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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吠吼第五十三声

书籍名:《内有恶犬》    作者:禾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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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启静候在皇帝寝宫外头,等待的时光沉长而乏味,他对着门对面的小太监发呆许久,对方也冲他笑笑,表情空洞而缺乏生气。
好不容易见几位太医提着药箱从殿内缓步走出,谢启急忙上前:“皇上可醒了?”
太医面有愁色:“醒了,皇上宣谢大人进去呢。”
“有劳太医了。”
“谢大人请千万留心,陛下精神不好,莫要……耽误太久。”
皇帝半卧在床,脸白如纸,病色入骨,真是病来如山倒,半点不留情面,皇帝见谢启进殿,咳了几声后便赐座,让谢启坐近。
“皇上今日身体可好些?”
皇帝摆摆手,一副不谈也罢的神情:“好与不好现在并不重要,爱卿看看这个。”
谢启疑惑着,捧过皇上手里递来的一纸书信,在皇上眼神示意下,打了开来。
顿时脸上神情骤变,龟裂成无数块碎渣子。
“不……不可能。”
谢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手抖不止,惶恐浮现上脸,憋成一片惨白,竟比重病中的皇帝脸色还要糟糕。
“爱卿不必担心消息是否可靠。”皇帝握拳在唇边,干咳起来:“这是真的。”
“……”
“秦敛与蒙古新可汗早已暗中结盟,他们这是唱了出双簧,蒙古人假意进犯,秦敛便可借此机会……蒙古人自然是乐意的,他们自古游牧,居无定所,能有抢夺一番的机会,何乐而不为?若成事,秦敛便许诺送上边疆五城作为答谢,若不成事,他们也不亏。”
“臣不解。”谢启定下心神,又仔仔细细的将手中秘信反复看了几次:“如此大的事,怎会一点风声也没有,秦敛虽为丞相,但要制住军队总不可能一点声响也没有。”
皇帝阖上了眼,“一开始……是朕同意的。”
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用说出来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谢启就是要问个清楚,要对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不敢去做什么猜测,也不想去。他们在刑部的人就是这样,就算杀人的理由是如何凄婉动人,感人肺腑,但杀人就是杀人,你可以为他们怅惋,为他们惋惜,甚至为他们伤心流泪,但结果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
结果是怎么样,一开始就注定了。
就像皇上为了铲除樊家,默许了秦敛了某些动作一样,种了什么样的因,就得了什么果,没法说谁是罪魁祸首,你有你的不甘无奈,我有我的雄心报复,就算判断出了对错,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启觉得这些事已经让他越发麻木了,回头看去,比之前在京城十年间所有受过的委屈艰辛加起来,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以前他是有盼头的,虽然自己不得意,但看着周边的人,看着与他一同中举,但早已位极人臣的秦敛,他不甘不忿,也会自怨自艾,但在心里头,即便是最颓废无助的时候,也总是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断提醒督促着他,前面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你看别人可以,为什么偏偏你不行呢?
但现在似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搅合在了一起,成了一滩沼泽,大家同在里头挣扎,美好的愿景一夕间全数崩坍,没有奔头了,心麻木似石,一被扔下湖中就毫无知觉的沉死下去,再大的波涛都掀不起来。
“皇上很信任他。”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以算得上是某种讽刺了,皇帝却苦笑一声,摆摆手:“朕从未信任过秦敛。”
“从他初初入朝的时候,朕就知道这个人有野心,朕从不讨厌有野心的,朕很想看看他的野心能到哪步,能帮朕做些什么,一把利刃固能伤人,但若用不当,就伤己。”
“皇上您在放纵他。”
“是啊,他是个没有背景的人,这点让朕很欢喜。”皇帝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沙哑道:“这么多年,朝中势力多被几个大家族所瓜分,表面上是好,内地里早已烂如朽木,朕若不下定决心除掉他们,皇族早晚会被这帮人架空吃净。”
“您太急了。”
谢启隐隐觉得今天,他问出口的问题,似乎皇上都会一一解答,或许是面前的人今天恰好也有倾诉的念头。
“朕是急了,朕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太子又如此无能……朕就日夜心急如焚。”
谢启都要怜悯起皇帝了,他试过夜不能安眠的滋味,睁着眼睛想睡也一直无法入睡,那很难捱。要考虑那么多东西,要顾及这个牵制那个,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自己的继承人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秦敛就是想过这种生活?坐在这个高位上,日夜重复着如今皇上的生活,换个国号,换个年号,然后一切照旧,又能有什么新意?
以谢启的脑袋,是完全想不出这种生活有什么闪光点值得他去争取。
“若庆国这次……真的迈不过这道坎,朕也不能丢了祖宗的颜面,朕是绝对不会走的,朕生在这儿,一辈子就这儿了,哪里也不会去。”
“陛下安心,不会这样的。”谢启一听这种话心里头就惶惶然的很,他低声安慰道:“藩王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过些时日援兵来了,叛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是站不住脚的。”
虽然叛军首领们似乎颇为团结,但底下的将士们大多都是迫不得已,大人物们做大事,分得天大的利益又关这些小兵们何事?
军心会乱是迟早的,他们急,那边也并不是无忧无虑。
皇帝之后又吩咐了谢启几件其他事,谢启记着太医的话,劝皇帝好好休养莫要忧心难过,皇帝背靠在软枕上,眼睛闭上,呼吸轻浅,谢启正准备告退,但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焦灼,让他步调微乱,他觉得若是自己这个时候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谢启胆子大了起来,皇帝其实并未睡着,只是没抬眼,鼻音重重的嗯了声。
“臣不明,您今日……为何要告诉臣这些。”
殿中安神香味稠密似胶,气派非常的殿宇中此时只有君臣二人,只听皇帝平静道:“朕是在为你解惑。”
谢启诧然:“为臣解什么惑?”
“爱卿在刑部立功无数,但十年间少有升迁,爱卿一定没少怨过朕,是吧?”皇帝微笑了一下,略略挑眉,削了几分病色,似又回到从前金殿上爱开玩笑的时候:“爱卿但说无妨,朕不会恼你的。”
不光怨皇上,还在怨生活,怨周围的人,只是自己心摆不正,看什么都是歪斜的。
“臣以前是怨过。”谢启如实道:“可臣现在大概明白了。”
“爱卿明白什么?将来给朕听听。”
心里面有许多的想法其实都是没有章法头绪的,一天一天积累起来,汇集成海,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是不同的,他想通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但要将一招一式写进书谱里,又不知如何动笔,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谢启向来讷言,舌灿莲花这种事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呐呐道:“臣只是觉得……侍郎与尚书对臣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管的杂事多了,人多了,奉银多了,见面给他行礼的人多了。
但是他能办的案子却少了。
可是他的成就感,满足感,却恰恰是需要这些一桩桩的案件来支撑的,他可以再年老后自己慢慢回味从前办理解破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有根有据,倾注的汗水可以为他证实,他还可以一桩一桩的讲给年轻人听,那些惊悚的,可怕的,缠绵的过去,没错,他的青春,他的过去。
谢启不想在暮暮老矣的时候,能为年轻人诉说的,都是那些虚幻的一纸荣华。
“朕还记得,当年你与秦敛一起中举,在琼林宴那时候爱卿你说过的话。”皇帝仰头呼了口长气,现在说那么多话,其实已经很是疲惫:“也真奇怪,每年琼林宴上这么多孩子,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朕偏偏记得你说过的。”
谢启还没到荣辱不惊的地步,脸微微燥热:“臣,臣当年说什么了?”
“爱卿说,愿意为朕肝脑涂地,你说你为了这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待为国效力。”皇帝回忆着往昔,露出怀念的神色:“每年,每个人都会这样说,但没人能坚持很久,其实朕也不需要他们坚持很久,为国所用的,不能全是君子,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能为朕所用的就可以了。可是爱卿说了,朕就觉得你可信,朕对自己的眼光很自负,所以朕对爱卿,抱了很大的期望。”
“朕当年重用秦敛,并不表示朕信任他,喜欢他。”
皇帝至今记得,当年琼林宴下青年的身上无需压抑的激情,明明只是一个书生,说出肝脑涂地四个字的时候,竟会让他也到了心悸到眼眶发热的地步,那种迸发的光彩是要怀抱着巨大的梦想的人才会拥有,不经伪装,不被收买,刚硬似坚石,不会因为时间的冲刷而磨损自己的理想。
皇帝也年轻过,冲动过,在最为天真的时候也有自己的理想,并相信那是极为美好的事,直到现在,皇帝也迷恋着自己年幼时候曾有过,但早已消失无踪的激情。
所以这个年轻人,只有这个年轻人,皇帝想从这个人身上,续留住一个可贵的梦想。
谢启双膝落地,轻声道:“臣自知资质有限,非帅才之能……当年的话,陛下竟还记得……”他心口似有潮水涌动,以致身躯微微颤动:“能为民做事,为国效力,为君尽忠,已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臣死而无憾。”
他跪了许久,久久不见有回音,慢慢抬头看的时候,皇帝还是半靠软枕间,面容疲倦,却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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