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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书籍名:《白蔷薇公爵》    作者: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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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记的内容是洁若汀赫洛德的少女时代,推算起来和他们的父亲白里安佛利德林结婚的日期、以及尤金的出生都很接近。

  尤金不太明白父亲要他们读这些纪录的用意。
  希望儿子们了解父母之间的爱情?日记里将充满粉红色的泡泡吗?尤金不禁有些惶恐,他爱他的母亲,认为她是最出色的女性,但他从来不想窥探母亲的少女情怀。
  卡雷姆想得不同,可能会读到父母制造出尤金的过程是他认为最可怕最尴尬的事,等那一段真的出现,他决定要闭起眼睛逃避。

  在各怀心事的诡异气氛下,他们惴惴不安地读了头几篇。

  很平凡的几段,洁若汀的日记不是天天写,她只记下想写的事,偶尔抒发情绪,与事件的重要性未必相关,有时连续纪录好几天,有时跳过一大段日子没有只字片语。


  『——许多邀请函在今天一口气送到,行程一下子满了,社交季节到底是为了谁的愉快而存在的呢?
  好吧,我承认很多人都非常兴奋,期待穿上新订制的衣裳,参加每一场舞会,如果我的反应稍微冷淡,还要被所有人责怪,因为白里安佛利德林也会出席同样多的场合,和我一起。
  我一定已经听了几百次,关於我多麽幸运,拥有最好的一切,连未婚夫也是人人羡慕的最佳对象。我只能听,不被允许说半句不同意的话,那将招来挑剔任性不知足的可怕指责。
  凭良心说,我并不讨厌我的未婚夫白里安,他愿意的话,可以非常迷人,也的确是这个圈子里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男孩子,每个人都爱他,我猜他也爱每个人……更正,他爱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唯独对我例外!说一些坏心的话,惹我生气是他最乐意做的事,然後把许多时间优先分配给那些绕著他团团转的女孩子们!
  帕顿哥哥要我别在意,说男人在结婚之後才会成熟,我们在婚後多的是时间培养感情,要我体谅他,在婚前多品嚐一些自由的气氛,并且建议我将生气与嫉妒的时间用在其他有意义的地方。
  谁说我是嫉妒呢?我又不在乎他!有时候跟他说话是挺有趣,和他相处从来不无聊,但就是这样而已,我不爱他……至少,我还不懂得什麽是爱。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刚从舞会回来,认识了一个……该怎麽说他才好?是白里安带来的朋友,不肯说出身分的神秘外国人。我想他大我好几岁,外表一点都不输给白里安,既然是佛利德林家族的朋友,大概也是个贵族吧?
  整个晚上,白里安又忙著玩他最爱的调情游戏,而我有人陪,比那些因为害怕佛利德林家而不敢亲近我的懦弱男孩子们更好的同伴!他用有趣的外国腔调和我说话,表现一直都很绅士,一段我非常享受的美好时光,就像帕顿哥哥说的,白里安能做的事,我一样可以做到不是吗?

  『我为这个日期感到吃惊,我已冷落你那麽多天了吗?这段时间我在蜜娜的庄园作客,他们邀请了很多人,包括上次提到的那个外国人,他也和白里安一起来,我们出游、狩猎、骑著马在溪边游荡,我们聊天,什麽都聊!我发现他有一些可爱的反应,当女孩子们对他示好(数目可不少呢!),甚至明显引诱他的时候,他礼貌地拒绝,同时带著一点点窘的模样……唔,可爱是恰当的词吗?不管了,我的确认为他可爱。
  我取笑他的反应,他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说他感到不自在,因为那些女孩子。
  但是和我在一起不会吗?我这样问。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说不会,而且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和我相处。
  我该怎麽解读这段话?这段令我高兴、心脏跳个不停的几句话?

  『傍晚我又遇见他,他陪著我散步回家。途中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安安静静的感觉反而很好。
  分开时,他承认是刻意等著我经过,他还进一步请求我的同意,以後能继续拜访我。
  基於一点点不安,我在答应他之前告诉白里安这件事,白里安再一次证明他是最可恶的家伙!他大笑,问我难道不觉得很无聊?报备这种事很无聊?
  他才无聊呢!我气死了,既然他不在乎,以後也休想要我介意他的感受!

  『亲爱的日记,我最最忠实的沈默友人,真高兴能对你尽情倾诉,假使不让我写下来,我想我会发疯!
  最大的事情发生了,他说了,说了对我的感觉,说他爱我!老天,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但是我的手心还残留著他握紧我时的温度,感受到的喜悦也清楚留在心中,这并不是梦。
  只是我不明白,他的眼里为什麽不像我一样充满喜悦?他说他是高兴的,只是有太多困难横亘在面前。是我的婚约吗?我说那不会是问题,父亲曾说过,如果我不爱白里安,婚约就不需要履行,白里安也显然不爱我不是吗?
  他对白里安的部分显得有些踌躇,却没有说明,然後回答说是他的问题,说他其实很不应该,这一切对我十分不公平……他一再一再地说,我一句都不懂,怎麽可能有什麽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呢?他苦笑,吻著我,说我是对的,说我带给他无比的信心与勇气。
  那是比糖蜜更甜的滋味,我们亲吻著彼此,疯狂地!我想如果这不是爱,我将一辈子不再懂得爱。』


  「卡雷姆……卡雷姆……」
  尤金的呼唤声充满痛苦,他按著腹部,两道眉皱得都快黏在一起,看著母亲和某个陌生男人陷入爱河不是什麽愉快的经验,他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

  他立刻得到温柔有力的拥抱,「别怕别怕,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不要害怕!」卡雷姆安慰著他,忍著没笑出来。
  尤金的窘迫……其实有点可爱,卡雷姆莫名其妙想起日记里的一段,可爱一词用在尤金身上同样不恰当,但他就是不想要别的形容。
  「你不能把这种少女的浪漫当真,那是青春的热病,来得汹涌退得快速,你看老爸多麽潇洒,他一点都不担心!」

  「他应该要担心,我有不好的预感。」

  「还能怎麽不好?」卡雷姆笑著说:「闪电击中枯树,迸出热烈的火花,灼瞎所有人的眼睛?」

  不幸他的夸张说法和真正发生的事相去不远,洁若汀和那个神秘男人跨过了界线,亲密行为终於难以避免时,连卡雷姆读起来也尴尬万分,只好眯著眼睛胡乱翻阅过去。
  好不容易,接下来的发展令他们都松一口气,那个男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米卢斯,回到自己的国家。
  等待与思念在日记里断断续续重覆了数页,对方没有联络,洁若汀也有自己的衿持与自尊,联系似乎完全断了,直到明显起皱的几页,纸张像是湿透又乾。

  『我需要帮助,真的需要!我的身体不一样了,这几天我都在呕吐,吐得厉害,我自己知道是怎麽回事,帕顿哥哥和艾德佳哥哥偷偷为我请来的医生也证实了,确定我的身体不再是我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我的腹中,属於不在我身边的爱人。
  我能怎麽办?用什麽方法通知他?我该拿这个情况怎麽办才好?我好慌好乱,茫无头绪。

  『哥哥们都知道了,他们要我放弃我的孩子,趁现在还来得及。那太可怕了,我绝对不会答应的!我必须坚持,无论发生什麽事,但是我的心里真的害怕,万一父亲知道,我的坚持又能有什麽作用呢?

  『下午,我和白里安见面,是我主动找他,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好遥远,如果不是找不到其他联络那个人的方法,我是决不愿意麻烦白里安的。
  白里安追问我原因,奇怪我的脸色为什麽那麽差,他实在逼得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这真是遭透了!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让白里安知道这件事。他显然被我怀孕的消息吓坏,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我知道他在想什麽,婚约还没有正式解除,这样不检点的未婚妻,是一种耻辱吧?他瞧不起我、怨恨我,都是我应得的,我承诺会找到一个让他保有颜面的方式解除婚约,只要求他帮我,联络那个人。
  他答应会尽力,听起来希望不大,可是我别无选择。

  『我又去找白里安,还是一样没有消息,已经过了那麽久的时间,我忍不住想,他已放弃了我。
  如果那个人不能负责,我要怎麽办?白里安这麽问我,就像我最近对我自己的提问,我想答案越来越清晰,最後的一条路,就是对父亲坦承,求他让我把孩子留在身边。
  白里安说我会被送走,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偏僻乡下,偷偷摸摸生下孩子,偷偷摸摸过著一生寂寞的日子。
  好吧,如果那是我的命运,我可以接受。
  白里安听了的表情很怪,好像一点都不能理解,因为他看穿我心底的恐惧吗?但愿不是,但愿不是!

  『我现在一片混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谁能相信这几天发生的事?连我都不能相信。
  白里安来找父亲,提了婚事,他要娶我,在今年结束之前,显然他想抢在我的状况被看出来之前举行婚礼……但是,为什麽呢?他为什麽这麽做?为了我吗?一个不忠实的未婚妻?
  我问了他,他说他无法接受我躲藏到某个乡下生活,他的未婚妻决不让人在背後指指点点。有点微妙的答案,不是吗?现在的我也不能要求更多了,哥哥们都赞成,他们都很欣赏、感激白里安的骑士精神,帕顿哥哥私下对我说,我想生下孩子,就有责任给他一个好环境。这终止了我的徬徨,我是该优先为小孩著想,我要他过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所以,我要结婚了,尽管我的心底仍有一丝不确定。

  『亲爱的日记,婚礼的忙碌似乎没有止尽,我几乎抽不出空写下任何字。所有的人都开心,甚至白里安也是,他的笑容看来好逼真,那是他擅长的,永远迷人的笑,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我努力学习他,勉强自己笑,笑著接受大家的祝贺,但我的心情没有片刻安宁。

  『注意到了吗?我们已经搬到新的家,佛利德林家历史悠久的大屋子。婚礼在前天举行,非常盛大美丽,是从前的我最想要的样子,从前的我,一定会开心一整天。

  『以妻子的身分度过,这是第几天呢?我渐渐习惯了在佛利德林家的生活,白里安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桌前写字,他要我专心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多虑了,我的身体很好,我想宝宝也很好,会是男的?是女的?这是我最近常想到的事,而不是那个人,我想他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只要多努力几天,我能完全忘掉他,而我一定会做到。

  『今天哥哥们一起来探望我,问我过得好不好?
  事实上我过得比想像中好得太多,白里安是个温柔的人,我也见识到他从前不给我看见的体贴一面,他甚至知道我爱吃的食物,我应该从未对他说过的。也许,我真的做出正确的抉择,可是我的心里依旧难受,我坦然接受这一切好意真的不要紧吗?白里安原谅了我?还是在同情我?若是我能真的问他就好了。

  『今天很糟糕,我哭了一场。下午找东西的时候,我无意间翻到那个人送我的鍊坠,有七片花瓣的银饰,分别时他说他会永远爱我,然後挂在我的颈间。
  这就是他的爱吗?我握著鍊坠,泪流满面,却被白里安撞见……他立刻转身走了,而我忘不掉他的表情。
  我该要怎麽解释?我的泪水不是因为思念或爱意,决不是的……

  『我听说了一些事,关於白里安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显然他还是从前的那个白里安。我不怪他,只希望他愿意爱我的孩子,那是我唯一的心愿,至於他和我之间,我已不存奢望。

  『我睡掉了一整天!怀孕都是这样吗?每天都想睡,我也真的多数时间都在睡觉。肚子里的小家伙正好相反,最近很活跃,总爱踢我,白里安每次都用羡慕得要命的表情听我说这件事,说他也想要被踢。
  不可思议,他假装我哭泣的事件不存在,装得简直毫无破绽,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找不到,只好算了,反正那也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夜深了,不能再多写,我不想惹白里安不高兴,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认为写日记让我疲累,其实根本不会,但我不想争。

  『原谅我潦草的字迹,大家都不准我下床,可是我一定要在这一天留下纪录,所以我偷偷躲在床上写。
  今天我是一个母亲了,我有一个最漂亮的宝宝,是男孩子。看白里安小心抱著他,那副笨拙又温柔的模样,我又哭得乱糟糟。
  他为他取了名字,叫尤金,尤金佛利德林,真好听的名字……』

  字句已来到纸张末端,卡雷姆打算翻页,一只手掌伸过来,按住了日记本,然後是一滴湿润,悄悄落在手背上。

【100】


  「尤金?」

  原本只是一滴泪,卡雷姆询问的低语让勉强控制在眼眶内的伤心撑不住,滚下来好几颗。尤金连忙别开脸,躲藏在卡雷姆的肩头,那是不弄湿纸页、不被看见表情的唯一去处。
  「是我……」他哽咽著,「这麽多年,我一直存疑……他们是相配的两个人,彼此相爱,为什麽看起来不快乐?什麽隔阂存在他们之间?我猜不到,因为……因为是我……我就是那层阻碍,是他们无法……无法幸福快乐……」

  他整个人伏在卡雷姆的肩头,泪水淹湿对方的衣裳,伴著那份带苦的咸味,话语凌乱细碎说不完整。
  他没做什麽,只是存在,就害他最亲爱的几个人一生憾恨;而他根本也无法再做什麽,一切都在他的懵懂不觉中悄然过去,遗留下自责的郁结,继续摧残著存活的人。

  卡雷姆的一只手在读日记时已揽著尤金的腰,现在他松开另一只手,拥紧他,任日记本落在脚边。
  他静静等著,等尤金的伤心随著泪水流泄大半,才说:「……你其实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完全没有道理吧?」

  尤金没说话,抓著卡雷姆肩膀的手掌猛然收紧,背脊快速起伏著。

  「那麽我呢?尤金,我是什麽样的存在?」

  意外的提问,尤金抬起头,红红的眼里添了一抹讶异,卡雷姆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他毫不怀疑,卡雷姆本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我出生了不是吗?山川都能因为时间改变,何况意志的成份是羊奶乾酪的软弱人类。你不必操心他们之间的感情,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样的说法,搭配卡雷姆自信的笑,显得极为有力。

  尤金沈默了片刻,「但是我……不是父亲的孩子……」

  「如果你坚持要把别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那个别人最好只限我一个人。」
  变不出乾净的衣物擦拭尤金泪湿的脸,卡雷姆於是亲吻他,落下比泪珠更大量、更炙热的吻,「如果你要哭泣,让泪水只为了激情与喜悦存在。母亲若希望你为她哭过的事情再哭一次,她会在生前亲口说出来,你现在为她年轻时的抉择哭泣,只是在伤她的心。」

  卡雷姆的话带来一点点刺痛,在好的方面。尤金倚靠著他,听著他说,视线不再迷蒙,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不仅仅是因为说话的内容。

  「算一算,你的老爸数量不过是比一个多出一个,我相信连水痘都比这个烦恼罕见。你知道,多一个老爸总好过多一个……多一个……呃,肚脐!你可以选择唾弃哪一个老爸,不理睬哪一个老爸,肚脐却甩脱不掉哪!」

  「确实,选择在我……但是,肚脐?」难道没有更好的比喻?

  「嘿,你不是认真在考虑要两个肚脐吧?」卡雷姆假装惊恐地问。

  「你不喜欢,我当然不考虑。」尤金被他逗得微微一笑,糟糕的心情被糟糕的比喻带走部分,剩下的……他叹了口气,「无论对错,做为人子,我不再质疑母亲的作法,可是我……我无法接受那样的生父。」

  「那就当老爸的孩子吧!想想小黛丝,万一萝妮没有嫁给她那个好可爱好愚蠢的小笨蛋,你疼爱小黛丝二、三十年,最後她因为你们之间没有血缘而悲伤难过,你作何感想?」

  尤金抿著唇,一样是不短的沈默,先前的抑郁忧伤却淡了许多。
  「你想,父亲为什麽让我们读这些事?」

  「我正打算找出原因,」尤金那一声父亲,像从前一样,让卡雷姆稍微放下心。他捡起日记本,拍掉外侧的灰泥,「读下去,也许能解答你的疑问。」

  日记被重新翻开,纸张轻薄,对照的是尤金沈重的心情。他不太想看,深怕发掘到更多难以承受的秘密,可是他也无法率性说一声不,父亲的意愿、母亲的心声摊在面前,他只能任字迹在发红酸疼的眼前一行行跑动,提心吊胆读著。
  连续好长的一段日子,纸上写的都是养育尤金的纪录,关於他多麽可爱,白里安多麽疼他,尤金的第一句话第一个笑……他们两个人当中至少卡雷姆读得津津有味。

  白里安并没有照顺序给他们这些日记本,尤金的成长纪录延续到第一本日记结束,第二本的时间跳到了三年後。
  三年,正好是尤金和卡雷姆的年龄差距,尤金开始认为卡雷姆说得正确,也许父母亲之间的偏差关系终於获得修补,他既期待又担心,因为,他也不想看到卡雷姆如何被制造出来……


  『以白里安做为纪录的主题,我多久没这麽做了?他和尤金的感情日益深厚,像一对真正的父子,我和他之间却毫无进展,我们似乎卡在一道叫人进退不得的奇怪裂缝里。
  表面上,日常生活一成不变,我们每天反覆同样的事,说类似的话;在心里,我知道我越来越依赖他。
  尤金已经三岁,看著他一天天聪明懂事的模样,有个念头开始在我脑中出现——如果我能生下属於白里安的孩子,情况是不是会改变?往好的、或是坏的方向呢?我担心他对尤金的态度将受到影响,因此我退缩了。几天前,他来和我道晚安时似乎想要留下,我没有勇气出声,最後他终究是走了,回他的寝室,接下来,又是好几个他不在家的夜晚。

  我感到疲倦,如果我能不在乎他,多好!

  『雨终於转小,又一夜即将过去,很长的一个夜晚。
  保姆哄尤金睡觉时,白里安要人找我下去,在大厅门口。那是个不寻常的请求,我下楼去,门口见到他,仆人都被遣开,就他一个人……至少我当时以为他是一个人。他的表情羞赧,怀抱一个包袱,我看著他一会儿,很快猜到那是什麽。
  我靠近他,听见幼猫般的哭声,时大时小,完全不受控制,是出生才几天的小婴儿哪!他怀抱著小婴儿,竟应付不来,明明时常哄著尤金,都三年了。

  这一个,难搞得多,他不好意思地解释。
  我外表的毫无反应令他慌张,他失去伶俐的口舌,想到什麽就说什麽,吐出一串我不觉得太意外的说明,他说小婴儿的母亲是剧团的女伶,生产之後连休养也顾不得,匆匆启程追赶巡回的剧团,已经离城,他劝不住她。

  她说後悔让我耽误她十个月,现在她一天也不会再给我。很冷淡,不是吗?白里安讪讪重述著。

  让白里安碰了一个大钉子,小婴儿的母亲有勇气,我可以说有点儿佩服她呢。
  那名女孩,我还留有印象,剧团是去年抵达的,团中的美丽女伶在城里引起小小的轰动,她非常非常年轻,拥有超龄的美艳、如云的红发,能歌善舞,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听说她因病暂时离开剧团,现在我看见真正的原因。

  白里安用最讨人喜欢的可怜神情,柔声哀求我:行行好,洁若汀……他说著,求我允许他留下小孩,他说外面冷,下著雨,这麽小的孩子,他不能不管。

  那是骗人的话,我们彼此都知道。以白里安的身分、佛利德林家的财富权力,不带小孩回来,又能妥善照料的方法有千百种,他选择最为难我的一条路,他是故意的。
  我直接挑明了问他为什麽,不是针对小孩,我真的想知道原因。

  他苦笑著承认了,他说,这麽做,是因为他认为……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三年前的事情,能够就此放下……

  啊,男人,究竟是什麽东西构成的奇妙生物?整整三年,加上婚前的几年,那麽久那麽久,我仍不懂白里安在想什麽。
  扯平?难道有某种算式,有能耐计算感情的付出、获得、失误与体谅吗?又是怎麽计算出的结果,只要他从外面带回一名小孩,能使一切归零?他难道不怕三年的感情也一起归零?或是……这三年我对他的感情,他根本毫不知悉?

  我犹豫的时候,他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踏进他祖传的大宅。
  我知道,将这个我连脸孔都没看清楚的小婴儿推出门外,某种意义上也推开了白里安,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我真的需要他回来吗?答案每一瞬间都在变,我站著、等著,等待特定答案的次数增加,等那个答案逐渐涨满我的心里。

  我将小婴儿接过来,是个很不安分的小家伙,在我的怀里拚命扭动,活力十足,他的眼睛跟白里安是一样的天蓝色。

  他很像你,不太妙呢,我说。

  有你在身边就不会有事,他满怀期待地回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我茫然转过身,保姆正好带著尤金下楼,我想他是被窗外的风雨声吵醒,想找我。

  我在尤金面前蹲下,让他看见怀中的小家伙,尤金发出惊喜的可爱叫声。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婴儿呢!来得及阻止之前,尤金好快伸出手,轻轻戳小宝宝的脸。我们正准备迎接一场惊天动地的哭闹,小宝宝竟然舒舒服服睡著,眼睛眯著,很享受的模样。他显然喜欢我的尤金,真是好孩子,我也开始觉得喜欢他了。

  我问尤金,他觉得怎麽样,多一个弟弟好不好?
  好像尤金的答覆将决定一切,我感觉得到白里安在身後紧张的呼吸。

  尤金的回答毫不犹豫,他说喜欢有一个弟弟。

  白里安真的松了一口气,他马上抱起尤金,亲得他咯咯笑。
  噢,他还不够懂尤金,根本没有任何事需要紧张,我的尤金什麽都会说好,而且会真的对这个弟弟很好很好。

  窗户终於停止发出可怕的声响,风止雨歇,我祈求上天,让我们的生活也一样吧!

  至於我的……意外得来的小儿子,我们决定叫他卡雷姆,是我提出的,从前曾在书上读到这个名字,属於一个淘气的角色,有无穷的精力,开朗活泼,总是惹出大大小小的混乱,却没有人会真的对他生气,就像他的父亲。』

【101】


  原本被紧抓在卡雷姆掌中的手已改为反握,尤金现在知道为什麽父亲要他们两个一起读。单独一个人,真相太沈重,两人在一起,能成为彼此的慰藉。
  尤金自己的伤感变得好模糊,卡雷姆是他眼前唯一的关注,他盯紧那张脸,看见一部份怒气、一部份惊诧,还有一些……他找不出恰当形容的陌生表情,或许能勉强称之为迷惘,连卡雷姆本人也似乎对那些突然间涌上的情绪感到陌生。

  「难道……难道米卢斯没有任何一条法律,阻止这些心智不成熟的家伙们在外面随意播种吗?」

  「别那麽说,」立场忽然对调,把刚才卡雷姆说过的话照样搬演一遍是个毫无创意的乏味选择,却的的确确是尤金此刻的真实感受。紧握卡雷姆的手,他直视那双微带懊恼的天蓝眼眸,「若你没出生,我该怎麽办?」

  「跟萝妮一生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卡雷姆幽幽怨怨回答。

  「你是指一生过著被阿普里亚怨恨骚扰的日子吧?我终究会把萝妮让给他,然後带著婚姻失败的可怜名声孤独到老。」

  「你不会,好多人要你,你会……找到新的幸福。」

  比谁更悲惨?真不像卡雷姆的风格,尤金瞅著他,等著他发现这些话听起来多麽离谱。
  终於,卡雷姆扁著的嘴松开来,吐出一口长气,宣告放弃,「好吧,我承认没办法忍受那些想像!我一定要来抢走你,即使是一尾鱼生下我,我也要长出脚爬过窗口,住进你的脸盆里不走。」

  「……两个肚脐之後是长脚的鱼吗?你今天真是浪漫得让人心惊胆战。」


  尤金从卡雷姆手中接过日记本。没有快乐的回忆满载,仍是母亲宝贵的人生纪录,他很珍惜,打算小心藏放。
  当他那麽做时,一枚长方形信封从日记最末页掉落。

  信封正面有字,白里安的笔迹,指明给他的两个儿子。

  「父亲给我们的信!」尤金有些意外,他捏了捏厚薄,查看封口,问卡雷姆:「一起看吗?」

  卡雷姆上半身往後仰,远离那封信,同时露出畏惧的表情,好像纸笺刚从泥坑底捞起来,脏得不敢碰。
  「为什麽?好让老爸有机会再说一个恐怖故事,关於芬姬儿其实是我们的妹妹?」

  「胡说八道,那不可能是你能想到最恐怖的事。」

  「听听更可怕的,路易宝贝是我的弟弟……呃,不对,那和现状没什麽不同……」

  尤金摇摇头,任卡雷姆继续幻想,他取出信纸,开始读道:


  『亲爱的尤金、卡雷姆:
  相信你们已读过你们母亲的日记,知道我和洁若汀刻意隐瞒你们多年的秘密。
  有些事,解释不会使它变好,还可能更糟,指的就是日记里写的那些事。我不打算辩解,我承认所有关於我的愚蠢行径,这封信只想澄清几件洁若汀也不知道的事——
  我很爱她,一直都爱,遗憾的是,在强烈体认到这一点之前,我始终有个更关心的目标,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不要当一个乖儿子。(别学我,尤其是卡雷姆!)
  那是个很长很闷的家族问题,牵扯到我与我的父母弟妹,不该在此刻多提,简短地说,你们几乎不记得祖父,我但愿我也是。

  少年时我就清楚知道,没有婚约,洁若汀也将是我的选择,她是我所知道最迷人的存在。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人为我订下的婚姻约束,我厌恶於服从你们的祖父,无论结果如何,我决心尽力表现得不情愿。幼稚的心态与行为,我知道,我确实处在幼稚的年纪,专心於反抗,眼中只有自己,看不见别人受到的影响及伤害。
  所以我和洁若汀老是在吵架,我想她大概不喜欢我,但是她能怎麽办?我的自信膨胀得过了头,认为洁若汀终究也是要选我,否则还有谁的条件更好?

  知道了後续的发展,回首年少的自负,实在讽刺。

  在一次旅行途中,我结识了我的神秘友人,不久後,他远道来米卢斯拜访。洁若汀对他的吸引力十分明显,但是我不真的担心,我知道他的身分,他们绝无产生结果的可能性,即使得知他们正密切往来。
  嫉妒?是的,确实有;对未来的怀疑?不,一点都不。

  现在你们能试著想像,当洁若汀向我求援,我受到的震撼有多大。
  你们的艾德佳舅舅後来告诉我,他主张拿掉胎儿,强烈到差一点以强制的手段付诸实行。他认为那样对洁若汀最好,认为留下孩子很傻,我明白真相之後还要娶她,也傻。
  但是尤金,我要向你保证,我和洁若汀从未後悔,你是这项决定当中最美好的部分!我知道你终究能懂,只需看一看海因茨,你会明白我的感受。是的,我知道,比你想像中知道得更早更多——你和萝妮不是什麽相亲相爱的甜蜜爱侣,你对婚姻抱持的态度充满牺牲、奉献,像个殉道者,就像……像你的生父。

  你的生父,在我们相识时已有妻儿,他本不该向洁若汀吐露爱意。
  他对自己婚姻的无能为力,是我无法完全责怪他的其中一个因素(我自己的错又何尝不大?),即便我许多年都不愿意原谅他,在友情的部份。

  洁若汀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离开以後的消息,我也是隔了许久才知道。他返国争取新的婚姻,最後失败收场,我派出的人送出的信,没有半样真正到他手中,他不被允许和我们联系。经过好多年,我们已经拥有卡雷姆,他才再次出现。
  对於发生的一切,他很震惊、难过,他提出要求,希望照顾你们母子,他想带你们走,就近找一处地方安置你们。

  如果他说要离婚再娶,我还有挣扎的馀地;要洁若汀做他的情妇,绝不!永不可能同意!

  瞒著洁若汀,我赶他走,每一次来都赶。
  他承诺不会私下接触你们母子,直到我同意的一天。这麽说我很不情愿,尤金,他从未停止关心你,保管在储藏室里,每一年的节庆、生日,你结婚、生子,他送来的礼物已堆成惊人的数量,现在你能找总管拿钥匙,自行决定如何处理它们。

  很抱歉让你读这些日记、这封信,发掘许多可能令人不太愉快的事实。以你的个性,必定感到难受吧?但是有卡雷姆在,我知道你会没事。
  对,这件事我也知道。
  我们差不多已来到尴尬的区域,是时候谈谈你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卡雷姆,我该怎麽说,你处处像老爸,却比我更专注执著,我想你从不吝於表现出来吧?婚礼当晚,是我怀疑的开始,起了疑心,查证便容易得多。

  我早知情,尔後持续伪装著,假装相信尤金努力表现出来的快乐模样,忽视真正存在的抑郁、罪恶感与责任心。若知道你们之间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尤金,你将获得多大的解脱?我却从来不敢去想。
  你的生父一直催促我这麽做(我说过他没停止关心你,所以他也查到这件事),拒绝见面,他就用信件,拆开过一封,即使往後来一封烧一封,光看火焰和灰烬我也猜得到内容写什麽。
  多麽不公平,基於他的弥补心态,你要什麽他都会给,何况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卡雷姆的身世他也〝顺便″查出来了),对我来说何等不易!你们是我最宝贵的,我没有一刻不认为你们是我真正的儿子,如果不是情势所趋,我会将这些秘密带进坟墓。

  然而我能吗?
  我已有过一次遗憾,当洁若汀平静地躺在槭园,读过她的日记才知错误的巨大。我错过她对我的感情,那永远无法挽回,我不要你们也经历同样的憾事。

  谁知道呢,或许命运也为我和洁若汀感到遗憾,透过我们的血脉,决定再一次联系起多年前被我们搞砸的缘分。
  我想,命运不会失败第二次。

  我已把该说的都说尽。除了身世,我还要你们明白,你们拥有彼此、以及老爸的祝福,这个老爸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要求,我在场的时候,假装你们仍是寻常兄弟好吗?算是帮老爸一个忙,我的头脑或许清楚理智,心脏却不一定受到控制,别让我意识到太刺激的事,拜托了!』


  再往下,是白里安的署名,附随一行潦草的注解,卡雷姆接续著念出来:「关於我的神秘友人,我将他的名字写在背面,看或不看,由尤金做决定。」他抬起头,以眼神询问尤金。

  「不,我不需要知道。」尤金几乎是立刻做出答覆。

  「那麽你转过头去,我看的时候你别偷看喔!」

  尤金吃了一惊,「什麽?等、等等!我说不看,代表你也不许看!」

  他急忙伸手抢信,卡雷姆的动作更快,纸笺已经翻到背面,一行又涂又改的草字跳进尤金猝不及防的眼里——

  〝对不起,尤金,我想想还是很不甘心,你真的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找机会亲自来问我好了!″


  如果尤金不在场,卡雷姆发誓会把信纸扔到脚下,狠踩两下泄愤!「这个老头的脑袋里到底装什麽东西啊?」他大吼。

  尤金起先也楞了一下。他如愿抢走信笺,把那行字又看一遍,父亲瞪著信纸万分困扰的模样跃然纸上,他在脑中仔细模拟那幅景象,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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