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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与子同袍

书籍名:《寒水逆鳞》    作者:浅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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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早,戚少商便起身了。
小楼卧室内,暖意如春,叫人贪恋异常,只是今日却不可再流连了。
戚少商蹑手蹑脚地从衣柜里取出许久未曾穿着的衣甲,薄唇边露出一丝淡笑。
刚想套上,一转念,又将衣袍放下,转身到榻边衣架上,抓起一件米白的半旧长袍,将自己的中衣除了,贴身穿上。
“哼!想不到,大金国的堂堂太傅,竟然连衣服都没几件?还要偷别人的旧衣。”顾惜朝笼着被子,支手托腮倚在床头。
戚少商脸上一红,却也不理他,径自系上衣带。
顾惜朝瞪了他一眼,拉他坐下,将衣带解了,又从床脚拽过一件自己的浅黄贴身长衫,给他换上。
戚少商见他脸上微微红了起来,便也不与他争执,任凭他摆弄自己的衣衫。
顾惜朝替他把长衫系好了,方喃喃说道:“这件……常穿。”一边说,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垂下眼帘,玉色的脸上两片嫣红,真个有十二分的春色。
戚少商看得气血一阵翻涌,将人搂在怀里,温存了半晌,才道:“放心,我会一直穿着的。”
“云儿既然已经成了婚,我也要回东京复命去了,等你们大军一开拔,就走!”顾惜朝在他怀里仰首看他。
戚少商闷声说道:“嗯,你不是昨天说过了么?还没有和皇上、云儿说吗?”
“呆会儿,我就进宫去说。今日誓师,你莫要迟了,还要赶去调军呢,不是吗?”顾惜朝从他怀里,徐徐脱出来。
戚少商忽然眼神黑沉了起来:“那么,你和铁手、追命一定要小心。这一路上,要穿越三国国境,我还真是不太放心。”
“没关系的。我们从东边走,经高丽,走水路。”顾惜朝略顿了一顿,又说,“今天,还要跟完颜晟探讨进兵的事情,你那一万精骑选好了没有?”
戚少商站起来,整了整袍子,又套上外衣和茸甲,说道:“选好了。这些,你不用担心。只是,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四下看了几眼,只觉得二人相识以来,只有在此处的几个月方是生平最平和安宁的时候,只有这小楼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顾惜朝丰润的唇瓣微勾了一勾,将身上的中衣除了,拣起戚少商方才脱下的那件中衣穿在身上,又慢慢地穿衣整发,低着头低低地说:“傻瓜,有你我的地方,就是家。”
戚少商上来,替他整了整有点乱的头发,修长的指轻轻划着他雪白精致的脸,轻语道:“我就是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啊!”
顾惜朝推开他的手,别过脸去,轻声说:“很快的,我相信……”此时,他的眼中闪着一抹不为人察觉的光芒,仿佛是一只狡黠的小兽。
…………

早春二月,大金国的境内还是寒风料峭,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
可是此时,皇城书殿之内,年轻的皇帝正雀跃欢喜,一派慷慨激昂的神色。
墙上挂着一副大宋沧州以北,金辽两国全境的山川地形图,完颜晟立于图前,噙着笑意说道:“顾大哥,如今捷报频传,宁江州以北尽皆收复。如今,咱们便要打出去,跟辽人全面宣战了!”
顾惜朝慢条斯理地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放下手里的精瓷茶杯,清俊的脸上平静无波。
“今日便是誓师之日,只是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想好,后面怎么打?”
“朕已经与皇叔、义兄他们商议过了。”完颜晟说着,指点宁江州南部的山川河流,“义兄统帅三军,进驻寥晦城瞭敌,宗望带人骚扰来流水一带。然后再寻机进兵辽境,直捣黄龙。”
顾惜朝看了一眼地图,缓缓说道:“皇上,你可知道,先前为什么能够轻易地收复宁江州大部,将完颜亮逼得山穷水尽?”
完颜晟略一沉吟:“莫非……?”
“没错,萧寒星与完颜亮本自就各怀心事,不能够推心置腹,因此才会有宁江州之败!况且,近日辽国朝廷人事出现了大的变动,萧寒星身陷朝野斗争中,无暇北顾,才会使得辽国70万大军节节败退。”顾惜朝略轩了一轩眉,“如今,天祚帝已经任命萧寒星为兵马上元帅,统领全国兵马,总揽军政大权。萧寒星手里的《江山社稷图》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况且此人工於心计,寥晦城与来流水一带,乃是重兵布防之地,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让你们偷袭得手呢?想要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更是难上加难。”
完颜晟面露难色:“那么,依顾兄看来,此番出兵,岂不将会无功而返吗?”

顾惜朝冷眼看了看那一带江山图画,忽然长身而起,拾起桌案上的笔,蘸墨在图上西北一路绘出长长的一道弯折曲线,然后掷笔负手而立。
他斜睨着完颜晟,笑道:“皇上,可看出其中端倪吗?”
“这个……”完颜晟微皱剑眉,“蒙古大草原?”
“没错!蒙古大草原!”顾惜朝的声音峭若寒冰,“所谓,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这便是《七略》之中,虚实一篇所讲的旨要。萧寒星虽然熟读了《七略》,但是他能够懂多少,灵活运用多少,想必还要些实战经验才能领悟!”
完颜晟抚掌笑道:“朕虽然也读过顾兄的大作,可是这虚虚实实之说,果然是高深莫测。还请顾兄明示!”
顾惜朝回首望着自己在蒙古大草原上所划出的那道迂回长线,说道:“如今,辽国百万雄师,分兵南北,一路扼守北线来流水,一路觊觎南线雁门关。唯有这西线张家口一带,兵力最为空虚。在辽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人可以穿越蒙古戈壁以及东部的大草原,打这个迂回战术奔袭张家口的。现在,我们要做的,恰恰就是化不可为而为之!秘密遣一支骑兵,穿越戈壁草原,千里奔袭张家口。此关隘在手,便可直接威胁到辽国大都燕京。所谓擒贼擒王,便是这个道理!”
“可是,若要做如此长途的迂回奔袭,不但要一支极强悍精锐的骑兵,粮草供给也是一个大问题。更况且,这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民风彪悍不逊,要从这片牧区穿过,并非易事!”
顾惜朝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没错!此计并不易实行,这带兵的将领,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过,皇上你的运气好,偏偏遇到一个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顾兄你说的莫非是……”
顾惜朝忽然眼中精光大胜:“没错,这个人便是戚少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能耐,他是那种无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想要与他结交的人。蒙古草原上的牧民,个个勇猛彪悍,但是却都是直肠热性,他们连年受到辽国契丹人的压榨迫害,怨毒极甚,对外人也是多有戒心。若非戚少商这样一个能够让人衷心叹服,且宽仁智勇的人,恐怕没有人可以顺利地通过牧区,秘密奔袭张家口!”
完颜晟不由得击掌大笑:“顾兄说的果然不错,若论为人心性、武功智计,确实不作他人想。当年,义兄随朕征战东丹国,他的抚民之策,不但消除了东丹国内的反抗情绪,而且还使得渤海诸部衷心降服,免去了一场民变之忧。”
“哼!这便是戚少商这个人的妙处所在了。”顾惜朝的眼神忽然朦胧了起来,“为将者的‘仁、信、智、勇’,他全部都具备。在他面前,即便是坚冰,也会化成春水。更何况这区区草原牧区?”
完颜晟觑着眼看了一会儿顾惜朝,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哈哈!顾兄你也是厉害的很,能够知人善任,依战术定将,且出此奇思巧计。真是令人佩服!”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用兵如神者,放眼当今天下,未有出‘七略公子’之右者!”忽然一声朗声长笑。
完颜晟和顾惜朝抬眼一看,只见一人一身雪白茸甲,黑亮毛裘滚边的斗篷,雄姿英发、英气勃勃地走进殿来。
戚少商正色向完颜晟施礼道:“皇上!三军俱已整装待发,请皇上前往朝殿前检阅!”
“义兄,莫非你已经知道顾兄的妙计?”完颜晟上前搀起他,欣然问道。
戚少商侧目看了顾惜朝一眼,唇边勾起笑道:“顾公子的大作,我在十几年前都拜读过了。他怕走露了消息,所以拖到今天才向皇上亲自说明。”
完颜晟敛目颔首温和地说道:“只是,要劳顿义兄苦战这一场了!”
顾惜朝目光闪烁,凌厉地看了一眼完颜晟:“皇上,你对戚太傅还真是信任有加,倒是事事千依百顺啊!”
戚少商听出他话中带刺,嗔怪地拉过他来,说道:“国舅爷,这是你定的计,皇上是对你言听计从,又何必拿我来作伐?”
完颜晟呵呵一笑:“义兄曾经教过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咱们兄弟舅婿之间,也毋须讲那些君臣俗礼。”
“哼哼!这便是我和戚少商为人不同的地方。”顾惜朝冷笑道,“我的原则是,‘疑人也要用’。不知道,是否比戚太傅更加高明实际呢?”
戚少商含笑不语。
只听外面几声炮响,誓师大典即将开始。

完颜晟率先登上朝殿前搭起的高台,左右是文武百官和皇室亲族。
只见他一身明黄衮服,锦帽貂裘,声色俱厉地震声喝道:
“各位我女真大金国的勇士们!天不假命,我女真自先世先祖起,便屡受辽人的欺凌压迫,辱我子女,夺我财物,此一仇也;日前,我完颜皇室又蒙羞受难,先皇惨遭谋害,会宁兵变被毁,此二仇也;如今,契丹又兴兵攻我,占领我国土,奴役我百姓,此三仇也!此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
台下广场上,有万千女真将士,鲜衣怒马,青春年少。听闻此言,人人目眦尽裂,神情愤懑,齐声回应道:“报仇雪恨,血债血偿!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完颜晟一抬手,令众人噤声,随即又高声道:“朕现今钦命太傅统帅三军,带领尔等出师杀敌!诸位将士须勇往直前,以一当十,方能敌辽国百万之众!待到直捣黄龙之日,便是我等痛饮庆功美酒之时!”言毕,他举起一坛美酒,倒入面前供桌上的数个碗内。
“如今,朕且先将血酒祭奠先皇,再为各位将士壮行!”完颜晟神情肃穆,抽出腰间弯刀,在左边脸颊划了一道,顿时血流如注,他用酒碗接住几滴血,然后向完颜阿骨打的灵位跪拜献酒。
身后文武百官以及皇室众人纷纷跟随着他跪下,广场上的将士也都低头施礼,霎时间万籁俱静,唯有场上旌旗猎猎飘动的声音。
少顷,完颜晟站起来,又倒上一碗血酒,朗声喝道:“请太傅上来,朕要亲自授弓敬酒!”
这个时候,戚少商戎装齐整,负剑带甲,几步登上高台。
“有劳太傅了!”完颜晟端上一碗酒来,沉声说道。
戚少商颔首施礼回应,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掷地,碎裂如齑粉。
他的眼中,带着精芒数点,厉声说道:“此番进兵,若不成功,如同此碗!”
完颜晟随即又赐雕弓金箭给戚少商,说道:“太傅此番统兵南征,便如同朕御驾亲征,这一副雕弓金箭,乃是朕征战沙场最贴身的装备,今赠予太傅,三军听令,见此弓此箭,便如同见朕亲临。”
“谢皇上御赐!”戚少商施礼谢恩。

这个时候,顾惜朝低声对站在旁边的杨云晰低声说:“云儿,可记得《诗经?秦风》中《无衣》一首?”
“记得,怎么了?”杨云晰此时一身皇后正装,站在皇室女眷的头一个。
“念!大声的念出来。”顾惜朝略提高声音。
杨云晰微有诧异,随即了然,微微一笑,便大声念诵: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个时候,全场皆静,只听到大金国年轻的皇后,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一遍遍念诵这首广为流传的诗经战歌,一时间群情激昂、士气大振。
身为皇帝的完颜晟展目看向台下万千将士,心中一派慷慨豪迈的激情,也随着大声念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一时间,台上台下,文武百官,三军将士,皆异口同声,高声念诵,声震云霄。
戚少商在一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喊声中,远远看着人群中,那个袍袖被劲风鼓起,恍若大鹏展翅,神情清傲绝尘的青衣书生,十几年的岁月恍若流水,从心头划过。
――惜朝,且将这千里江山,作一画屏,为你再绘一幅“神龙云海图”,问君可称心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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