样本,牢骚不满全噎了回去。
  子释目前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尽快把子集两类曾经目见耳闻,如今搜求不得的书籍细目做出来。其中不少书记忆中的面貌已经模糊,才着急趁着尚有印象赶紧写下来。除此之外,还要抓紧搜求缺失书籍。一些冷僻罕见的集子,民间并不重视,若不及时收藏,很可能不定什么时候便湮灭无踪。兰台司的书大多已成孤本,连目录本身都无比珍贵,因此决不允许往家里带。他只能抄下部分简目,叫尹富文帮着寻找。若是富文楼有的,便借过来留下抄本。所以每天离开衙署就比别人晚,回家之后,必然继续忙碌到深夜。
  刚开始,王宗翰执着的表示要陪他加班。
  子释坚拒。
  王宗翰不解,兼有些气恼:“你做什么非要一个人辛苦?还是你觉得我王某人才疏学浅,不堪差遣,无济于事?”
  见他动气,子释带着歉意笑道:“王兄误会了。王兄若留下来,元兄他们几位必定不好意思先走。其他撰吏们更抹不开,忍气吞声也得陪着。到头来累得大伙儿该回家时候不能回家,背后指戳,暗地腹诽,枉做恶人。我喜欢这活儿,费力气不要钱也无所谓,哪能拖别人下水?王兄不帮忙,就是成全小弟了……”
  王宗翰呆了一呆:“子释,你……唉!……”
  “昔弟子赎人而不取其金,圣人曰:“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兄诚然好意,小弟却不可不见之以细。大伙儿齐心合作的事情,勉强一时,则后继无力。小弟私心,望兄体谅。”
  王宗翰瞧着他,赌气道:“既如此,你就不该当这个始作俑者!”
  “这不是……咳,心痒难熬么……”子释搓搓手,故作苦闷状。
  王宗翰被他逗得失笑,胸口忽地涌起一股热流,左冲右撞。竭力按捺下去,认真道:“子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自圣,可也别把我等凡夫俗子抛得太远。翰林院的风气,一向闲散,陈阁老嘴上虽然催得紧,却不擅清理头绪。依我看,照你的章程,过两天这些人手熟了,速度还能快不少……”
  王大人到底没有陪着李大人加班,只是白日里不声不响,干得倍加卖力。每天一早就盼着他来,没来便忍不住焦急担心,等人来了,看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又暗自生气。别扭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决定务必从关心朋友的立场直言进谏。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批评的话,开口时气势已先弱了。得知他秉烛挑灯,废寝忘食,满脑子都是担忧关切,哪里还说得出其余?
  最后一咬牙,对李文道:“阿文,我看你挺机灵。曹公公那里我已经打点妥当,这几天的先帮着签了。从明儿起,你每天卯时过来一趟,替你们少爷签押吧。”说罢,也不看子释,径直出门,吃饭去了。
  主仆三人愣在当地。半晌,李章道:“少爷,王大人可真是个好人。”李文抓抓脑袋:“好人啊。不过——会不会有点好过头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初十旬休,连着两个公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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