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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人鱼山村》    作者:公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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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逸卿趴在林占祥背上哭了,他从没这样彷徨过,他爱秋儿,却在情敌身上获得了极度的官能快乐。三年前,他跟著秋儿来到这裏,三年后的今天,他抬首远望,却望不到自己的未来。
  解开绳子以后,林占祥的手软软垂在两旁,眼睛空洞地睁著,他已经什麼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伤害他心的人,看不见强暴他肉体的人,看不见这给他带来无尽噩梦的地狱。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胳膊动了动,慢慢在四周摸索,把碎纸一片一片扒拉到脸边,开始数。一片,两片,三片……继宝,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的信,它被人撕了,撕成了很多片,太多了,太多了,到底被撕成了多少片呢,对不起,大哥我数不过来……
  薛逸卿穿好衣服,看了眼趴在地上嘟嘟囔囔的林占祥,关上门走了。

28 蠋女传说

涛声像一张无边无际的毯子,从苍茫的彼方延伸过来,淡薄嘈杂得像一首歌。
  贾、严、关三人提著灯笼迎著凉凉的海风向干凉湾走去,谁也没说话。他们的衣襟飘飞在空中,像三只朝著黎明赴死的蝙蝠,一刹那点染了悲壮的气氛。
  终於到了,他们从不曾这麼近距离打量那些破落的黑屋,以前离得远时,它们像一排孤独伤心的雀鸟,现在离得近了,它们矗立在面前,像走十八道乌漆的巨大棺材,不知道装了怎样的绝望和恐惧,又化作了怎样的悲恸和苍茫。
  贾清轻轻推开一扇歪斜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叫,红烛摇曳的火光下,门内灌出一股浑浊的尘埃,夹杂著扑鼻的腐臭,压面而来。
  三个人不自觉地都捂住鼻子,慢慢往裏走,还没跨进门槛,门内就扑拉一声,几条受惊的人鱼慌著往别人身后窜,见缝就钻。这房间本来就乱,这麼一搅和,更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贾清看了看脚下,尽是些残留的垃圾和排泄物,混和著无数从人鱼身上剥落下的闪闪鱼鳞,每走一步都会踢到些木片火棍,或是踩著黏糊糊的粪便,空气潮湿霉气得连呼吸都困难。
  贾清提著灯笼的手开始发抖,这就是眼前那些美丽生物存活的地方,他们有著比月光仙子还璀璨的无暇肉身,却住在比猪圈还肮脏的垃圾场裏。
  四下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三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瞪视著屋中央的三个陌生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直到一阵风吹来,门板咚地合上,人鱼才意识到眼前的或许不是催命恶鬼,又是一阵悉悉索索,他们都恹恹爬回远处,继续消耗这看不见一丁点儿希望的漫漫长夜。
  他们横七竖八躺著,因为空间太狭窄,只能一只叠著另一只,有的睡著了,有的没睡著。最左边的墙角裏,四条人鱼趴在一只脏兮兮的盆边,用手抓著裏面的食物往嘴裏送。那是一些辨不出颜色的馊臭米饭,和著被捣碎的烂菜叶子,连那点儿芝麻大小的肉沫都是村民割剩的猪淋巴。
  再往裏瞅,靠墙的地方堆了一摊子黑乎乎的东西,被阴影笼罩著,看不清是什麼。那东西周围竟然空出了一圈势力范围,孤伶伶的,显得很寂寞。
  贾清走过去,想用灯笼照亮它。关成章眼尖,大声喊了句:“别去!”可是已经晚了,微弱的灯烛晃了晃,那摊物体暴露在火光下。
  贾清一下子捂住嘴,指甲狠狠抠进掌心。
  是条死去的人鱼,眼窝黑洞洞的,裏面的珠子又瘪又软,化成了一泡脓水。这双眼睛在活著的时候一定又亮又清澈,比天上的星星还美。可现在死了,烂了,也变得跟泥土没什麼两样。
  他似乎没死多久,肉体的表层皮肤还很完整,只不过内脏怕是已经开始腐败,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人鱼下体盖著一块破毯子,毯底缝隙中淌出一滩黑绿的尸水,上面飘著长毛的霉菌。
  贾清抖著手把那条毯子揭开,映入眼帘的是条烂得只剩一半的鱼尾,鼓著脓疱的肉已经变成紫黑色,上面蠕动著成百上千条白胖的蛆虫,滚成球状,打著卷孜孜不倦地钻进钻出。从溃烂的创面来看,显然主人在生前很长一段时间裏,都遭受著肉体被腐菌啃噬的痛苦。
  贾清胃裏一通翻江倒海,却只能呕出几滴苦涩的胆汁。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人鱼坐在角落,抱著自己慢慢腐烂的尾巴望向窗外,日复一日地、一秒一秒数著剩下的光阴。

他死了,那又怎样?村民甚至来不及收走他的尸体,他体内的死亡之气弥漫出来,充满这间破败的小屋,他的同伴就同他的残骸生活在一起,吸著他的死气,过著他未过完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搭在贾清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严志新,爱人的眼睛亮亮的,如和风絮语般平抚他波涛汹涌的心境。靠在严志新怀裏,贾清总是很安心,他比那些人鱼要幸运,身边至少有那麼一个人,会陪著自己一辈子,一直到老。
  贾清站起来,走到屋子中央,说:“你们不想离开这儿麼?”
  轰的一声,四周震了震,很快又平静了。人鱼翻翻眼皮,继续睡觉的睡觉,吃饭的吃饭,表情很木然,看不出一丝波澜。
  贾清心中涌起一股极度的悲愤,他因村民的暴行而感到愤怒,更被这些受欺淩的弱者自身的冷漠震惊。他抓著胸口,一股气喘不上来,差点晕厥。最后终於稳住了身形,厉声说:“你们想一辈子呆在这儿,眼睁睁看著自己的同伴被蹂躏至死吗!任由那些魔鬼鞭打你们、辱骂你们、玷污你们、不把你们当人看、剥夺你们生存的权利!他们把你们当畜生,你们自己也把自己当畜生!就在这地狱裏等死,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麼,一直到死,都活在惴惴的恐惧和惊惶中,这就是你们要的生活吗!”
  贾清伸出手,直直指向墙角的那具尸体,瞪著通红的眼睛大吼:“你们看看他!他是你们的同伴,是你们中的一个,跟你们一样有血有肉,有漂亮的尾巴!他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你们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麼?不,你们不知道!因为他死得悄无声息,连半个字都没留给这个世界!他本来跟你们一样有美丽的尾巴,现在呢?死了!烂了!没了!什麼都没了!化成腐肉,化成泥土!被丑陋的蛆虫啃噬!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是你们的未来!是你们每个人的结局!……”
  “够了!阿清,别再说了!”严志新听不下去了,拉住贾清的胳膊,贾清猛然一甩,挣脱严志新,冲到一条人鱼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肩,指向左边墙上那扇狭小的破窗:“看看窗外,想起来了麼?那是你们曾经生活的故乡,它是蓝色的,跟你们的尾巴一样蓝。它远麼?不!它就在那儿,只要几步,只要几步!现在你们就能冲出去,冲出这重重的黑暗,冲进别的屋找寻你们的夥伴,跟他们一起,奔著那片蔚蓝的海洋而去,回归它温暖的怀抱,游得远远的,远远的!没有人能找到你们!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你们、伤害你们!去啊!去啊!”
  人鱼愣愣地看著贾清,张开嘴想说什麼,一串亮闪闪的泪花顺著他的眼角淌下来。
  不。他沙哑的说,我们不能,不能……
  “为什麼不能!”贾清大吼:“你们不能,我能!我这就把你们拖出去,一条一条拖到海裏,把你们扔得远远的!远远的!”他抓起人鱼粗壮的胳膊,原本瘦弱的身体裏爆发出一股巨力,拖著人鱼沈重的身躯往门外闯。
  人鱼啊啊叫起来,用十指扒住地:不不!不要!不能————不能啊————————————
  “走啊!走啊!”贾清红著眼,像走火入魔的疯子,满脸癫狂。
  “够了!阿清!”严志新一个箭步冲到贾清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贾清顿时停下脚步,脸偏在一边,死死咬住牙。
  “阿清,”严志新看著自己的手,叹了口气,拥住他颤抖的身子,“清醒一下吧,阿清。如果他们能走的话,早就走了,不会等到现在,他们一定有咱们不知道的苦衷。阿清,跟我回去吧,理智地想办法,等咱们离开这儿,再来救他们。”
  贾清狠狠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终於平静下来,说:“好吧,我听你的,咱们回去。”他放开人鱼,径直朝门外走,瘦削的背影显得很落寞。
  关成章跟在两人后面,点了根烟默默抽著,一语不发。黎明就要来临,夜黑得泼墨一般,海风乌拉拉地吹。
  关成章正要关上身后的门,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裤管。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英俊的人鱼,他吃力地张著嘴,似乎有话要说。
  关成章问他:“会写字麼?”
  他点点头。
  关成章从衬衫口袋裏掏出一只钢笔,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成哥!怎麼了?快走啊!”远处的严志新在叫他了。他挥挥手,喊道:“你们先走!我有点儿事儿,过会儿回。”
  “那你快点儿啊,小心点儿!”严志新也挥挥手,跟著失魂落魄的贾清往长街的方向走去。
  秋儿躺在床上,横竖睡不著,於是坐起来穿上衣服,打著灯笼蹑手蹑脚走出门。途中碰到一只黑猫,那只猫咧咧嘴,似乎冲他笑了一下。

又到了那扇铁门外,他犹豫了好长时间,不知该怎麼面对歇斯底裏的爱人。他要骂他,他让他骂,他要打他,他让他打,他想拿把刀把他杀了,他眉都不会皱一皱,可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占祥的悲痛化作一柄双刃剑,即伤了他,又伤了占祥自己。
  他捏著钥匙,手心全是汗,想了又想,终於把门打开。
  一个时辰前拿来的灯烛已经燃尽,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秋儿提著灯笼往裏走,只看见一张空荡荡的床。他的心脏一下蹦到嗓子眼,差点儿没喊出来。
  地上红红白白一条黏糊糊的湿迹,顺著一路找下去,终於在桌后墙角看见蜷成一团的林占祥,他用胳膊笼著一堆碎纸片,慢慢数了一遍又一遍,听到响动便紧张地竖起耳朵,像个害怕被人抢走糖果的孩子。
  林占祥额上都是血,流了满脸,身上青青紫紫全是伤,股间淌出的黏液从屋这头扯到那头,像条丑陋的长蛇。两道血泪的点染下,他的眼珠很黑。
  那是一种盲人的黑。
  秋儿手中的灯笼扑通一下砸到地上,烛火点燃大红纸罩,腾地窜起一束明艳的火舌,照亮了他惨白的脸。那簇火焰兀自翻腾跳跃了一会儿,渐渐熄灭了。
  关成章没有回阿强家,而是直接叩开隔壁赵叔家的院门。
  贾清和严志新还没睡,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空气压抑得能挤出水。关成章走进去跟他们坐在一块儿,无意识地从兜裏摸出一根烟点燃叼在嘴上,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贾清不喜欢烟味儿,忙歉意地笑了笑,把火掐了。
  他说话了,嗓子有点哑:“我刚才跟其中一只人鱼聊了聊,知道了些事儿。我长久以来的预感实现了,事情比咱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严志新皱著眉:“你发现了什麼?”
  关成章的眸子闪了闪,表情出奇的严肃,慢慢说:“你们听过蠋女的故事麼?”
  严志新张大嘴:“那,那是……”
  “对,”关成章点点头,注意到贾清一脸疑惑,便解释说,“蠋的意思是毛毛虫。蠋女传说来自於日本七十年代都市传闻。大意是讲,一对在巴黎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去服装店试衣,妻子无故失踪在试衣间裏,丈夫多方查找都没有线索,只好收拾了东西回日本,过著颠沛流离的颓废生活。”
  “数年后,他到某间破旧的屋子参观一出畸形秀,看到一只肮脏的铁笼,裏面关著一个女人,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贾清已经恢复平静,紧张地问。
  “那女人的四肢全被人砍了,只剩光秃秃一截身体,在地上扭曲挣扎,像条毛毛虫一样,被当成展品观赏。那女人脸上有块胎记,赫然就是男人数年前失踪的妻子。”
  贾清背上一凉,寒毛都炸起来了。
  “这一类故事后来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出现了不同版本。”关成章继续说,“甚至相传民国时曾有小孩儿被拐卖,砍掉四肢,插上鸡毛和鸡脚,当成人鸡的异形展品供人观赏。”
  “其实我国早在汉代就有了类似故事。吕后将戚夫人剁去四肢,割掉鼻子,挖出眼珠,用铜灌进耳朵使其失聪,再割掉舌头,用哑药破坏声带,最后扔进厕所裏,起名为人彘。不同的是,蠋女被用作观赏展品,人彘却成了一种刑法,之间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关成章将“异曲同工之妙”换成“异曲同工之处”,也著实觉得这种行为残忍之极,令人发指。
  严志新突然明白了什麼,脸一下子板起来:“成哥,你直说吧,发现了啥。”
  关成章望著天花板好一会儿,终於悠悠吐了口长气:“传说终究只是流言,历史也早就成了中华五千年岁月长河中的一枚石子。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这种无法被见证的残忍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离得这麼近,伸手就能触到。”
  干凉湾边,涛声依旧。这个盛夏的夜晚,贾清的心沈入刺骨冰川,没了一丝热气。
  关成章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明明是人鱼,却没有鳃。刚才祭祀的时候,那些人鱼虽游在水中,却像人一样将脑袋冒出水面吐气呼吸,实在是蹊跷。”他又将头转向严志新:“你记不记得咱们当初在街上闲逛,看见好些人在纺织一种闪闪发亮的硬织物,那只怕就是用来当鱼鳞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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