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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页

书籍名:《一生孤注掷温柔》    作者:阿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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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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