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哥哥
小七朝后退了一点，贴在纸箱上盯住那辆车。他看着司机从前面下来，将后门打开，垂手站在一旁。
先出来的是一只脚，顺着往上看，便看到了一名模样清俊的少年。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制服——小七知道，那是本市尹家地盘上最著名也最昂贵的重点中学丰成的校服。他短发柔软，嘴角含笑，显得极是礼貌文雅。再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眉眼竟与这桥洞里的小乞丐非常相似。
尹翊辰。
小七在心里默默念了数遍这个名字，压下了不合时宜的恨意。
眼神不经意往后，刚下车的男人骤然闯进视野，他耳边忍不住嗡的一下，心脏扑通扑通猛烈的跳动起来。这男人比记忆里的模样要年轻，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平光眼镜，遮去了修长眉宇间的犀利，让这个人有了温文尔雅的假相。
是的，假相。
若是曾经的小七，当然不会知道，然而现在这具幼小的躯体里，容纳的却是已经活过二十三年的尹沛。
他记得暴雨倾盆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阳台上一瓶一瓶糟蹋那些珍藏的红酒，直喝得看到的一切都成了茫茫重影，双耳听不到丝毫声响，像是与整个世界都分裂开来。然后，眼前忽的一黑，醉意席卷而来。
意识再度回归时，他愕然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垃圾堆里！
受过的训练让尹沛赶紧伏低身体，警惕的扫视着四周，试图判断眼下的情形是因为尹家的敌人还是谁的恶作剧？
但就在这时……
他看到了旁边一块碎玻璃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过长的乱糟糟的头发，带着浓浓稚气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细胳膊细腿上罩着破布似的短褂和裤子。
尹沛闭眼，睁开时看到的画面却仍是如此，他愣怔半晌，终于无奈的接受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十三年前的事实。
很神奇。
重新成为乞丐小七的这一个月下来，有被命运玩弄般的郁闷、懊恼、无奈和愤怒，但他偶尔却也会想，当尹韬发现那个尹沛再也醒不过来，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伤痛。而随着6月9日的临近，他开始陷入一种极端复杂的情绪里。
若说真是重生，这天尹韬会带着尹翊辰来收养他，他能再次看到真心眷念的那个人，或许还能在重活的这一次占得先机。这样想来，重生似乎也不错。但隐隐的，似乎又有种不那么希望这真是重生的矛盾情绪充斥在胸臆间。
直到今天。
看到尹韬偏爱的奔驰车驶来，看到尹韬和尹翊辰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反倒觉得肩头一轻，平静下来。
“你是小七？”
低沉的语声一如既往的醇厚动听，让他不由晃了下神，但背心突然一凉，来自尹韬的凝视让他顷刻间醒悟过来。
你现在还不是尹沛，不要露出马脚。
他收敛心神，从睫毛下小心翼翼的望过去：“叔叔你们找我？”
尹韬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以为这孩子是害怕了，便温声道：“是有事找你。”
却不知此时小七其实是在心里大吐特吐：装嫩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什么事？”
“你是孤儿，从小被人喊做小七，今年大约十岁。曾在XJ帮，后来入了空空帮，上月偷偷离开……”
旁边司机莫叔捧着个蓝壳文件夹，生硬的念着。
小七缩着脖子，脸上浮起惊恐：“你们，你们是来抓我的？”
他这番神态倒并非全是做戏，那XJ帮大部分都是妇女儿童，专在闹市区拦人要钱攻击性要低得多。而空空帮，顾名思义就是小偷集团，小七作为偷儿在里面待了有好几年。曾经是在尹韬来收养他时将这些过往连根斩断，如今他再活一回，却是提前逃了出来，心里到底有点忐忑。
尹韬正要开口，却被尹翊辰拉住，少年走过来蹲下，带笑的眼与小七平视：“小弟弟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那是我父亲，他是想来……”他说着突的一顿，刚才这孩子像是恶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但再看时却分明就是惊慌，尹翊辰不禁暗笑，继续把话说完，“收养你的。”
“收养？”
“对，要是你愿意，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哥哥？”
小七不知所措般眨眨眼，半晌才一脸天真的问：“如果你当我哥哥，是不是就能带我去吃麦当劳的鸡屁股？”
“……”
尹翊辰默然片刻：“麦当劳里可没有鸡屁股。”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小孩递过来一道鄙视的眼神：“谁说没有，前天我才吃过麦当劳的鸡屁股！”
尹翊辰无奈，试图纠正他的错误：“真的没有。”
“真的有！我记得我还留着包装纸。”
尹翊辰不禁好奇起来：“真的？快拿给我看看！”
小七唰的掏出一张皱皱巴巴还沾着油渍的纸。
“……”
那上面，卖当劳三个字格外醒目。
小七瞅着被自己故意耍弄的尹翊辰极力镇静，嘴角却忍不住抽动的表情，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他又有些诧异于当一切重新来过时，竟会见到这样的尹翊辰。曾经他对这位大哥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他虚假好似招财猫的笑容和温吞谨慎缺少魄力的行事风格上，哪里见过如此年轻跳脱的尹翊辰？
他在这自顾自想着，那边尹翊辰却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这孩子的眼神实在奇怪，有时候像是写着厌恶嫉妒，有时候却又是一派天真单纯。但思及他的经历，尹翊辰也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哪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独自长大的孩子，真能全然天真单纯？
“那你真要当我哥哥？”
“是真的。”
尹翊辰看着这小孩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一转，手背忽然一阵巨痛，却是被小七恶狠狠的咬了上来。
他条件反射的重重抖动手腕。
小七只觉得牙齿一酸，被一股力道掀得在地上滚了几滚。他爬起来倒也快，再次凑到尹翊辰面前，眼巴巴的问：“疼不疼？”
尹翊辰没好气的瞥他一眼：“当然疼！”
小七咧嘴笑：“疼就对了，那我不是做梦。”
尹翊辰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不敢相信要被收养啊。
小七垂下眼。
嘴角傻傻扬着，鼻子却酸涩不已。
不是梦，他是真的回到了十三年前。到此刻，他仿佛才能确定这一切都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发生的事。
——
身为海市黑道巨擘的尹家，即使几年前才遭遇几乎大厦将倾的意外，虽然这些年恢复了些元气也还达不到全盛时期，但收养手续还是不在话下，没费多少工夫就已办好。看着户口簿上清楚明白的尹沛两字，尹沛心里没有太多兴奋，更多的反倒是理所当然。
不管怎样，作为尹沛的人生，在经过那点极其意外的转折后，重新开始了。
时隔月余再度踏入尹家大宅，而且是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形态进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尹沛心底油然而生。
见他在门口驻足不前，以为这小孩是初来乍到给吓傻了，尹翊辰收到尹韬的示意后，伸手牵起尹沛。
“……”
这动作无疑给尹沛带来了巨大的惊吓。
于是他真的傻眼了。
尹沛不由自主垂头看向被拉住的手，两人的手心相贴，少年的手掌要大一些，几乎能将他的包住。虽然骨节已经分明，却还带着一丝未长成的柔软。微有些凉，在温度过高的今天感觉很舒服。
过去的记忆里，从没有与尹翊辰如此亲近的时刻。
惊讶之余，星星点点钻出的嫉恨让他有些排斥的挣了挣。
还没挣开尹沛自己就先停了下来，前方迎面走来几名穿着佣人制服的中年妇女，耳边传来尹翊辰低低的声音。
“前头那个是负责餐厅的娟姐，每天早中晚三餐要准点来餐厅用餐，下午茶和宵夜你可以随意。中间的是负责厨房的冯妈，你要是肚子饿了可以和她说。冯妈很神奇哦，她能变出任何你想吃的好东西。”
尹家的佣人大多是家生，几代人都在这里做事，更新换代极少。因而无论是娟姐亦或冯妈，在尹沛眼里都是熟面孔。再次接触这些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有些被雷击到的错乱感。
而其中分量最足最具冲击力的一下，则来源于尹翊辰最后那句哄小孩子似的话。
尹沛古怪的想，他难道是在……扮演一位好哥哥？
嗤之以鼻的同时，很奇异的，想要挣开的念头却渐渐淡了。
“那是照顾园子的丁伯，暖房在后面，路现在你还不熟，想去的话可以找我或者丁伯带你去。”
尹翊辰在楼梯拐角的落地窗前停步，透过玻璃，尹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眼底掠过一丝怀念。
“那是管理车库的王叔，过几年吧，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父亲会找人教你开车，那时候你就可以和王叔打交道了。不过如果现在你想坐车，我也可以带你去兜风哦，悄悄告诉你，我已经拿到A照了。”
这种分你一根棒棒糖的语气……
尹沛偷偷擦了下额上的汗。
“那是负责所有房间清洁的张妈。”
“那是……”
不得不说，尹翊辰确实将一位优秀兄长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明明对他怀有根深蒂固的恨意，在那温言软语下，尹沛也不禁对重新遇到的他，生出一丝微弱的好感来。
过去他并无所觉，但如今当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此间种种，忽然有些明白，尹翊辰那时在帮里有着极好人缘的原因。没错，尹翊辰的手段虽圆滑却稍嫌保守，看在尹沛眼里着实没什么特别的好处。然而现在想来，那含笑的文雅形象的确能让人放下心防，即使明知那不过是形式上的亲切。况且尹翊辰显然擅长此道，寥寥数语便能显出诚挚，哪会讨不到人喜欢？
两人一路前进，走过大厅，走廊，上了楼梯，到书房，再到其他房间，通通转完，最后停在一扇关紧的门前。
尹翊辰扬起嘴角，笑得有几分得意：“这间房坐北朝南，冬天阳光很充足温暖，夏天阳台上丁伯会让紫藤垂下来，也不会太热。是我亲自给你挑的，里面都布置好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尹沛瞥了眼仍被牵住的手，跟着他走进房间。
“喜欢吗？”
“……喜欢。”
没法说出违心之言，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
随着尹翊辰的介绍，尹沛的视线扫过衣帽间，浴室，阳台，窗户，书柜，床……每一件家具，每一样摆设，都有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的眼神闪动起来。
教完各种浴具和电器的使用方法，尹翊辰拉着他走出去，来到旁边的房间门前：“这是我的房间，就在你旁边，有什么不明白或者想知道的事都可以来找我。”
尹沛迟疑的点点头。
他整个人蓦然僵住了。
头顶上传来陌生而温热的触感，尹沛惊讶的抬眼，撞上了一双通透清亮的黑眸。
这双眼有着与尹沛相似的狭长上挑的形状，此刻正微弯含笑，却并不是他曾经所熟知的那种淡漠的假笑。
大脑空白了半晌，冻结的思维才慢慢能够转动。
他刚才……似乎被尹翊辰揉了揉头发。
始作俑者却像突然想起什么，扔下一句“你等等。”就跑进房内。过了一会他再出来的时候，尹沛看到他手里拿着一筒有些硬的纸卷。大概是察觉到他眼里的疑惑，尹翊辰献宝似的飞快打开了那筒纸卷。
“……迈克尔……”
那是一张海报，白色的球衣上有两个醒目的红色阿拉伯数字，穿着它的黑人正抬高腿起跳灌篮，健壮而匀称的肌肉泛着融融的微光，如同一团燃烧着的、充满了爆发似的活力的火焰。
“……乔丹。”
稍稍年长的少年笑着补充完他的话。
第一次，尹沛觉得此时的尹翊辰笑得如此爽朗，就像寻常男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提一下前章的那辆车：梅赛德斯-奔驰S级65AMG首推这款名车给全球黑帮大佬们，S65AMG不但出自名门，它的扭矩也达到了1000牛米，是目前世界上扭矩最大的车型。这款车出厂时的广告词为“万马军中，取对方老大首级，如探囊取物”。
其实想写点不那么假的黑道，不过可能还是会很假……但我确实做了很多功课，查了很多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