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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页

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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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地坐下,生了堆火。天气炎热,他头上倒是一滴汗也不见。掏出路上抓的一大袋蝗虫,用细枝丫串了,搁火上烤烤,慢悠悠嚼起来。吃完了,往火里添些木柴,把那副骨架拖过来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若是他在这里,少不得要替你做篇祭文,诵几句超度的经咒。可惜撞上的是我,将就一下吧。
  望着火堆中的白骨,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深广的悲悯之意,说不上来是哀伤还是惆怅。觉得自己心肠好像变软了,又似乎是变得更硬了。仰头看看灰色的天空,没有欲望,没有兴奋,没有壮志,也没有雄心。不过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须得用心做好。只是想:让他在蜀州待着就对了。北方这副样子,怎么敢叫他看见?
  其时西戎大军镇压北部地区饥民暴动的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常常走上几百里,好不容易遇到一座城市,满眼废池乔木,一片冷落萧条。只有城头戍角悲吟,炎炎烈日中吹出无尽苍凉。许多地方,去年东征时长生曾经路过,虽说一路兵刀血洗,投降之后仍旧商户人家密集,完全不是如今这副萧索景象。
  做了几回梁上君子,又听了几回壁脚,得知銎阳不是没有想办法,而是一时难以奏效。
  从楚州调往北方的粮食,只够救京城的急,根本顾不上其他地方。
  三月里秘书令莫思予曾奏请恩赦暴动饥民,以刀换犁,归民于田,引来军中一片哗然。一些部队吃人肉喝人血,从上到下杀红了眼,连战马看见敌人都狂野暴躁,哪里肯轻易罢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任凭老莫说破了嘴皮子,军方将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饥民们会乖乖投降,回去种地。符杨心里对老莫的主意也有点打鼓,这事于是就搁下了。等到六月暴动基本平定,天时已误,人力匮乏,蝗灾依旧肆虐。只好任由良田继续荒芜,城廓继续萧条。
  莫思予无奈之下,转而奏请趁着春耕播种,在东南三州大规模屯田,以解秋冬不可避免的缺粮危机。这办法利在眼前,没人反对。正好把那些不听话的刁民统统圈起来种地,一举数得。符杨当即下令执行。
  七月早稻刚熟,青州越州的粮食就从水陆两路源源不断往西北送。但是送的速度总赶不上吃的速度,僧多粥少,送得再快也不够分。各地驻军各出奇招,除了送往京城的不敢动,剩下的谁先截住就归谁。偷偷摸摸互相打了不下几十仗,彼此遮掩只瞒着上头。
  有一回长生路过官道上一处峡谷,远远看见三方人马正在峡口对峙,于是潜进树丛躲着。听了一会儿,愣在当场。原来这三方人马,一方是送粮的队伍,隶属青州驻军。另两方一是溥阳守军,一是溥阴守军,同时得到粮食入境的消息,都跑到这峡口来拦截,不想恰好迎头撞上。
  截粮的互相看看,人数差不多,打起来两败俱伤。送粮的最大,为首将领笑道:“你们出个价吧,谁的价高谁把粮食拉走。”——拿钱贿赂送粮官兵,已是军中惯例。
  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长生悄悄撤离现场,暗自摇头叹息:这才几年工夫?单纯、勇敢、忠心、团结的西戎将士居然堕落成这样。父王半生励精图治,带出一支铁血悍勇之军,为何功业将成之际,人心遽然腐化?不由自主想:若是他在此,会怎么说?
  九月初三,西戎二王子符生归来。
  符杨听得禁戍营侍卫惊喜交加的禀报,一时不敢置信。直到望见宫门口那个满身尘土,英挺俊秀的少年,才打着颤站起来:“生儿……”
  三个儿子中,他一向喜欢老二。老大狠勇有余,不够聪明;老三私心太重,不够厚道。西戎部落的传统,男孩子从小就放出去到处野,符定和符留对父亲尊重敬佩,却并不十分亲近。在符杨的记忆里,只有老二,每逢自己去锦妃帐中,小人儿就会扑上来,趴在膝头缠着父亲问这问那,让西戎王享受到难得的天伦之乐。
  后来三兄弟慢慢长大,符生越来越安静,再没有小时候活泼伶俐的样子。锦妃死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只跟在父王身边,默默的,漂亮利落的完成派给他的任务。符杨心知肚明,锦妃早逝,多半由于心病。虽然她什么都不说,自己终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了锦妃身份的缘故,他一早就想清楚,老二不可能继承大业。看到他这样聪明能干,不声不响,心中难免愧疚,言辞间不自觉有些偏向。落在旁人眼里,竟成了狠下毒手的根由。
  原本让老二跟着老大去南方,既想试试老二的心意,也想试试老大的肚量。若二人这一趟走得好,说不定,不止老二有了一条退路,老大还能多一条臂膀。——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竟发展出一个最坏的结果。
  符杨处事从来果断,不耐烦做儿女情长姿态。正当用人之际,压下心中愤懑,训了老大一顿,把当初留下来跟随老二的百户翼单祁狠狠斥责一番,就此作罢。
  只不过偶尔一个人待着,想起生命中少有的温情时刻,才意识到原来都是那母子俩留给自己的。当时不觉怎样,失去之后,静夜阑珊之时,拿出来回味,方觉今生再难得。这时乍见二儿子死而复生,真真切切站在面前,不由激动万分,喜出望外。
  长生望着父亲,眼眶很自然的就红了。
  父王的心意,长生揣测过无数次。他甚至曾经一遍遍回想母亲临终前的种种情状。在和李子释纠缠了这么久之后,他忽然透彻的明白了母亲当日的痛楚和苦心。为什么母亲在开战后突然一病不起;为什么她要给自己讲那么多锦夏往事;为什么她只把那些往事当作故事来讲;为什么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听从父王教诲……当他面对子释心中煎熬的时候,全部都懂了。
  对于面前这个给了自己生命和回护的男人,不是没有怨恨。可惜这怨恨来得太迟,心里已经装不下了。也不是没有猜忌。但是这猜忌磨得太浅,心里已经不在乎了。
  他是父亲,我是儿子,如此而已。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王!生儿不孝。生儿……回来了……”
  做父亲的上前扶住儿子。两个人真情流露,都湿了眼睛。
  符杨很快稳住情绪,问道:“你既安然无恙,为何今日才回来?”
  长生垂着头,仿佛犹豫不决。
  符杨坐下来,等他开口。
  终于,长生双拳撑住地板,用低沉缓慢的声音对父亲说:“生儿……不敢回来。”
  “为何不敢?”
  “父王请看。”长生跪着转过身,脱了上边衣衫,把后背露出来。背心处的箭伤早已愈合,面积并不大。但是落在符杨这样的大行家眼里,立即看出其位置和深度的危险性。
  “……当日我留守彤城,夏人夜袭,于是退入城中,放火阻拦,打算从南门撤离……”
  这个过程,符杨已经听单祁仔细汇报过。
  “……本来,这种程度未必伤得了我。可是——”
  “可是什么?”
  “箭从后边来,而且——”长生顿一顿,“是一弦双箭,上下齐发。”
  一弦双箭,上下齐发,准头不差,速度不减。如此绝技背后暗算,只可能是自己人了。
  “当时情势危急,我拼尽气力逃出,也不知昏倒在什么地方。那山中猎户常年隐居,没认出我身份,因此拣了一条命。后来……干脆就在山里待着……”
  符杨沉默着。这些细节,完全没有必要追究。来龙去脉,自己早已猜到。重要的,是当事人的想法。
  看儿子穿好衣裳,转过来面向自己,符杨心里内疚中带着点儿酸楚。近两年不见,这孩子黑瘦黑瘦,显见吃了不少苦。所幸结实得很,个子更高了,样子也成熟了。
  想一想,还是狠下心问道:“你既不敢回来,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这一问,长生猛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望了半晌。
  父王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叫长生心头大定,也让他心底冰凉。当日符定的圈套,的确没有父王的意思。然而,今日自己的归来,却给他出了难题。甚至……还令他起了疑心。
  一代枭雄,果然就是枭雄的样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拿来浪费。
  不要忘了,他是父亲,也是西戎王。
  预备好的手段,只盼着能用不上,终究还是免不了要一一动用。
  长生放任自己把悲愤心情表露在脸上,逼视着父亲,一字一顿:“父王。生儿——不敢不回来。”
  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母妃的祭日快要到了。在外面流浪时间太长,有一天……忽然想起母妃临走的时候说,叫我……好好听父王的话。我……终归是父王的儿子,忍不住……就回来了。”说到后来,念及母亲,泪水应声而落。
  符杨心底的愧疚终于被逼得又翻了上来。想说什么,到底没说。最后拍拍儿子肩膀,温言道:“先去洗洗这一身的土,再来好好说话。”
  过了两天,符杨把长生叫去陪自己吃饭。
  屏退左右,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问:“长辈们那里,都问候过了?”
  “是。拜见了几位娘娘,看了三叔和四叔,又去了大舅舅那里。”
  符姓长者都留在枚里。符杨自己没有兄弟,族中同辈兄弟全在军中,目前在京的只有两位堂弟。至于长生口中的大舅舅,指的是正妃贲氏的兄长,内府令贲荧。长生想起贲荧看见自己,如同见了鬼,一个劲儿往下淌汗,心中冷笑。
  符杨以为儿子还会说什么,却没有了。看他脸色平和,有点放心,又有点担心。
  一顿饭快吃完,徐徐道:“下个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大臣们折腾了好久,他们的意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至尊履位,远近归服;天子令出,四方安定。劝我那一天加冕登基……”
  长生立刻翻身跪下,给父亲磕头:“父王顺天即位,可喜可贺!”心道:怪不得父王见我回来,会问得那么直接,原来正赶在要命的当口上。又十分无厘头的想:西戎王如今说话,也文绉绉一套一套的了……
  “眼下……定儿正在楚州平叛,留儿那里我已经着人去信。过些天,他们也都该来了。”
  长生心中一凛: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符杨看着二儿子,语重心长:“生儿,父王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只是……”
  “父王!”长生打断父亲,“生儿想……回枚里去看看母妃。”
  “嗯?”
  “生儿也有很多年没回去了。等父王登基大典之后,我替三弟回枚里守着吧。”
  “你真的这样打算?”
  长生直起腰,抬起头,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生儿不愿父王为难。可是,也不愿太委屈自己。有些人,我不想看见。请父王允许生儿回枚里去陪母妃。”
  符杨忽然有点动气:“我这里一大摊杂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容你跑回枚里去闲着?暂且歇两个月,等开了春,替我到东边屯田督粮去!”拍一下桌子,“你放心。你只管用心做事。只要过了登基大典,你不想看见的人,我再不逼你见。至于以后——你要去枚里陪你娘,也由得你。”
  重阳节那天,莫思予下朝回家,吃罢晚饭,站在花园里赏菊。
  大王赐给他的是锦夏右相的宅子,位于皇城后头白石坊高级住宅区风水最好的地方。占了整整一条胡同,宽敞整洁。尽头处一正二侧三张朱漆兽头金环大门,上方雕柱垂花,前头石狮蹲踞,威武气派,肃穆庄严,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将相之家。
  当时老莫略微迟疑一下,就谢恩接受了。朝里办事,低调有低调的好处,高调有高调的方便。等了这么多年,正要借着大王信赖倚重的东风,一展平生抱负,缩手缩脚反而多余。
  锦夏朝的文官莫不是风雅之人。右相这所宅子前院修得富丽堂皇,后院造得精巧别致。尤其这花园,是丞相大人怡情养性的地方。亭台轩榭,花木山石,廊桥池沼,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只可惜莫思予住进来的时候,已经空置大半年。身边下人,皆是大王赏赐的奴仆,别说侍弄,连哪里好看都分不出来。老莫只得惬意中带着寂寥,一个人独享园林之美。
  亭前一丛秋菊开得正艳。细长管瓣勾连卷曲,层层环抱;颜色绿中透白,丰满晶莹。尽管他对花草并不留意,也认得是菊中名品“绿云”。难得这花无人打理,自开自落,居然照样张罗出一片素雅繁华。
  眼前好景不可辜负。抛开心头繁琐俗务,且偷红尘半日闲。
  往亭子里这么一坐,向花丛中那么一看,诗兴就起来了。不禁吟道:“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多少年不曾重温如此格调,忽然就觉得手边似乎少了点什么。想起来了,少的是酒。可是京里吃饭问题才刚刚勉强解决,即使地位尊如秘书令,家里也不可能有酒。
  没有酒,这诗便吟不下去了。
  正当郁郁,忽闻有人慢声道:“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原来先生也会有高士出尘之想。”
  莫思予心里一惊,动作却从容,站起来转了个身。来人秀颀挺拔,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青花陶瓷坛子,冲自己鞠躬微笑:“符生冒昧。”直起腰,扬一扬手里的酒,“我觉着,先生大概是想找这样东西。”
  这死而复生意外回归的二王子,莫思予在朝中已经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除了气度较从前沉稳些,并无其他表现。如今大王春秋鼎盛,大业蒸蒸日上,老莫认为自己目前完全没必要操心几个王子的关系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得很明白:最好的动作就是没有动作。想不到,二王子竟会这么快主动登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无声无息高来高去的本事?学问也长进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对面,自己竟隐隐生出需要仰视的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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