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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罗汉桃花》    作者:周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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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泷白在梦里,隐约闻到一股幽香。乘凉风拂面,西庭外万柄清荷簌簌的开。泷白翻了个身,雪润或嫣红的桃花瓣,在半空中打卷儿,跌了两片下来,落在他颈窝里。
  梦里,泷白在参加一场喜宴。红艳艳的灯笼照在头顶上,他觉着刺目,便用手去避,岂料刚一抬手,一群人蜂拥而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泷白还在诧异,一双手已自后为他披上一件花嵌嫁衣,还妥帖的,替他理了理鬓角星凌的发丝。泷白注意到那双手:骨节精致似纤美,质同白玉。指头尖儿上浸着盈盈水光,好似半透明一样,扶风捋花,半是温柔。
  那右手的拇指上,套了只鎏镀银边儿翡翠戒子。衬着自己身上大红的喜袍非但不扎眼,反儿十分之泰然。泷白看的真切,却一脸茫然,而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进礼堂。
  泷白看见那正红的喜结时,脸色霎时白成一树梨花。他淡粉的唇哆嗦了一下,惊惶的四下环看,一张张脸都看不清楚五官,直叫他莫名的心悸,恐惧感陡升……
  泷白在梦境里挣扎的时候,有人跌跌撞撞的,从前堂一路飞奔着进了后院,急急的喊:“少爷!少爷出事了!”
  泷白倏然睁眼,梦境虚祢。他微一蹙眉抽回支着的手肘,有些不悦的浅嗔:“说过多少次了,比筑。佛门清静之地,切勿要大声喧哗,你何时才能真正记得?”
  “少爷说的是! 是以事情紧急,比筑怕延误了时间就唐突了些……”青衣墨带的小厮年方韶华,许是跟了泷白太久的缘故,耳濡目染的,那面色也很有了几分清淡的素气,不若彼时的急刺。
  “说吧,究竟何事如此惊慌。”泷白淡淡的说,指尖捻着肩头上落的桃花瓣,若有若无的轻揉于心。
  比筑面色少有的仓惶,咬着下嘴唇焦虑道:“少爷,家里人传信来说……说老爷他……”话尾一顿。泷白半阖的眼蓦地睁开,秋眸如星,定定的望着比筑道:“我爹他怎么了?”
  比筑说:“门房的人要我带话给少爷,说老爷旧疾又犯,前些天请了大夫再探,大夫给开了方子但也留了后话,说是怕熬不过……熬不过今冬了!”
  泷白的心弦“嗡”然一颤,细佻的指尖掐进花瓣里去,刻出半圆的弧印。他的视线跃过比筑垂坠的双肩,而径自落在对面半敞门侧殿上,那只燃着紫檀木香的鼎炉:
  袅袅青烟中,他先前奉上去的一行五支香,赫然间,烧成了三长两短。
  “收点行囊,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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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宛寺。
  泷白立在山脚回望远方,罗敷山上的丰针银杏蓊郁如常,西边,濒临坠落的一湾红日染遍地为朱赤。暮鼓声声撞碎一世的琼花,落尘如屑,斑驳年华。
  “山寺度一日,人世过千年。”
  那种贯穿万物的空旷无垠,俯瞰天地之变色的寥落,泷白来时并不懂,如今已全明白。
  寺外山脚下,停着一辆素蓝抹白琼锦的四驾马车。比筑站在车夫旁冲着泷白挥手:“少爷,这里!”
  泷白远远看过去,那一大片栖霞艳若桃李,金灿灿的笼罩在白马的长鬃与背骑之上,微醺的暮色里,如同一面璀璨的旗。他脚步稍作迟缓,旋即淡淡然走上前。
  比筑挑开幔帘,小心扶着泷白坐进车里去,面带润色,轻声道:“少爷,话带过去了,说用了最快车程,不多时便能到府。”
  “来的是管家?”泷白端坐车内,淡淡的问,语气平紊。
  “回少爷,是管家的次子下纳,说府内一时离不了人,丁管家需得出面主持日杂。”
  “果真如此。”看来他那两个姨娘纯是不顶事了,平日里嚣张跋扈出了名,如今府内塌了脊梁柱,是个女子倒还显出三分娇了。泷白静静的想,眼波流淌,透着几分冷清的感觉。
  比筑蹙了蹙眉,在心底叹口气:不过才一年,少爷从天上跌到地上,正可谓经历“颇丰”,然这样的境遇换了旁人,又有几个能心平气和的接受呢?
  比筑越来越觉得,大宛寺一年,泷白少爷非但没有厌世祢时,倒平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眉眼疏宁,少了一年前的忧伤和凄哀,更多出几分熏神染骨的冰洁……
  “比筑,告诉车夫,过了郊区就走官道,去燕次只有那条路最方便快捷,还有,切记进城前务必把华盖上的刺字绣旗摘下来,懂了麽?”泷白清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几分柔弱的凉,叫人心颤。
  比筑答:“懂了,少爷。”
  心里却不由诧异:取下旗子做什么?难道是怕人……哎呀,真是笨!比筑摸摸鼻子骂自己一声,叹口气:还是少爷了然。
  当年那事闹的满城风雨,全燕次人都知道玉家三少爷寻死不成,就到大宛寺里带发修行,有人叹“痴心一片付诸东流”,更多人抱以看热闹的心态,等着看玉家如何从“天下第一”的招牌上跌下来,跌的满目晦涩……
  如今一年期满,少爷果真肯回心转意回到玉家,只是前尘往事终究不能尽数抹杀,比筑不敢断言泷白心中是否还惦念着那旧人旧情,只能说,而今的泷白看过去,已决然不再是过去那个娇贵任性的主儿。
  大宛寺里呆一年,任何的锐利和锋芒,不甘与堕落,怕都会,就此归于平静吧!
  比筑叹口气,给车夫传话说那刺旗之事,又道如今回府实为低调,切不可再张扬。车夫一脸了然。比筑无端的就怅惘起来,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怎么过了一年,世人都还是如此了熟于心的样子?这还让不让人好好过活了!
  比筑握拳,做义愤填膺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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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一路颠簸,载着泷白的一腔心事,轻快的驶向燕次城。
  说一腔心事,人人都以为他愁得是过往那些烟云情爱,殊不知他更愁日后如何顶着这幅皮囊过活。玉泷白的这幅身体,虽然给了他无可厚非的显赫背景,却也于无形中增添了那份压力。
  莫说他是个自三千年后穿越而来的游魂,就是这身体的正主,早在刚入寺的时候,就已经头悬梁锥刺股去了。只不过他人悬梁刺股是好学,玉泷白是一计不成,再施二计,铁了心的要把自己折磨死啊!
  终于如愿以偿了,他却被一道闪电劈来三千年前,代替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来延续他未遭受完的罪过。
  说不出是凄凉还是别的什么,泷白在大宛寺里诚心诚意的呆了一年,他是抱定了代替这身子的原主人好好活下去的心态,岂料天不遂人愿,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泷白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挑开方帘,视线里依旧是绿地红花,旷野无垠。泷白知道:此次回府,怕是终生都与这清静,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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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合。
  马蹄声哒哒,泷白坐在车内已感觉自身渐渐陷入世俗的喧闹中,不由的微一蹙眉,似有些不习惯。
  车夫早已把华盖上的锦旗收了回来,有比筑揣在怀里。马车一路疾驰飞驰进燕次都城,青石凉阶,一条大道平铺而来,车速却被迫要减慢。
  “比筑,外面为何如此喧嚣?”泷白隔着幔帘都能将外界的蜂拥之声听的一清二楚三明白,只是碍于身份,他实在不愿招惹什么视线。
  “少爷,今天是上元灯节。”比筑的声音里不无沮丧。好挑不挑的,捡了这么个时段回来,不是成心要找堵麽……
  “灯节?”泷白心弦一颤,难怪这热闹里总夹杂着些不寻常,这会儿子怕是遇上人流最盛的时候了,横竖都是拥挤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泷白心一横,轻轻撩开幔帘唤了声:“停车。”
  “少爷!你怎么下来了?”比筑慌乱的去搀扶一把,被泷白淡淡的拂开手,轻声道:“我没那么娇贵。”
  比筑赶紧又把披风拿下来,递过去:“披着吧少爷,夜寒露重,这里人多又杂……”实在不便。
  “嗯。”泷白面有倦色,懒懒的将玉玄披风裹上身,脖颈处一打结,离的远远看见有卖面具,泷白冲那处轻一扬下巴:“帮我买张面具回来,比筑。”
  “面具?”比筑狐疑的摸摸鼻子,“好的少爷,你等着!”说着“噔噔噔”一路小跑,泷白瞅见他在人群里泥鳅一样的滑来绕去,不多时就没了人影。
  泷白立在一棵春柳下,黑暗中,他的眼神穿越重重叠叠的人海,眸丝中掠过一分怅惘。
  须臾,比筑已经举着张白玉兰青瓷秀纹面具回来,离的远还看不清楚,等递到手里时泷白已哭笑不得:桃唇粉红腮,绛花琉璃鬓。
  泷白叹口气很无奈:“比筑,这是给女子戴的面具。”
  “哎呀!少爷我错了……”比筑红着脸嗫嚅,头低到地底下去。泷白挥挥手:“算了,反正也只戴片刻,去叫车夫驾车绕远路过去,你陪同我逛一逛,跟他说少时在琼花楼下见,那处开阔些,到了便一同回府。”
  比筑点头:“好的少爷。”
  泷白低头看手上的面具,工笔细描,光鲜的玉面宛若一颗春桃绽放在撩人的夜色下。他微微一笑,将那面具戴在脸上,只留一双波光粼粼的珐琅瞳,于夜色中宛若最耀眼的珍馐。
  比筑也戴了张面具,是只锐利的鹰,一路“护”在泷白身边,替他挡去熙攘的人流,泷白笑一笑,面具下的罗肤明显动人起来。
  果然,在大宛寺再待上十年,他这一颗心终究还是属于尘世啊……
  “少爷少爷!你看那边的烟火!”比筑像个孩子一样在泷白身边蹦跳,泷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颗流星般的焰火窜上天,紧接着“嘭”的一声,炸开万道金光,美的触目惊心。
  泷白的眼神有些恍惚,无端端怀念起三千年后的一切,好半天才摆了摆头,驱散掉那方晦涩的情绪,这一扭头却发现:比筑不见了。
  “比筑?”泷白四下环看,眸子一凝,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映的那生冷的面具都在流光溢彩。
  泷白心有牵绊,足下也就慌乱几分,身后一波人流簇拥而来,他身子弱没站稳,被那么大力的一挤,整个人像片海棠花瓣一样,轻柔柔,毫无根蒂的刮到一边。
  泷白心悸,双手惊惶间遇到一只臂膀,大力一揽,泷白像溺水的人遇见了浮木一般顺势卷过去,这一卷,再抬头,四目相对,他遇见一双深邃的眸。
  泷白怔仲间,那双眼已透过面具将他打量了一遍,泷白看到他轻轻眯起眼,原本凛冽幽深的双瞳,一瞬间桃花泛泛,勾留着轻佻之意。
  泷白镇定下来,方才发现他竟是在那人怀里。

  『 戏玉郎 』

  “你……”泷白面有赧色,但很快镇定下来,淡淡的抽身从他怀里退却,微一颔首,以示谢礼。
  “嗯?”面具人眸光一转,波光潋滟的瞳孔里带着几分戏侃,意味深长地看着泷白。他脸上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具,压的下眼里的轻佻,却压不下行为的孟浪。
  泷白浅有不悦,面上却未张扬分毫,仍旧薄施一礼,低声道:“谢公子搭救之恩……”
  “口说无凭,如何谢?”面具人轻笑出声,眸子定定然锁住他。泷白面色一僵,显然未料到他还有此一出,不由多了看他几眼:脸庞被面具掩去了详细的轮廓,但见他身形高雅颀长,风姿怡然,料想必是贵族亦或者官家子弟。
  泷白在心底叹息一声:只是这行为,实在不敢苟言。
  “公子可留下府址,待明日必有厚礼奉上。”泷白不动声色的隐去称谓,话音也尽可能的轻微。此刻他独自一人,比筑又不知被人群卷向何方,眼前人身份不详,泷白没有必要过于张扬。
  “哦?果真如此,那在下定当扫榻以待,只是不知公子是否会亲自前来?”
  这人简直就是厚颜无耻!泷白面色一僵,却不是为着这人的唐突,他听的清楚,那人叫他,公子。
  “方才还在想,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小姐,能染我这一怀抱的桃花香……”面具人低笑,声似断线之玉,温凉如瓷。
  泷白避开他审视的目光,轻垂眸,泰然道:“公子大度不愿留下府祉,那么,在下也不便强人所难,就此别过。”
  泷白几不可见的颔首,正欲抽身退去,忽而袖角被人轻轻扯住。他微微蹙眉回首,正待开口,却被那人抢了先,手指似寒玉顺袖而下,到腰际轻巧的一挑,泷白垂在腰间的名鸾白玉凤佩就此到手。
  “色泽圆润,珠颜碧透,好玉,好玉啊……”面具人轻一呢喃,嗓音低沉而极具磁性,入耳内绵宛悠远,听得泷白一怔:那声音,为何无端端觉得耳熟呢?
  “公子喜欢的话便拿去吧,权作为谢礼……”泷白轻拂袖,转身离去。
  方走两步,那面具人自身后怡然的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三少的谢礼,在下可是要不起啊!”
  泷白脚步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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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具人悠然而来,自后与泷白附耳低语:“我很好奇,那大宛寺里的桃花究竟如何美艳动人,竟能令一贯娇纵不羁的玉三少都潜心修行,非要呆足一年不可。改日,我定要去趟寺里瞧瞧三少的法宝……”
  “法宝倒是不敢当,泷白在大宛寺听了一年的暮鼓晨钟,早已习惯,便是不知王爷是否有此定力,能三日不进春色?”
  泷白背对着他讲话,语气温和妥帖,却字字句句透着股清凉。倒是叫他一怔,旋即笑起来:
  “果然果然,三少这伶牙俐齿非但不减当年分毫,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本王佩服!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嗯?”
  “那王爷又怎知泷白便是那泷白。”一语双关的话,说着不拗口,心底却寒意丛生。
  “笑话,哪家姑娘会长喉结?”他偏头看着泷白。
  “那么,明知泷白事出尴尬,却还敢不顾身份出言讥讽的,燕次城里,除王爷外还有几人……”泷白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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