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罅隙
尹韬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尹沛的额发，继续说了下去。
“唉，我也知道，在你看来，我偏心翊辰着实明显。这样子，你当然是不愿意的。但若让你成为尹家敌人的靶子，我又怎么放心得下来？倒是翊辰，他毕竟比你年长，能力又强你许多，要合适一些。你说我偏心，呵……”他说到这里竟是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偏心的是你才对啊，傻孩子。”
头顶传来的触感益发轻柔。
“我让你们和睦相处，你却总也不听。你以为我是为了翊辰？我那是为你好。你们对立倒无关紧要，只要动静不是太大。但你针对翊辰，翊辰他就无动于衷了？我早同你说过，要在尹家生存下去，心善是不行的。上回你遭人绑架，知道那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还不是翊辰他的一番作为。你以为……”
他又叹息了一声。
“想来你如今也记不得了，好在你现在睡着了，也不知道我说的这些。我难道非得那样教训你？疼在你身，痛在我心……可翊辰还是说服了我。我首先得当好尹家的当家，其次才能关照你这孩子。我毕竟也只是一个人，难啊，难啊……”
睫毛忍不住失去控制的微微一颤，尹沛接着就感到在额上游走的手指突然顿住。被发现的不妙预感让他咂了咂嘴，喉间发出含糊的咕噜声，摆出一副这个姿势睡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动了动，翻了个身。
室内一片黑暗，浓稠得像是化也化不开。如果尹沛此时睁眼，便定能捕捉到尹韬眼中闪动的一丝冷冽笑意。
尹沛却只是听到再一声叹息，然后尹韬再也不曾开口。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传进耳里的同时，塌陷感再度传来，尹沛想他大概是又躺了回去。纯粹的安静笼罩住整个房间，他刚才莫名慌乱的心总算也静了下来。
对尹韬刚才这番话，尹沛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没有说的十分直接，其中所含的意思却很清楚，要是换做重生前的他听到，只怕会欣喜若狂。然而他却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尹韬的话，对方的信用度根本早已在他心里降到了零。那一瞬间，心中冒出来的感想竟然是……尹韬其实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故意说给他听的吧，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假睡压根就没有瞒得过去。
尹韬真的爱谁吗？
不，他不爱他，他也不爱尹翊辰。他根本谁都不爱。
与其说是不能将弱点暴露出来，尹沛倒觉得，尹韬根本是在创造一个子虚乌有的弱点罢了。
只是，再口口声声说着没有相信，那此刻心中摇摆不定的情绪，却又是为的什么？
——
不知是不是那内刻经文的护身符起到了作用，这一回事情的发展真与尹沛的记忆有了些差异。在获知尹翊辰此行非常顺利，他乘坐的航班也即将到达机场的时候，尹沛都忍不住产生了些许错愕。倒并不是不希望这个结果的出现，而是觉得命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就不知道，到了当初他莫名其妙重生的那个时候，是会走出与前生相同的轨迹还是偏到另一条路上去。
他没有去机场接尹翊辰，尹翊辰显然也并不需要他去接，但尹沛寻思着还是选了个差不多的时候开车回家。
正是夏天的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海市市区却已经灯火通明。夜间的风里带上了一些水意，大概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台风即将登陆，雨也要下起来了。
进了园子才开了一小段路，还没到车库的附近，前方的骚动就让尹沛熄了火，将车停了下来。
透过前车窗，他远远的就看到尹翊辰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中正从车库里走出来，准备拐到园子里的大路上去。
那道身影一闯进视野，就让尹沛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收到尹翊辰将要归来的消息后他并未多加留心，就算先前有那样的记忆，但传回来的尽皆是好消息，再说尹翊辰做事素来滴水不漏，他也只当是一帆风顺。却不曾想到此刻所望见的哥哥，尽管不像他记忆中那般坐在轮椅里，但站虽站着，也似乎带了些摇摇欲坠的虚弱模样。
尹沛睁大了眼再仔细看去，就发现在明亮的路灯光下，尹翊辰面上还是那么沉稳温和的表情，脸色却苍白得吓人，找不到一点血色，简直像才从鬼门关回来的一般。走起路来，虽然乍看是大步流星，但细看也能看出他的脚步竟也微微虚浮着，进退之间根本没有平素那么自如。
难不成，这回去川南，尹翊辰还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想到记忆里被生意伙伴出卖、被暗杀的艰难情形，尹沛不免又担心起来。
眼见着尹翊辰那一行人立即就要消失在视野里，尹沛刚准备发动车子开进车库里去，动作却顿了下来。
就在此时，尹翊辰转过脸，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和车窗，两人的视线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对了个正着。
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情在胸臆间涌动起伏，然后他就看到尹翊辰的唇边浮起一个比刚才面对那些随从时要真切得多的微笑。
直到这时，他仿佛才有了哥哥总算平安归来的真实感。
尹翊辰这一回来，家里虽然不至于乱，但也忙了起来。冯妈在那安排着菜色，其余佣人穿进穿出的整理房间、收拾行李、端来垫底的茶点。没过多久尹韬也从外边赶了来，一回家就叫上尹翊辰去书房说了好一会的话。等他们从楼上下来到餐厅已经又过了快一个小时，吃完晚餐就差不多到了惯常的宵夜时间。
尹沛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尹翊辰说上哪怕一句话。
直到夜深人静，回了房间，坐了半晌到底还是不安心，尹沛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才换了张卡给尹翊辰发了条短信。
很快，震动告诉他回复的内容已经传到了手机里。
“过来吧。”
看到这三个字，尹沛嘿嘿一笑，也不理会白泽正窝在自己的床上，边嚼着糖果边翻阅着一本《花花公子》，就轻手轻脚的溜出门去。左右张望了一下，他穿过那截没开灯而显得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了尹翊辰的门开。
将把手一拧，门便轻而易举的被打开来。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并不是特别亮。但即便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尹沛也一下子就从尹翊辰的脸孔上找出遮不住的虚弱和疲惫来。
正靠坐在椅子里的尹翊辰单手支着下巴，见他进来，牵了牵唇角，淡淡道：“这时候过来我这里，你这做法可不明智，下次还是要小心点才好。”
听出他声音里的责备，尹沛很不服气：“你也没反对啊。”
“……啊，是。”
尹翊辰被他说得微微一怔，但那也是千真万确的。在看到那条短信的时候，竟是丝毫也没有犹豫就让他过来了。自己最清楚，就是潜在的危险再大，其实内心……也还是希望他过来的。
“再说我很小心，不会被人看到的。你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可是专挑别人都睡了的点才过来的。”
觉得刚才的语气有点冲，尹沛缓了缓口气，补充道。
“嗯。”
进来以后，尹沛没有直接走到尹翊辰身边。看到对方的那一刹那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似乎怎样也描述不清，总之就是很排斥甚至是畏惧于靠近，因为不像看清对方到底有多虚弱多疲倦。
磨蹭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离得近了，所有细节总算全都落到眼中。
尹沛的心又是一紧。
先前隔的距离仿佛都是缓冲，此时咫尺之间才看出哥哥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以往尹翊辰给他的印象始终是温和且优雅。与自己相似的脸孔长在尹翊辰的身上便少了几分清秀，也少了些许青涩的稚嫩，显得更成熟俊朗。这么多年来，不管经历了多严格的训练，不管手上沾了多少不干不净的东西，尹家的两位少爷也都是养尊处优的。然而眼前这张脸，却根本就毫无光泽可言。如果不是知道他定然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尹沛都忍不住怀疑这其实是一尊蜡像了。
这一刻，尹沛明白那种情绪，大约应该名为极致的担忧。
于是问出口来的话迟疑了又迟疑，从喉间吐出来还是断成了两截。
“这次……还顺利吗？”
尹翊辰闻声朝他笑了一下，充满安抚的味道，好象看出面前的尹沛是在担心自己，故意顿了顿才说：“放心，事情很顺利。”然后他的话里也带上了戏耍的味道，变得轻佻起来，“再说，有沛沛你的护身符在我这里，难道我还会一去不复返吗？真要那样，沛沛你千辛万苦去求来的护身符竟然没有用，我想你一定会很伤心吧。”
“……鬼才伤心！”
咬了咬牙，尹沛终于没有忍住，低吼出来，却忽略了前面那句千辛万苦。吼完才醒悟这种行为并不恰当，深深吸了口气，转开脸，别扭的说了声：“对不起，我……不是要冲你发脾气。”
“没关系。”
只是尹翊辰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脾气好得简直让人好奇要有什么事才可能引动他的情绪。如果脱下那层虚假伪装的话。
“说真的。”
道完歉，片刻后尹沛还是将视线调转回来，双目灼灼的凝望住尹翊辰，神态刹那间变得严肃起来：“哥，你别瞒我。我知道川南那边不安定，肯定是危险重重的。这次去川南，是不是不那么顺利？要不然……”
谁知尹翊辰却打断了他的话：“呵呵，沛沛你这是关心则乱。我这趟去川南，一切都很顺利。总之是将事情完全谈成功了，也没有付出多少代价。你看我现在这样，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而是……讲出来你大概会笑话我，我会这样，只是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
“是吗？”
尹沛一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犹疑。
“当然是的，沛沛是想笑我这么大的人竟然还会水土不服吗？”
“当然不是。”
抛出四个字，尹沛的声音冷了下来：“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笑得有多假吗？”看着尹翊辰那完全不愿意和他详谈的样子，又想到晚饭前对方与尹韬在书房说了大半个小时，一股无明的怒火就从心底最深处猛烈的烧了上来。毫无顾忌的连这么尖锐的话也给脱口而出，说完还只有快意并无后悔。
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那天晚上尹韬的那番话，或许他不愿承认，但确实在他与尹翊辰之间撕裂出了一道不能忽略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