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真幻
尹沛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受到的对待，但从未与催眠联系起来过。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就散成了昏沉的碎片。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隔着浓雾般，明知雾气的另一面有什么存在着，却始终无法触及。
“你是尹沛。”
那个醇厚悦耳的声音说。
“我是尹沛。”
他跟着说，不由自主。
其实那些声音身体是接收到了的，做出的反应却并非出自自身。像是被冥冥中另一个意识控制住了身体、肌肉、喉管，一切。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很高兴，你和你父亲一起喝了很多酒。”
“我很高兴，和父亲一起喝了很多酒。”
“你喝醉了。”
“我喝醉了。”
内心隐约明白点什么，嘴巴却迷迷糊糊地跟着念了下去。渐渐的脑袋越来越混沌，知道自己或许在经历着什么不对的事，但判断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空白的区域蔓延着，只能被迫的顺从。
就在尹沛的意识将消未消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让他彻底的清醒过来。好象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过，他有种在数九寒冬被一大盆冰水从头浇下的感觉。这种冰冷刺骨的感觉来自那块和白泽一同买下并贴身戴着的兽形玉，与此同时，意识与身体那原本岌岌可危的连系猛然壮大起来。
然后迎接他的，是无限的震惊。
程度比起先前发现说话的那人是父亲还要重。
恍惚中，似有惊雷由头顶劈下。
“醒来的时候你看到的第一个人，你会爱上他。”
差点尹沛就没能跟着念出来，用尽全部力气才让眼神继续空洞茫然，没有流出一丁点情绪，喃喃重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我会爱上他。”
“睡吧。”
睁开的眼皮被抹上，整个人被抱进怀里。相当熟悉的怀抱，并不十分柔软，有男性特有的坚韧感。带着纯棉布料特有的味道和淡淡的须后水味，即使在弥漫着暑气的六月，微荡的心湖也传递了点热度过来，但贴近依旧不是叫人燥热的过程。
跟着尹韬特有的节奏，穿过一段熟悉的距离，最后的落点是自己房间的床上。
“明天早上再来吧，尹当家。”
“好。”
简短的对话后，房门喀哒被关上。
室内一片宁静，尹沛等了一会，睁开眼眨了眨，视线所及只有包围着自己的黑暗。有些茫然，为刚才所听到的话。
喝醉酒。
会爱上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
这些都让他想到了曾经的那个十四岁生日，他记得过得很开心，在父亲的全程陪伴下他糟蹋了许多父亲收藏的红酒，甚至第一次大醉一场。
为什么……会和今天听到的内容如此相似？
好象即将接近什么答案的感觉在心里流转，但是，明明只需要伸出手就能轻易戳破那层薄纸，那只手却迟迟抬不起来。内心传出一股庞大的阻力，告诉他戳破后会发现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让他不要继续。
是前进。
还是止步于此。
齿间隐隐尝到了一丝五味陈杂的矛盾。
脑海里，两个声音开始激烈的争吵。
别去要答案，答案你承受不起的。被蒙在鼓又有什么所谓呢，父亲的样子也不是要害你啊。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本来就没意义吗，如果改变得了一切，那阿泽又怎么会离开这个世界！
这两件事你一定要混为一谈吗？白泽的事你不也发现了许多疑点？
但结果根本无力改变！
所以你就想要随波逐流，继续像那时候一样成为尹翊辰的替代品还沾沾自喜吗？
每一句话都尖锐的直指内心，避无可避，最重要的是，说话的人还是他自己。
庞杂的对话让尹沛慢慢睡了过去，直到身上传来一股轻柔的推力，耳边熟悉的语声响了起来。
“尹沛，起床吧。”
翕动的鼻端依稀能闻见淡淡的醇香的红酒味道。
睁开眼，窗外晨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眼前出现的第一个人，是沐于其中的尹韬。
“父亲？”
尹沛像是有些昏地晃了晃脑袋，抬眼便看到尹韬在床沿坐下。
“是哪里不舒服吗？”
尹韬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细致的掌心传来熨帖的温度，表情里难得透出一丝温存，担忧的望着尹沛。
尹沛蓦然想起，那时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温柔的神情，让他就这么爱上了父亲。记忆变清明的同时，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委屈的扁嘴：“嗯，我的头好疼。”
“是吧，你昨晚上很高兴啊，把我的酒都喝了那么多，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父亲！”
明明心在往下沉着，身体却好象和心灵斩断了连系般，不由自主地向尹韬靠了过去，撒娇一样依偎住对方，贪婪的嗅着鼻端的气息。
眼角的余光透过垂下的睫毛，却注意到，父亲的眼里极快掠过去的，一丝或许可以称为得意的光芒。
“呵，你是酒喝多了，会头痛也是正常的。来，这是冯妈自制的解酒汤，效果很好，你喝下去就会舒服多了。”
尹沛刚顺从的靠近就皱起眉：“不喝，味道好象中药。”
“你不是难受吗，喝下去，乖。”
“……嗯。”
不露痕迹的迟疑了一下，尹沛乖巧地接过汤碗，一鼓作气的喝了个底朝天。
只有他明白，最后那个字让心弦扯起了多剧烈的震颤，但又不全因如此。
到这个时候，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终于连贯起来。
尹沛能够肯定，昨天晚上他是被“催眠”了。如果身体里是真正十四岁的尹沛，就肯定真的被催眠了。
按照催眠的内容，他应该认为自己与父亲喝酒大醉并在醒来时对父亲产生爱意。
那与记忆如出一辙的经历，由不得他去反驳，过去他大概也被催眠过的事实。所谓的记忆到底能不能算“自己”的记忆，还是根本就是被别人强加制造出来的，或许除了尹韬，谁也说不清。
父亲竟然会用催眠的方法让他“爱”他。
怪异的不真切的，好象什么一直信仰的东西被颠倒混淆般的感受在血液里流窜。如果真是催眠，上一世那深刻而热烈的爱，到底是真还是幻？而此时依旧深刻又热烈的情感，到底是真实存在着还是……催眠的产物？
如果说是后者，但曾经十四岁后的那些……无论是甜蜜的、辛酸的、痛苦的、平淡的与父亲一同度过的那数千个日夜的时光，分明就是真真正正有过的，也是他心底最珍视的一处珍宝。
但如果说不是，他刚刚才经历的分明就是催眠。
情不自禁的更贴近父亲，尹沛从睫毛下悄悄凝视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独特的书卷味会让人无法将他与黑道大佬的身份联系起来，那种冷冽的气息也被眼镜中和了些许，但如刀削般的轮廓和微薄的唇形，却显露出这个男人无法抹去的，利剑一样犀利的气质。
你成功了，父亲。
尹沛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复杂，转瞬即逝。
下一秒，他绽出全然快乐的笑脸，将空碗递给尹韬。
就像……不，他真的爱这个人。现在这个尹沛，根本连催眠都完全不需要，他本身就爱着尹韬。
——
初夏之后是盛夏，如同一出酣畅淋漓的戏剧，炎热到最颠峰时转而落幕，进入萧瑟的秋季，寒冬来临后，又一个四季的轮回就此结束。这半年来的日子，平心而论，尹沛可以给一个“惬意”的评价。
尽管尹韬像他所记得和了解的那样表现得若即若离，但被“催眠”过，尹沛倒是能够理所当然的表现出自己亲近的渴望，根本不用假装。
想起上辈子最初察觉到这种情感时的惴惴不安，矛盾犹疑乃至怀疑自己种种不稳定的情绪，尹沛不由觉得挺可笑。
对方早就知道，而且根本就出自他的一手策划。
自欺欺人说的大概就是那时的自己吧。
但也没什么不好。
驾轻就熟的，他就适应了这个“爱着尹韬”的尹沛这个身份，开始旁若无人的表现自己火热的爱情。当然事实上，他根本无需适应。
他可以常常黏着父亲，吃饭的时候自然的坐在离尹韬最接近的位置，不遗余力的将功课的成绩展现在尹韬面前并借机索取实质性的奖励……由于年龄还小，许多事反倒更加无所顾忌。
这种带着故意的感觉，让尹沛如鱼得水，非常享受。
偶尔还能捕捉到父亲在自己的亲昵下一闪而过的类似意外的神情，更是让他的心情如恶作剧得逞般舒畅。
尹沛没有发现，他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先的轨迹。
反正自身没有任何需要父亲去算计的东西，有这种结果反而是皆大欢喜。他告诉自己本来就爱父亲，但这种感情的纯粹性很难界定。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更像是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而不是真实的生活。
当2000年的日历翻去最后那张，新的一年来到了。叶子落光的枝桠被薄雪覆盖又飞快融去，海市没见过大雪的居民对这极小的雪也有着由衷的欢喜。丰成里无休止似的复习考试结束，尹沛拿到成绩单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向父亲报喜。
这个词让他在车上不自觉就翘起嘴角，惹来莫叔狐疑的一眼后才抿住唇。眼珠在垂下的眼帘后转了转，忽然觉得这种行为与其说是报喜，倒不如说是……调戏。
想到能够调戏父亲，那个曾经让他无法反抗不愿违背的父亲，心脏都忍不住在胸腔内加快跳动，身体里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父亲！”
时间刚好。
下午六点整，尹韬通常会在这个时间从书房出来下楼。一进门，尹沛就看到站在楼梯上的他朝自己点了点头。
尹沛敛去眼中得逞的笑意，换上一副急切渴盼夸奖的神情，匆匆踢掉皮靴套着拖鞋就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般凑了过去。
“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温度。
“嗯嗯！”
尹沛迫不及待的展开手上的那张纸：“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了！”
尹韬接过去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考的不错。”
尹沛有些委屈的扁嘴：“只是不错啊……”
尹韬锐利的眼神刺了过来：“取得一点成绩也不能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只会看不到更大的天地，最后毁掉的是自己，要向你哥哥多学着点。”
果然听到的是大同小异的话。
尹沛悻悻的挽住他：“知道，知道，反正哥哥什么都好。”
“乖。”
“父亲最好啦！”
刚在尹韬唇边落下一个轻吻，背部忽然传来一种灼烧般的被凝视感。拉开和父亲的距离转过脸，就看到了刚被提及的尹翊辰。
尹韬露出一丝算得上温柔的笑：“翊辰也回来了。”
“是的，父亲。”
尹翊辰回答，将手里的提包挂到旁边，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换鞋、脱下大衣等一系列动作。
接着，他慢慢朝两人走了过来。
这半年来尹沛一直很少见到他，那张脸上依旧带着熟悉的好脾气的温和笑容。
尹翊辰的视线在尹沛和尹韬贴近的部位一触即回，奇怪的是，明明对方看起来就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尹沛却仿佛能感受到笼罩住他整个人的重重阴霾。
是因为我抢先了父亲的爱？
尹沛下意识的将怀里的手臂挽得更紧，几乎是立刻就被轻轻巧巧的脱开去。
显然这答案绝不是正确的那个。
尹沛独自在楼梯上站了一会，直到攀上最后一层台阶的尹翊辰回头：“沛沛。”
“啊？”
“时间不早了，你快点把东西放了去餐厅吧。”
“我知道。”
口气有些硬的顶了过去，尹沛三步并做两步爬完楼梯奔回房间，看也没看被甩在身后的哥哥一眼。
在推开房间门的时候，才偷眼朝尹翊辰瞥了一下。
尹翊辰微微一黯的眼神，让靠在紧闭的房门后的尹沛长长吁了口气。
故意用那样的语气说话，换做是以前的尹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现在，他竟然觉得相当困难。
望着窗外，尹沛开始回想刚才的一切。
那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父亲的爱根本就……
就像是遵照着某种设定，尹韬开始表现出对尹翊辰的在乎，那么冷酷的人在面对尹翊辰时也会少见的流露温柔。而对尹沛始终不冷不热，叫他怀疑催眠是否真发生过。单看表面尹沛“应该”要讨厌尹翊辰，但被不真实颠覆了观感的他，上一世产生过的种种恶意倒是难以抽芽。
当然这些都无所谓，影响不了他对父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