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谈剑作歌奏苦声,曳居王门不称情 第三十三章
是夜,新月如钩。
我非常听话的空着肚子去了夜辰殿。
沿着覆雪藏冰的宫道慢慢走着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白天的烦恼简直有够白痴。
是惑世杀人的妖孽,还是救世悯生的圣主,何不让父皇给我做这个最终裁决?
父皇对我存着的心思,时至今日,我不可能还单纯的认为只是玩弄。
他不会放过我,我也逃不开他。
既然今生注定属于父皇,身体是,灵魂是,烦恼,当然也不会例外。
而至于胸腔里的这颗心……
呵呵,或许哪天也会被烙上洛尘风三个字也未可知。
想通了这点,我干脆提步朝夜辰殿飞奔了过去,一路甚至傻呵呵染了一身雪。
“儿臣……”
“免了,直接过来用膳吧。你们先下去。”
“是,奴才(奴婢)告退。”
我微笑着看父皇布置餐桌,摆了摆使用过度以致有些酸胀的手脚,捡了个离父皇最近的软椅很自然的垂手坐下。
即便是换了个身体做了皇帝,父皇爱洁成癖、不假他人的习惯却依然未改。
世界在变动,人心在复杂,但在这个男人面前,我相信自己永远都是前世那个心境简单、每天只担心是否会受家长责罚的可怜虫洛决。
“洛儿,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那些繁杂的礼仪就不要管了。”
“哦。”
“嗯,吃饭吧。”
“哦。”
虽然答应的相当乖巧,但我其实根本就粒米没进。
拿了筷子使劲戳碗里的白米饭,还不时偷偷抬眼可怜巴巴的瞟一下认真进食的父皇。
呃,这种行为虽然貌似有撒娇的嫌疑,可看着父皇几乎和前世洛尘风一模一样的布菜、盛饭、给我夹菜、低头安静的吃,我却突然很怀念他曾经持续一年的喂食行为。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热切,又或者是我可怜兮兮的怪样子影响了父皇的食欲。
从来都严格遵守食不言的洛家大家主,这次竟破天荒在餐桌上发了话:“洛儿,你一直那么怪怪的瞧着我做什么?”
“父皇,那个……我跟您商量个事儿,您能不能……再喂吃我一次饭?”
说出来了说出来了……
前世加今世,我洛决怎么说也都是个快奔三的成熟男人了,想不到今天竟然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怀念而去乞求另一个男人的喂食。
唔,我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烫,耳朵一定很红。
可却不愿低头。
父皇的神色太过正常,眼神太过平静,我要瞪大眼睛努力看清他诡异外表下的真实想法。
既然说都说了,如果错过了答案,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可以,你过来,坐我腿上。”
“……哦。”
呵,看来是我紧张过头了呢。
父皇拥有洛尘风全部的习惯性子,而洛尘风,却似乎并非是完全的父皇呐……
一室静谧。
纯黑染银的华贵寝宫中,一时只闻父皇夹菜时牙箸与银碟的触碰声和我鼓着腮帮子小心发出的咀嚼声。
我不知道平常人在这种温馨宁静的氛围里会想到什么。
但当父皇顶着那样一张尊贵桀骜的脸,一手环腰搂着我,一手十分熟稔的将我最爱的菜色送至我嘴边的时候,我确定自己心里有细细的幸福划过。
微微抬首浅笑,我在父皇略显诧异的目光下第一次主动吻了他。
极轻极淡的吻,只是唇与唇单纯的相贴。
可我们彼此都知道,从这一吻开始,我和父皇,是真的要纠缠一生一世了。
“洛儿,你想好了吗?其实有些事情,你可以自己选择做不做。”
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在父皇两颊一边印了个油腻腻的口水痕,这才似最乖巧的好奇宝宝般小小声回了句:“父皇知道我要做选择的是什么事?”
父皇竟也放下了箸筷,极暧昧的挑起了我的下颚,低头凑在我唇边放低了声线回道:“当然是罗缦救世的事。”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哎?父皇您……刚才说了什么?”
“呵呵,洛儿,你从五岁开始就一直接受我的精心调教,你觉得,我会看不出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那您刚才还……”
我极懊恼的耷拉了脑袋。
唇与唇相触的那一瞬,我的确是被罂粟花般甜蜜的幸福迷惑住了。
可却也只限于那一瞬。
和父皇一经分离,我的脑袋便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但我却似乎太低估了父皇对我的了解程度,也太高估了自己的演技能力。
诱惑不成,竟反倒被父皇小小耍了一通。
唉,失败失败。
“洛儿,其实你不必以身诱我,有什么事情或烦恼,你大可以直接向我坦白,我跟你说过,从今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到分毫伤害。”
“父皇……”
我真的有点受宠若惊。
虽然潜意识里一直将父皇那晚的承诺当作了幻觉,但我其实从那晚起就相信他不会再伤害我了。
然而以我对这个男人的了解,他即便会让我在皇宫里肆无忌惮,给我作为人甚至一国太子该有的尊严自由,某些事情上,他却绝不会允许我有半点的怯弱屈服。
可今天……
这种类似保护弱者的行为,他不是一直都最是厌恶的吗?
“既然你没有将自己不是烈如歌的事告诉夏侯甫,那就说明你心里并非完全排斥救世主这样的身份,是吗?”
“呃……其实也不是排斥啦……我只是……有一点点害怕迷茫而已……”
父皇散散搭在我腰上的手,似乎有渐渐收紧的趋势。
光滑玉润的下巴,也慢慢抵在我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蹭了起来。
“是我的错吧,过去二十四年,我似乎只顾着怎么让你活了,除了痛苦和绝望,洛尘风大概没让你体验过其他任何一种情绪……想做就做吧,别怕尝试,死了一回,总该有什么东西要不同的。”
“父皇您别自责,其实洛儿也不是很想体验什么新角色的,您若担心那会挑起我的暴虐阴毒之气,或者担心我见多了世事人情再逃离您,您就像过去每一次惩罚我不听话时一样将我锁了吧,我不会再怨憎或痛恨您了,真的,您相信我,我心甘情愿被您锁!”
我是真的无法忍受父皇这样尊贵如天神的男人露出一点点悲伤凄凉。
心里焦急,那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献祭之词竟就这么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刚落,我和父皇却同时愣住了。
“呵呵,洛儿,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心甘情愿被锁……要不我们今晚就在床上试试?”
不愧是在人世沉浮了四十一年的洛氏家主,男人不过呆愣了一瞬,调笑之语竟可信手拈来。
“谁……谁要跟您在床上试……我刚刚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您……您可以不当真的……”
这种时候,我也只有厚着脸皮和父皇胡扯乱侃了。
开玩笑,若是他一时兴起真的拉我去试,那我岂非又要成了可怜没人爱的性爱娃娃。
“不当真吗?洛儿,你心里想什么,其实我都知道,你不用觉得我不该伤心难过,不管平日我怎么强势冷心,本质上来说,我不过也是个渺小脆弱的人类,和一般人无异……好了,这件事就讨论至此吧,菜都凉了,你还要不要吃?”
“要,当然要吃,难得您愿意喂我,就是硬撑,我也要将这一桌菜全部撑完!”
我大声宣誓着,迅速将脸转回桌面。
背靠父皇,慢慢慢慢眨了好几下眼睛,死命把那些奇怪的热热的液体往眼眶深处压。
不能哭……
不就是出生都未哭闹的父皇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脆弱,而那个外人又恰巧是我麽,有什么好激动的……
男子汉大丈夫,活就要活出个名堂,怎么能被人轻巧几句话搞的眼眶红红、鼻头痒痒……
不能哭不能哭……
“对了,洛儿,三天后就是除夕,那天恰巧也正是我这具身体的三十生辰,到时我会将烈华整个皇室都招至宫中设宴,你要不要趁机跟烈如歌的兄弟们沟通沟通?”
晚饭吃了,茶喝了,眼泪,呃,也流了,我正坐在父皇怀里极度郁闷的看内侍们行动迅速的撤离碗筷,父皇却挑了我胸前一缕黑发边把玩边忽然这么问道。
“嗯?兄弟?他们不是都还关在皇子院吗?能出来了?”
“关着只是种说法,在烈华,除了被单独禁制的烈如歌外,其他皇子都是可以自由出入皇子院的,只不过,平日不能随意见我和他们各自的母妃。”
“既然这样……”
我在父皇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转了下眼睛,嘴角勾了个似兴味似嘲讽的虚晃弧度:“那当然要好好沟通沟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