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谈剑作歌奏苦声,曳居王门不称情 第十一章
我不知道这世上甚么事最让人抓狂,也不清楚甚么东西能催发一心求死之人的欲念。
我只是觉得若再无人对我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甚或只是让我看点什么,自己便可能会在这样一间孤寂、凄清、萧索以及晦暗莫明的囚室里再次发狂。
我其实,一直都不是缺少寂寞的人。
上一世那男人也曾囚我、禁我,将我孤立在那个世界所有声音色彩之外。
可是那时我有能自由活动的身体,可以把墙壁当做最痛恨的人给予重击。
也会在每天阳光最灿烂的时候绷紧筋骨,迎接那男人定时赏赐的一顿美鞭。
可是如今,我的身体僵硬的像是怨气最重的僵尸,几乎完全瘫痪。
送饭的老者似是聋哑,问他、骂他、絮叨他,他一概无话。
甚至开锁的哐当声,他也吝啬至只第一回允我倾听。
起初我还会胡乱思索。
想羿狼牙是否曾有丁点爱我,皇帝几时驾鹤归西,大胡子在地底是否寂寞。
甚至,前世种种怨恨、缕缕绝望,也一并重新体会了透。
但,直至此时我才发现,洛决两世为人,经历竟不过寥寥数语便可概括。
等到我终于思无所思、念无所念,空茫死寂的心里,竟奇迹般只余逃亡。
然而我终究无法逃亡。
且不说这具身体在极致猎杀后已近极限,便是在我终于将潜逃之事列作万分之一可完成任务的那天,从来没有人踏入过的千年玄武岩死牢,竟迎来了它的第一位、或许也可称作最后一位客人。
“烈华太子烈如歌,久仰了。”
“……你是谁?我们似乎未曾见过?为何囚我?”
不是皇帝、国师,也非羿狼牙身边的人。
这世上还会有谁恨我至此?
太子?其他皇子?还是某个王公大臣?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将是你在这世上见到得最后一人。至于为何囚你,呵,你自己做过甚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唔,如此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看起来应该是某位皇子。
不过……
他说他将是我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人……
“你要杀我?我自觉从未开罪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对付我?”
“你自是未曾犯我,但你却伤了不该、也不能伤之人,今日我来,不过为讨还个公道。”
我……很严重的伤害过谁?
除了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亡魂,这一世我接触的人绝不超过十数,我能有机会伤害谁?
还是说,这人只是信口胡编,另有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
“我身上有罗缦胎记,你难道就不想取罗缦之花?嗯……看你的模样,身份也该相当显贵……杀了我,就不怕你们的皇帝陛下驾鹤归天?”
“哼,父皇的怪疾,自会有国师为之操劳,不劳你烈华太子烦心。何况我并非要你一刀毙命,你怎知国师在我施刑途中不会另得他法?你这样嗜血的妖孽,不受尽世间极刑、尝便人间百味,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我会自觉愧对丧命你手的娄烦勇士!”
父皇……
嗯,看来是位皇子无疑……
可病怏怏的皇帝老头总共才得了四个儿子,我已见过两人……
三王爷已被禁足在封地……
难道……
此人竟是二皇子娄青韶?怎么可能?!
不是说他“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吗?
娄烦国四皇子中,他是唯一一个手握重权,却只求终日醉生梦死的逍遥王爷,人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却年年众人皆醒我独醉。
这般看透俗尘、大智似海的人,怎么会忽然对我起了如此大的敌意?
“你……”
“不必多言,今日之罪,本就该你剔骨以还,我如今代天惩你,你受得也得受,受不得,也得受!来人,给我把这妖孽捆上!”
“我……”
“省点力气吧,我特意为你准备了极刑大餐,待会儿你若神志不清,岂非令我得不偿失。”
呃……
这位王爷,他未免太过激动了吧?
我只是想问问他,我究竟伤害了一个怎样不该伤、不能伤的人,以致这么一位从不问权势的妙人,竟会变得这般暴戾恣睢?
当然我还想告诉他,我的痛觉神经早已麻痹无知。
他就是现在给我来个活体解剖,我估计也不会痛哼一声。
甚至,还可能饶有兴致的歪头观看。
唉,也罢,既然有人想替冤死亡灵教训于我,我便如他所愿又有何妨。
若真要计较起来,他或许也可算是救我于危难的恩人一枚。
嗯,因为娄青韶的缘故,我再不要受无尽空虚的折磨。
呵,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便是没有人虐我、伤我,我也早已时日无多。
那些曾经偶尔起过的逃生念头,不过是再不愿孤身一人独守寂寞。
至此为止……
我的思维已全盘混乱,眼里迷蒙,耳中轰鸣……
娄青韶如何疯了一般向我挥鞭……
巨大纯黑的玄铁琵琶锁如何穿越我的身体……
尖利银白的三尺乌金钢针如何扎进我的指尖……
沾有乌紫血迹的极钝双叉如何颗颗拔了我的指甲……
木质削尖细长小棒如何寸寸毁了我的脚裸……
谁的分筋错骨手捏碎了我肩胛、腿骨……
谁的大力金刚指点穿了我脊中、肩井……
我已完全毫无所察……
身体虽不再会痛,但全身破碎的伤口血流过大,脑袋长时间处于悠游缺氧状态。
幻觉,亦是随之而来。
我似乎见到羿狼牙跪于身前抱头痛苦,祈求我原谅他的背叛和绝情。
也仿若看见前世的父亲蹙眉低吟,无感情的金属嗓音道尽我的过错和罪孽。
又好像看到大胡子满脸血污七窍流脓的骂我笨蛋,自己被人耍还连累他被人砍……
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梦魇。
临死之人总会无端渴求光明,然而上苍却绝不会听随人意,求之愈切,黑暗便会愈浓……
而我不知,这次黑暗,竟依然不是结束的标识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