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后悔吗
梅雍一连数日不醒，杜珣除却每日修炼，便要去看一看他。布儿和乌九也日夜守在梅雍床边，乌九化作了青年模样，顺带着照顾布儿。他们两人对杜珣还有很大的抵触心理，杜珣本不用理会，但心中竟是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无奈。
这一日，杜珣坐在梅雍床边，看着这个一堆云气里的男人，微微地发呆。忽然有小仙童进门道：“道长，老爷请你前去叙话。”
杜珣随了仙童去红云午后的花园中。这里乃是红云特地开辟出来，种植灵花，四季香气飘逸，朵朵花枝招展，灵动异常。红云坐在正中的亭子里，亭子周围是一圈灵气化成的溪流，溪上架一座木桥。亭中还坐着一个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头，老头一身紫色长袍，头戴金冠，手持拐杖，长得慈眉善目，十分清静逍遥。
杜珣走过木桥，在亭子口对着二人行礼：“杜珣见过红云道长，见过太清道德天尊。”
这老头正是太清道人。当初盘古开天地，元神一分为三，化为太清、玉清、上清三人，也称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俱得大功德，天生有无上妙法，拜鸿钧门下，获鸿蒙紫气，成就真圣。封神一战，元始、通天门下皆大损，唯太清一门讲究清静无为，与世不争，反倒自在逍遥。
太清道人笑道：“小友不必多礼，我却与你有一段大因果。如今你既然已化形而出，自然要将这因果了结。”他手中变幻出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葫芦，这葫芦飞入杜珣手中，一股浓郁的药香从葫芦口儿里飘散出来，随即扑扑几声，葫芦口中喷出来七七四十九颗圆圆的丹药，这些丹药通体玉白，上面符文缭绕，云气缠卷，看上去神妙非常。太清取七只丹瓶，凌空将这些丹药收了，又将丹瓶挥到杜珣的面前。
太清道：“当年取你葫芦，今日送你这四十九颗九转金丹，可助你的法力更进一步。”
杜珣也不矫情，当下把丹瓶收了，道：“多谢道长。”他摸了摸手里金光闪闪的葫芦，轻声道：“去。”那葫芦摇摇晃晃地又飞回了太清的手中。
太清微微一笑，忽然道：“杜珣，你可愿拜我为师？”
三清中，通天立截教，主张有教无类，门下弟子众多，而元始则门下又十二金仙，也是出尽风头。老君弟子最少，只得一个玄都大法师。但须知这三清都是洪荒大神，尤其是太清更是三清之首，梅雍如此人物，也不过是红云的徒孙的徒孙，若是杜珣拜太清为师，他的辈分可是一下子拔高，整个仙界恐怕连西王母看见他都要恭恭敬敬说一声道友。
因此太清这话一出，杜珣就稍微愣了一下。
拜师？
太清道：“杜珣，你可愿意？”
红云一转眼见到杜珣的表情，心知他心下有犹豫，便开口道：“老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好像逼人家做你徒弟似的？怎么，是不是看中杜珣有成就圣人的资质，想白白捡一个好徒弟嘛？”
太清纵声长笑道：“红云道友，你这是说哪里话。胡闹，胡闹。”他看向杜珣道：“杜珣，我此刻也不需要你的答案，若你思量好了，自可来我太清境大赤天寻我。”
他袍袖一挥，站起身笑道：“我那里还养着一炉丹，正该要回去看看，便先告辞了。”
红云起身道：“道友慢走。”
太清笑着走过杜珣的身边。有小仙童牵过他的青牛来，太清坐上青牛，一手持拐，一手持葫芦，晃晃悠悠地骑出了红云的烟霞洞。
待太清走远，红云转头看向杜珣道：“既然老君如此说了，你有什么打算？”
杜珣静了静，片刻道：“这自然是好的。太清道德天尊想要收我为徒，恐怕是这亿万万年来的头一遭。这是我的运气。”
这也是当年的大因果，太清自然不能送了一些九转金丹就算作把因果揭过。况且杜珣本来就有机缘，太清收他为弟子，也是顺应天意。杜珣知道太清必然会对他极佳，若能承太清的衣钵，正是一桩美事。
他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我且回去仔细考虑一番。”
红云笑道：“去吧。”
杜珣回转他的房间，在门口盘桓一阵，又转过身子进了梅雍的房间。乌九和布儿都不在，他们今日由烟霞洞内的小仙童领着去西王母的净气池洗身子，要洗去身上的妖气，变成仙灵的气息，好在这仙界好好修炼。红云有意无意地表示出，布儿很有灵根，又是人间富贵牡丹花，化形清灵有神气，红云倒是挺想把他点做身边的仙童。
“若是布儿做了仙童，其实也挺好的，他本来懵懵懂懂，就不爱修炼，来了这里，多少还有一些伴，可以一道玩耍。”
杜珣在梅雍的床边坐下来。他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梅雍。
至于他，拜师……
如果他答应了太清道人，是不是就要前去太清境了呢？梅雍在这里，而太清境在更高的地方，平日若专心修炼，也不太会互相往来。或许，就不要再见面，这样对梅雍也是好的。不再看见他这张脸，应该就会逐渐忘却吧。
忘却……
不知着因果纠缠，何时能够结束。
杜珣抿抿唇瓣，对着昏迷中的梅雍开口道：“我要拜师太清了……你……好好地……”
他话音未落，手忽然被人抓住。杜珣一挑眉，竟然是梅雍，他猛然间清醒了过来。
杜珣皱眉道：“你醒着呢？”
梅雍道：“刚醒。”
杜珣气恼地掰开梅雍的手：“醒来就好，我去通知红云道长。”
梅雍道：“你说你要拜入太清门下，是真是假？”
杜珣道：“还能有假不成？我骗你做什么。”
梅雍道：“不要去。”
杜珣看着他，微微叹气：“你又来了。”他站起身来，道：“入魔一次，还不够吗？你看看你现在，因为心魔入侵，连境界都没了，直接从金仙掉到了天仙的修为。从天仙到金仙，这要多少万年，你还不好好收敛一下心性。若是元神再不稳，便是圣人也救你不得。”
他滔滔不绝，梅雍却蓦然大吼一声：“别对我说教！”
杜珣吓了一跳，却见梅雍吼过这一句后身子一弹，面色涨红，一口血差点喷出来。杜珣忙伸手在他身上连点数下，封住他的穴道。梅雍身体软下来，瘫在床上。他脸色苍白，嘴角隐隐有血迹，真是狼狈之极，哪里有以前那个仙人的潇洒。
杜珣真是哭笑不得：“你看看你！”
梅雍冷哼一声，扭过头，看着雪白的墙壁。
杜珣站了一会儿，道：“那我去太清境了……你好生休息。”
他转过身，刚走出来两步，却听见梅雍道：“你不能等我好了再去么？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太清境拜师？”
杜珣只好回过身：“那好，算我怕了你了。你快些好起来！”
梅雍冷冷道：“我要喝鸡汤。”
“……”
杜珣微怒：“这里哪里有鸡了！”
梅雍却只是不说话。杜珣双手插腰怒视梅雍，梅雍却只给他看背部，搞得杜珣很没有面子。他堂堂一个金仙，现在还要来伺候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也罢，算了，算了，平心静气。没什么好生气的，就当还一份人情。
杜珣转身出门，逮住一个小仙童问：“这里有鸡吗？”
小仙童愣了愣：“鸡？”想了片刻才道：“彩雉倒是有。道长要吗？”
杜珣道：“雉就雉罢，你带我去。”
小仙童就将杜珣领到一处灵禽饲养之所。杜珣挑了一只彩雉，拎着去厨房，让司火的道童整治出一罐雉鸡汤来。这烟霞洞多少年没有见荤腥了，此刻见杜珣竟然要吃肉，小仙童们都很吃惊，还有些怕，那司火的童子动也不敢动。杜珣只好很扶额地自己去炖汤。好在灵禽本身味道不错，炖出来以后倒是也是飘香阵阵。
杜珣一边在心里叹息，一边端着罐子慢慢走到梅雍房间。梅雍身周的云气已经消散，他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双手结印，正在修炼。
杜珣将鸡汤罐头放在一边，刚刚放下，梅雍就睁开眼来，道：“怎么这么慢。”
杜珣道：“有不就好了？”他拿过碗，生了一碗雉鸡汤，递到梅雍跟前：“不是要喝汤吗？快快坐起来吧。”
好在梅雍没有提出什么“你来喂我”之类的荒唐要求。他坐起身来，颇为粗鲁地从杜珣的手里拿过碗，一口饮下。杜珣吃了一惊：“烫的，喂。”
梅雍浑然无事一般，这碗小小的，两三口就把一碗汤喝干净，他通地一声把碗放到一边，表情居然还很不高兴，张嘴就道：“难喝死了。根本没有阿珣半点的手艺。”
杜珣心里微微窝火：“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当然不好吃了。这还是我头一次下厨，就是做这种油腻腻的东西，还是给你做的，你多少有点感激吧。”
梅雍锐利的眼神盯住他：“头一次下厨？哼，你给我做过多少次饭菜，你难道不记得？”
杜珣怒道：“你又犯浑！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
“是！你都不记得！”
梅雍忽然像发起疯来一般，两手运起法力扫向一旁的鸡汤罐头和杯盘碗碟，那些东西都顿时都乒乒乓乓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罐头里的雉鸡汤全都溅出来，甚至有好多都溅到了杜珣的身上，幸好杜珣的法袍灵性十足，可不会让这污渍弄到身上。
杜珣火了：“梅雍！”
梅雍通红着眼睛，呼呼地直喘气。他全身都在轻微地抽搐，眼神中白光剧晃，杜珣心里担忧，他这人也太那个了，红云刚费时费力将他恢复过来，这会儿元神又在闹毛病。却见梅雍面上红白黑颜色猛烈变换，最后终于定格，脸色白得似一张纸般。
梅雍一字字道：“你不记得……是。我真蠢。你不是他，他死了。留你在身边有什么用？只会白白让我伤心！我竟看不破这些，还妄留这无谓表象！”
杜珣咬牙，有必要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吗？
梅雍说了那句话，陡然静了下来，随后他平躺下来，嘴角咧起来一个诡异的弧度，哈哈哈地大笑了好几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道：“阿珣……若我没有认识你该多好。”
杜珣一愣。
梅雍道：“没有认识你，就不会这么伤心。不会绝望，不会入魔。你也不会死，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两不相干。我们两不相干！哈哈！不相干！”
杜珣心中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来，让他的灵魂都在微微地颤抖。他无法自制地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后悔了？你后悔遇见……遇见杜珣吗？”
梅雍淡淡地看他一眼，道：“是……我后悔了。”
“为什么！”杜珣心中又是猛地一痛。
梅雍道：“为什么……能有什么为什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闭上双眼。“我懂了……这就是我的劫。要看清一切，忘记一切吗？是我太执着……若一切都未曾发生，不，是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没有遇见过他。”
“从没遇见过他。”
梅雍说罢这句话，重新闭上双眼，竟进入了无生无灭的体悟之境。
杜珣喉头一甜，他咚咚咚、连续后退了三步。
若你没有遇见过他，那杜珣呢，杜珣拿什么来回忆过去，杜珣拿什么来支撑那一段甜蜜到恍惚的生命？
杜珣只觉心头一道血就要飙射而出。他眼前一黑，竟然活生生晕了过去。一个人影在他背后倏忽出现，抱住了杜珣后仰的身躯。来人一身红袍，正是红云。这道人长叹一声，道：“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