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最后
有数不清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向杜珣涌来。他身体无法动弹，甚至身子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紧紧闭着双目，眼前一片漆黑中，无数道的白光冲入了他的眼眸。
这是谁？
这又是谁？
每一个，每一个，他都无比熟悉，但又无比陌生。他抛弃的记忆，他不会后悔，这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选择。是，这是他自己做出来的选择，他觉得这样才是最正确。
但是，记住了梅雍，甚至忘不掉梅雍，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这也是正确的吗？
那无数的记忆在他眼前一晃而过。无数的情感过往，在他的元神中印下深深的印记，随后又被命运长河的浪涛拍散。只剩下最后一个，那样一张俊秀的脸，飘逸的身姿，温柔而宠溺的眼神。
是梅雍。
一个浪头凶猛地打过来。
杜珣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来：“不要！”
鸿钧懒洋洋地靠在一边，道：“不要什么？”
“不……不要……”杜珣愣愣的：“不要忘记他……”
“是吗？”鸿钧微微笑：“那么，你想起来了吗？”
鸿钧一指点出，杜珣再次闭上眼睛。他身子却坐起来，摆成盘坐的姿势，两手捏成法决，双臂自然弯曲摆在膝头。曾经的记忆如电影的过场，一幕一幕呼啸而过，最后在梅雍的脸上定格。
他见到自己从凡间的华山上摔下去，他见到梅雍微笑戏谑的脸，他见到他们带着布儿一起回家，他见到方桐，他见到乌九，他见到秦广王和孟婆，他见到幻境里的林传，他见到自己浑身燃烧起来的碧火，他见到杨戬和哪吒，他见到美丽的昆仑，他见到那些一个个在他的那一次生命中经过的人。
似乎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他知道，凡人的生命，不过是转瞬即逝，无法挽留。但是一切又都是如此深刻，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们过着他们自己的人生。
杜珣紧闭的眼睛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水。
而他和梅雍。他又如何能够忘却？
鸿钧手捏法决，一道七彩光华笼罩住杜珣的身体。鸿钧淡淡道：“此时不醒来，更待何时？”
杜珣浑身剧震，从他头顶中窜出来亿万道白光，随后融入了杜珣身周的七彩光芒。最后一道光芒却悬在杜珣的头顶，来回地盘旋，散发出阵阵柔和的光线。
鸿钧一指那道光，轻声道：“回去吧！”
那道白光再盘旋一阵，冲着鸿钧微微晃了晃，仿佛在点头，随后一下子又钻进了杜珣的头顶心。
杜珣的元神在那道白光的粘合下渐渐恢复过来。四分五裂的元神碎片竟然缓缓地重新靠拢，并重新变回了一个小人的模样，在杜珣的紫府中高高悬坐。那道白光绕着小人飞舞了好几圈，随后倏地一声，融进了元神之中。
鸿钧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他走到盘腿坐着的杜珣身前，掌心朝下，按住了杜珣的天灵盖。
他嘴里喃喃道：“唉，我真是无聊得紧啊……”
随后他面容一整，变得十分严肃庄重，口里念出无上箴言法决，这一个个真言从他嘴里说出来，赫然变作了各种玄奥符文，围绕着杜珣上下翻飞。
而杜珣也早已沉浸在亿万世记忆再度彻底融合的感悟之中。他的心神修为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狂增，各种天外飞魔登时接踵踏来，却在鸿钧的符文飞舞下无声无息地灰飞烟灭。
陡然之间，杜珣的头顶冒出三道青气，这三道青气现出各自鲜活面孔，一善、一恶、一执念，各自面容或悲天悯人或狰狞凶恶，互相嘶吼。又现出无边庆云，还有三朵悬挂瑞气的金莲。这金莲之上，一道葫芦藤鞭锋锐如剑，骤然一折，将杜珣头顶三道青气齐齐地轻轻一斩，登时三道青气哀嚎一声，具从杜珣头顶逃窜而出，化成人形，面容平静，各自作礼，又投入了杜珣的身体之中。
鸿钧道：“善！尔斩三尸，已成圣矣！”
原来杜珣竟然趁着这势头，居然斩却三尸，得证圣位！一时间，混沌中紫雷巨响，天火焚烧，更有朵朵青莲自天空旋转飘落，金光瑞气横贯正片仙界。所有的仙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表情震惊。
有人成圣！
杜珣睁开眼来。他眼中青光流转，却自有黑瞳温润如水，他站起身，像鸿钧行了一礼：“见过师祖。”
“呵呵，好！想起来了没有？”
“是，师祖！我已想起来……我正是杜珣。”
杜珣嘴角微微翘起来。
鸿钧笑道：“这才是杜珣！你可想过，一开始你取这名字做名，便是因果不休的预兆？呵呵，没办法，这个世道像我这样聪明的人不多啊！”
杜珣黑线。
这诸多事端之中，他已经想起来作为那个杜珣的所有记忆。不，应该说，现在是原来的杜珣拥有了和葫芦藤碰到之后的所有记忆，他明白过来自己乃是先天的一条葫芦灵根，轮回亿万，在他这一世结成正果。他心中有些微微的惊讶，也有些惊喜和惶恐，还有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思念。
对梅雍的思念。
与他分别这么多时间，那个好色的仙人如何忍得下去？
如果他当真和那个什么牡丹仙子……
嗤，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对了，师祖。”
杜珣忽然抬起头来，看向鸿钧：“我很感谢师祖能够将我点醒……否则我便永远混沌，不明了自己本心，更无法得证大道。这亿万世来我所受的苦，岂不是白费？”
鸿钧笑眯眯：“应该的，应该的。”
杜珣眉毛一挑：“师祖说笑了。师祖尊为道祖，三界第一人，如何会对我特地另眼相看？”
鸿钧脸色一整：“怎么了，我帮人还帮错了？这几十个元会以来，我头一次助人为乐啊，难道现在这个世道就不准人助人为乐啦？况且你确也有因果，注定成圣，我不过促成一把。”
杜珣：“……师祖……”
“好啦，其实也是有事。”鸿钧忽然语气一转，脸不红气不喘，非常淡定道：“杜珣，我且问你。你记忆回来，如今又已机缘成圣。有没有想过之后要做些什么？”
“之后？”
杜珣心念一转，已是想到。他脸上带笑，又盘腿坐下，沉默中，忽然一道青光从他身上猛然冲起来。这道青光是如此明亮、如此磅礴，将杜珣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若有明眼人在这里，他一定要惊呼出声：这不是在自削法力么！
鸿钧却还是笑着，十分和蔼地看着杜珣。杜珣全身在这青光环绕中，嘴角抽搐，面色潮红，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滑下来。
自削法力，正常人都不会做。一方面，好不容易有的法力，自动削去的根本是脑残。另一方面，这种事情可以让人痛彻心扉，这削除法力，就好比刮骨取髓，即使是仙人，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
足足有一顿饭的时间，这青光才黯淡下来。杜珣的头低低垂着，浑身湿漉漉，全都是流下的汗水。
鸿钧长叹一声：“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等毅力。”
杜珣抬起头，勉强呵呵一笑：“我也不稀罕做这个圣人，在天上，不如在人间逍遥呢。”
原来杜珣竟然削除法力，将自己的圣人修为生生减到了天仙的地步。他这个圣人，竟然只当了这一小会儿的功夫。
杜珣道：“我愿回凡间。”
“是吗。”
鸿钧点头：“不错，这正是你的命数。”他笑着，伸出手去抬起杜珣的下巴：“这仙界确实不适合你……也罢，回凡间去罢！”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果然不出我所料。杜珣，那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杜珣忙起身行礼，不敢有丝毫不敬：“不敢。”
“恩，是这样的。”鸿钧道：“因我不能进入凡间……唉，人太猛了也是有麻烦的。还有我那些弟子们，都多少年没去过凡间了，啥事也不懂。正好你从凡间上来，我做个顺水人情呗。就是那个，呵呵，你能不能帮我从凡间捎过来那个supernatural的整六季的盘啊？咱们俩因果就两清咯。”
……
……
“……是……”
杜珣差点元神不稳，连忙闭眼静心，随后伏下地，向鸿钧行大礼，拜别。
＋＋＋
梅雍忽然睁开眼来。
他心中陡然生出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悦，为何而喜，他却无法探明。他发了会儿呆，从床上起来，慢慢走出屋去。
屋外几个在斗草的小仙童看到他，脸上又意外又高兴，大喊道：“公子，你醒了！”
梅雍却是已经沉睡了整整五十天。
他的沉睡，来的极为突然。自从修为降至天仙，他猛然醒悟，决心要放弃过去，便努力修炼，日日沉溺于修炼之中。后方桐杨戬等人回转天庭，他才慢慢不再成日里都呆在洞府里，偶尔会出来互相拜访一番。
但随着日子渐久，他却愈渐沉默。渐渐的，他不愿再说话，眼神冷漠，形容枯竣。一日，他盘腿在床上修炼，忽然就睡过去，未曾再醒来。
红云也曾请教太清等人，却都说不清楚。只知这乃是梅雍命定的劫数，但也是机缘，不能算清，只看日后如何发展。
谁料，一睡五十日，梅雍却安然地睁开了眼。
仙童叫起来，顿时从一旁跑过来布儿，少年一把抱住梅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爹，爹，你总算醒了，呜呜，吓死布儿了。”
梅雍浅浅笑道：“都已经是师祖的童子，怎么还是这般一惊一乍，小心以后被人说失了礼数。”
布儿撅嘴：“爹一醒过来就数落人家。”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梅雍道：“爹，你怎么会睡了那么久。你有没有做梦？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做梦吗？
他不记得了。
似乎有做过，又似乎没有。他梦里的人，好像是真的，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似真似幻，他也懒得去分辨。或者也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
红云从远处翩然而来。梅雍向他施了一礼：“师祖。”
红云点点头：“你醒了。”
梅雍道：“让师祖担心了。”
红云摆摆手：“也罢。”他微笑着看着梅雍：“你啊，还是太固执。成圣斩三尸，若你不能放下执念，如何斩尸？”
梅雍默然半晌，道：“总可以的。”
“是吗。”红云笑笑：“梅雍，能够帮你的，我可是全都帮了。这些，不管是劫数或者机缘，全要看你自己把握。你明白吗？”
梅雍微愣：“师祖所言……梅雍不懂。”
红云道：“你可知道，前一日，天有异相，有人成圣了。”
“成圣？”梅雍猛然一惊：“是……”他看见红云脸上诡异表情，登时心下恍然：“是杜珣。”
“不错。”红云道：“杜珣做到了。他跨出了那最后一步，已见明本心，了却所有尘缘，得证圣道。”
梅雍的表情却淡淡的，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红云道：“你可懂得？”
梅雍沉默良久，点点头。
红云却又道：“你懂得什么？梅雍，你什么也不懂得。你以为这是劫数，其实不然，这只是万千命运中的一个过往。”
梅雍不解地看着他。
“你若消沉，便万事不成罢了。”
红云微微笑：“道祖前日发下话来，命你回凡间去吧。”
梅雍道：“回凡间？”
红云脸上神色十分不自然：“道祖云，既然你千万年来都呆在凡间，这么喜欢那个地方，咱们这地儿不待见你，你回你该去的地方便是。”
梅雍头一次见识到堂堂道祖彪悍的语言，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只得道：“那梅雍便领法旨。”
红云道：“布儿乌九先在这呆一阵子。你便一个人下凡去吧。”
梅雍道：“是。”
既然是道祖发话，自然要立刻执行。梅雍也没有什么要带，他心情沉郁，乘轻云舟穿越无限空间，回到地球。
已经是百年后的地球。似乎一切都已经改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梅雍乘轻云舟就鬼使神差地去了苏州，小船停在那记忆中的公寓的天空之上。
他低下头去看，果然，那公寓已经不见。正片小区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个面积广阔的漂亮花园，其中鸟语花香，树木成荫，有诸多老人小孩在其中休憩游玩。
梅雍捏法诀隐身，走入公园中，从一棵树后现身转出来。几个小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去，唧唧喳喳地笑，笑声轻快，愉悦非常。
梅雍看着这一切，眼神缓缓变得温柔。这里是他们曾经一起呆过的地方，就算百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也仿佛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何须忘记？因为根本无法忘记。这千万年来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动心。他下了这个决心，决定去爱，就不会反悔。
梅雍站在原地怅然良久。他看着远方碧蓝的天空，一朵云悠悠飘过，他心里却是一动。
十分没来由的一动。
他猛地觉得胸口滞涩起来，仿佛快要不能呼吸。梅雍脸色苍白，回过头去。
杜珣就站在那里笑着看他。带着一点调皮的微笑，他剃着头一次见面时候的板寸，短袖T恤，有点磨坏的牛仔裤。
“梅雍。”
杜珣道。
他吐了吐舌头：“我把太清辞退了。你是我的师父，我怎么还能要其他人做老师呢？”
杜珣脸上的微笑，像阳光一样。梅雍站在那里看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跳得梅雍自己都要害怕。而他们之间遥遥的对望，就好像那最初的一天，杜珣从华山摔下来，躺在泉谷毛茸茸的草地上，抬眼看向潇洒出现的梅雍。
梅雍喃喃道：“阿珣……我穿越了……吗？”
杜珣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他冲过去，抱住了梅雍瘦削的身体。
“梅雍，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