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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牺牲

书籍名:《胡也频作品集》    作者:胡也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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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嵩山路去,去找那个医生。



  他的头垂得很低,差不多那帽子的边把他的脸完全遮住了。他常常举起焦灼的眼睛,望着马路的前面,希望立刻就看见那写着'王医生'的白色圆形的电灯。那'××医院'的招牌,成为他急切要求的目标。可是这一条马路是怎样的长呢。这条马路,变成熟睡的河流似的,平静的躺着,一直在前面而显得没有尽头的样子,不但没有行人,一辆黄包车没有了。仿佛这热闹的上海市,单单把这一条马路放在寂寞里,使黑夜在这里散布它的恐怖。



  '唉……'



  他走着,不自觉的叹息了一声,悒郁地嘘了两口气,他的脸是沉默的,完全被忧愁笼罩了。他的心头不断的起伏着各种感情的波浪,差不多每一个起伏都使他感受到一种新的难堪的痛苦。



  '假使……'他痛苦的想,'这是多么可怕呵!'接着便想起许多女人都死在可怜的生产里,和许多女人都为了打胎而送了性命,以及他的一个女朋友就为了打胎……许多恐怖的事实和想像堆满了他的脑子。



  '不,决不会的!'



  他一面克服的安慰着。可是那已经安慰的事实,却明显得像一片玻璃,透亮地横在他的眼里。他时时刻刻都在看见,迦璨是痛苦的躺在床上呻吟,挣扎,而是毫无把握地挣扎在死的边界上,任凭那命运的支配。



  '可怜的迦!'这声音,不断地从他的心里叫出来。同时在这个声音里,他看见他们过去的美满生活,然而这生活一想起来,就变成恐怖了。一切事情跑到他的头脑里,都变成残忍和可怕。仿佛这世界的一切,都联合地对于他怀着一种敌意……



  最后他走到霞飞路了,他看见了那一块招牌,便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医院里没有灯光他不管,只沉重的按了长久的电铃,一个佣人跑出来了,他说:



  '王医生呢?他在家里不?'



  '睡了。你看病吗?'



  他等不了和佣人说话,便走了进去,站在待诊室的的门口,向楼上喊着:



  '王医生!王医生!'



  那个圆脸的医生带着瞌睡走下楼来了。走到他面前装聋一样的问:



  '怎么样?还没有下来么?'



  '没有!'他沉重的声音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的时间,差不多八个钟头了,怎么样呢?'



  医生皱起眉头了。过了一会说:



  '不要紧的。一定会下来的。'



  他立刻不信任的回答:



  '你不是说二十四个钟头一定会下来么?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妊妇痛得要命。我看很危险。你应该想法!'



  但是医生并没有法子想,只机械的说:



  '不要怕!不要怕!'



  这时从楼上走下了两个女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长长的脸,是医生的太太,她走近来说:



  '不要紧的。没有危险。这个方法是最好的。我自己是试验过两次的,每次都是六个月,都打了下来。'



  医生被他太太的话长了许多勇气,便接着说:



  '这方法是秘传的。许多许多人都是用这个方法,并且从没有危险过。我的太太是亲身试过的。那位张太太也打过一次,也是平安的打下来了。'



  那位张太太也厚着脸皮说:



  '我打的时候,已经八个多月了,可是像没有事似的。'



  但是他坚决的问:



  '你到底有把握没有?王医生!这不是闹着玩的。'医生哑然地望着他的太太。那女人,显得比男人能干,毫不踌躇的说:



  '当然有把握。上海的女人打胎统统用这个方法的。'



  '不过这不是科学的方法,他质问的说,'能不能靠得住呢?王医生说是不怎么痛,可是痛得要命;王医生说一个小时准下来。可是现在已经三十二个钟头了。'



  '痛也有的,迟几个钟头下来也有的。'那女人光利的说:'这不要紧。说不定这时候已经下来了。'



  他知道这谈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当然,好的结果,更没有。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个医生只是一个饭桶。除了骗去三十二块钱以外,是什么方法也没有的。他觉得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了。他应该赶快的回去。把病人送到别的医院里去。



  于是他没有工夫和王医生计较,便走了出来,急急的走回家里去。



  在路上,各种可怖的思想又把他抓住了。他重新看见迦璨躺在床上反反复复的呻吟和挣扎,重新看见她的脸色的痛苦和苍白。并且他又惊疑地想到那可怕的,那不幸的降临……



  '唉,不要这样想!也许,她真的下来了。'



  他用力的保守着这一个平安的想像,便觉得有点希望的光芒在他的眼前闪动着。



  可是走到他的家里,还刚刚走到房门边的楼梯上,他就听见迦璨的悲惨的呻吟。这使他立刻飞起了两种感觉;他知道她的危险还没有过去,同时又知道她还生存着。



  他轻轻的把房门推开了。第一眼,他看见迦璨仍然躺在床上,脸上被暗淡的痛苦蒙蔽着,眼睛闪着失神的光而含着泪水,两只手紧紧的压在肚子上。



  '迦!'他喊着,一面跳过去,俯在她身上,用发颤的嘴唇吻了她的脸,她的脸发着烧——一种超过四十度的病人的烧,几乎烧灼了他的嘴唇。



  她微微的张开眼睛,无力的对他望着,慢慢的又闭住了。



  '迦!怎么呢?你?还痛么?'他问。



  她好像嘘气一样的吐出声音:



  '一样。'



  '到医院去吧。人要紧。我想送你到福民医院去。'



  她又张开眼睛了。摇着头说:



  '不。福民太贵,我们住不起。等一等吧,也许有下来的希望。修!你不要急。'



  '还是到福民去,因为福民的医生好,可以得到安全。钱呢,我再想法去。你的人要紧呀。假使原先就到福民去,免得你这样受苦。现在到福民去好么?'



  '不。'她虚弱的说,一面乏力的举起手臂,抱着他的颈项。'修!爱的,现在不要去。要去到天明再去吧。说不定到天明以前就会下来的。到福民要用一百多块钱。我就是为了钱才吃这个苦头的。唉,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



  他沉思的深默着。他的心里像经过一番针刺似的难过。因为他不能不承认她的说的话:他们是太穷了。这几个月以来,在'经济的封锁'中,他们的生活都降低到最低度,而且还是很困难的过着。以前,他的稿子,可以到处去卖钱,但现在人家不敢收,他自己不愿意卖给那些书店。并且那些和他在一个立场上的工作的'朋友们',也都变成穷光棍了。那么,到那里找一百多块钱呢。如果很容易的找到这样一笔款子,她不就早到福民医院去了么?正因为找来找去只找到三十块,她才到那样靠不住的小医院里,受着非科学的打胎的方法,把性命完全交给毫无知识的一个三姑六婆模样的老妇人的手里,做一种危险的尝试,所以他不作声了许久,才慢慢的开口说:



  '迦,你真作孽呢。'



  他摇着头,一面从痛苦的脸上浮起微笑。



  '不要难过。'她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是相爱的。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很压制了。这一次受妊,我自己是应该负责的。当然,如果我们的环境不是现在的这样,我们是应该把小孩子生下来的。但是现在,我们纵然养得活,我们也不能生,因为有了小孩子,就要妨害到工作,我们是不能够有一个小孩子的。'他停了一会,又鼓动她的声音说:'你放心吧。爱的!我想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你发烧得厉害呢。'他直率的说。说了便觉得不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她,立刻改口了:'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前途的,我们应该再做许多工作,我们现在都还年轻,不是么?'



  她微笑着点头。可是她终于忍不住,又痛苦的呻吟起来了。他倒了一杯开水来。把杯子放在她的嘴唇边。



  '喝一点水吧。'他机械地痛心的说。



  她用力的昂起头,他把她扶着。



  '痛得厉害。'她喝着水,一面说。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他望着她的脸上说,'男人太享福了。自然的残酷,单单使女人来经受。当然,打胎是反乎自然的事情,但是正式的生产呢,不是也必须经过很大的痛苦么?这事情太残酷了!太残酷了!'他一连的说,又心痛的吻着她,一面把她的脸慢慢的送到枕头上。



  她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又呻吟了。在她的呻吟里,响着忍耐不住的悲惨的声音,同时这声音像一条条尖刺似的,从他的心脏上穿过去了。他无可奈何的看守着她,看着的她的脸上飞着一阵又一阵的痛苦的痉李,而且慢慢的变成苍白。



  '怎么样?怎么样?'他完全落在失了主意的恐怖里,不断的轻声问。



  她间或答应他一句'放心',有时便向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她要他不要焦急。



  他不断的叹气。常常把手指深入到头发中间,用力的援着,仿佛他要从他的脑袋里抓出一种方法——使他平安的把胎儿落下来。



  可是时间是过去又过去了。她的呻吟仍然继续着,而且更显得乏力和悲惨。她的两只手差不多拼了全生命的力似的压在肚子上。



  '你替我摸——用力的。'她勉强地向他说。



  他就痴痴的坐下来。他照着她的意思,完全不知道有益或有害,只像木偶似的把一只手用力的从她的胸部上一直摸到小肚子那里去。他机械地做这样的工作,同时,有一种恐怖在扰乱他,使他颤栗的想着,也许她的性命就在他的手下送掉了。但是他刚刚胆怯的轻松了,她又向他说:



  '用力点。'



  他只好又用力的按摩。随后他的确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不得不停止着,一面关心的问:



  '这样摸,有什么影响呢?'



  她没有答应他的话,只把他自己的手去继续他自己的工作。他完全变成蠢人似的看着她。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迦!'他望着,含着眼泪的叫着她,又吻着她的脸。



  '痛得厉害!'她低声的说。



  '怎么办呢?'他自语一般的回答。



  '不要紧。修!爱的。你歇歇吧。你就在脚头躺一躺。唉,明天是星期三,你又有三个会议!'



  '不躺。我没有瞌睡。'



  她张开眼睛望着他,说:



  '你的眼睛都红了。你的睡眠是很要紧的。唉,你近来瘦了许多。你太忙。许多重要的工作都负在你身上,你必须有精神,更不能病。你还是躺一躺吧。'接着她又呻吟了。



  可是他没有躺下去,却走窗子前去。他看见那一张写字桌上,放着许多药棉和药布,一罐益母膏,一包红糖,一个火酒炉子,一瓶火酒,一盒洋火……这些东西者是为她预备的。



  '唉,益母膏,'他望着那古板的黑色的瓦罐子,感伤的想着:'她能够吃益母膏就好了。'于是站在窗户边。



  窗户外面的天色是深黑的。一团无边际的黑暗把一切都笼罩着。许多漂亮的洋房子都深埋在黑暗里,而变成沉默的黑的堆栈。只在很远的云角里才露着一颗星儿,闪着可怜的黯淡的光。空气是凄惨而沉重,使人感到可怕和失望的感觉……



  他轻轻的嘘了一口气,痴望着这黑夜。许多幻影从他的眼前浮起来了。他又重新看见那××医院,那专门做打胎生意的老妇人,那手术室,那走进手术室里去的一对可怜的人儿——他自己和他的迦璨,以及他失了意志似的让迦璨躺到那可施行手术的椅子上,让那个老妇人把一种不使人看见的药品放到她的身体的内部,放到子宫里去,完全是巫婆似的一种神秘的方法呀。并且迦璨是怎样苦痛地闭着眼睛……这影子使他发颤的吐出了一声叹息。



  他回头望一望床上,不自觉的喊了一声:



  '迦!'



  迦璨的呻吟已经停止了,可是她的眼睛是紧紧的闭着,忍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



  '你怎样?'他颤着声音问。



  她并不张开眼来看他,只举起手向他摇了两下。



  他又痴痴的站着。他的眼睛又望着黑夜。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于那颗惟一的星光也不见了。他机械地把手放到玻璃上,心里热腾腾地燃烧着纷乱的情绪,他不知道他应该怎样处置这个可怕的事变,而且能够平平安安的处置下去。



  '她已经落在很危险很危险的境地里了!'他怔怔的想。但是怎样把她从这个危险里救出来呢?他没有法。他想着,同时他又糊涂了。他只是扰乱地懊悔他自己不应该赞成她打胎,以及他粗暴的发燥的在心里骂着:



  '该死的医生!该死的老妇人!该死的中国社会制度!'这样骂着,他觉得如果自己是学医的,那就好了。



  '既然有这样多的人不能不打胎。'他接着愤怒的想,'为什么不好好公开的研究打胎的方法呢?医生的天职是什么,不是解除人们生理上痛苦么?不能够生产的人为什么非要人们生产不可呢?那些医学士医博士懂了什么?戴着宗法社会的虚伪的面具!假人道主义者!一群猪!'他一连痛快的骂,可是这愤怒更使他扰乱起来了。他想起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活生生的死在这些医生的手里,尤其是在三个月以前,他的一个朋友的爱人才被牺牲……



  '唉,医学界的革命也要我们来负担的!'那时他的朋友向他说。现在这句话又浮到他的心上了。同时他伴着他的朋友去送葬的情形,又浮到他的眼前来。



  '不。迦璨不会的。'他立刻安慰的想,'迦璨的身体很强!'想着便怯怯的向床上望了一眼。



  迦璨张开眼睛,慢慢的向他招手。



  '修!你来!'他乏力的说。



  他呆呆的走过去。



  '怎么样?'他担心的问。



  '不要紧的。'他安慰他的心说,'你拿点药棉来!底下,流出了许多脏东西……'



  '是下来的样子么?'他心急的问,在心里有点欣然。



  '不知道。也许是的吧。'她浮出微笑来说。



  他拿来了许多药棉。



  '怎么样呢?'他问。



  '把脏的换掉。铺在底下。'她教着他。



  他小心的把棉被翻开了。一股热腾腾的热气直冲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的把她的身体向旁边移着,他看见一团黄色的脏水污了被单。他把迦的棉花拿下来,把新的干净的铺上去。当他触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好像放在装满开水的玻璃杯上面,热得发烫。



  '唉,你烧得厉害呢。'他一面盖着棉被一面说。他又把他自己的手给她枕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疲倦的张开眼睛,含笑的凝视着他,说:



  '放心。急也没有用的。'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要焦急。你躺一躺吧。现在几点钟了?'她举起手,把手心放在他的手背上。



  '三点钟过五分了。'他惘惘的回答。'唉,不早呢,你差不多到一个对时了。医生真靠不住。他妈的!医生——骗子!'



  她安慰的向他微笑。



  '中国那有好医生。'她解释的说:'学士博士都是骗吃饭的。这只怪我们整个的社会制度不好。否则,这些医生怎么能够骗人呢。修,你放心。刚才又流下许多水,大约有下来的希望。你躺一躺吧。'



  '不躺。'



  他坚决的回答:'你不要管我。你现在怎样呢?痛么?'



  她点着头。



  他看着她的脸,颜色越变苍白了。在她的眉头上,痛苦更深的锁着。显然,她已经瘦弱了许多。有一层阴影笼罩在她的瞳子里,使她的眼睛失去平常的光彩。那大颗的汗点不断的从她的额头上泌出来。



  他看着,沉默下去了。在心里起伏着不平的波浪。他强烈的同情她。因为她的打胎并不是由于她的本意。她是喜欢小孩子的。年青的母爱正在她的心里生长着。打胎,只是为了'工作'的缘故。同时在他们的生活上,也不允许增加一个小孩子的负担。他们曾经商议了好几次才决定打胎的。但是他没有想到打胎是这样的使她吃苦,使她陷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这时他突然向她说:



  '迦!我想起,该不打胎的。'



  她微笑地摇了头,说:



  '还是打了好。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好几次么?不打以后我们怎么办呢?我并不懊悔?'



  '你太苦了!'他叹息的说。



  '不要紧。'她又微笑起来。'我们的牺牲是有代价的。没有小孩子,我们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工作。并且我们都还年轻,等‘我们’成功之后,再生一个孩子也不迟……'她的微笑使她的话变成温柔而且可爱。



  他同情的吻着她的脸。他也浮现出微笑了。他差不多带着感激的意思说:



  '迹,你真好!究竟你和一般小资产阶级的女人不同的。你很能够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不是么?我们好几年以来,都常常说着我们的小孩子,现在有了,又把他打下去,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说呢?'



  她笑着点着头。



  '是的。我们完成一件工作比生下一个小孩子还重要。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工作。小孩子不算什么……'



  他也笑着望着她,安静地听她的话。可是她还要说下去,忽然把眉头突的皱起来了,同时把眼睛闭着,忍耐着强烈的痛苦……



  他吃惊的问:



  '痛么?怎样呢?痛么?'



  她惨然向他点一下头,便重新开始呻吟了。



  '痛得很。'她虚弱的说,把手用力的压在肚子上。



  他又惘然的望着她。刚才的一点和平又消灭了。那焦急的,苦恼的情绪又开始在他的心里扰乱着。他一面同情的吻着她,一面暴躁起来。



  '混蛋!……'他骂着医生。



  '替我摸……'她说。



  他答应了,可是那一种恐怖又使他怀疑着——这样是不是会送掉她的性命呢?因此他时时都停止他的工作,一面痛苦的想着这可怕的事变,一面问:



  '怎么样?唉!'



  '好点。'她回答,有时只点一点头,眼睛也没有张开。



  随后她的呻吟越变厉害了,变成凄惨的声音挣扎的哼着,显然是和死做着激烈的奋斗。



  他完全陷在苦恼里,焦急里,失望里。



  '假使……这是很可能的……'他不堪设想的想着。



  楼下的自鸣钟响到楼上来,清亮的响了四下。他听着,用心的听。这时,他只希望天明,似乎天明将给了他什么援助。可是他望一望窗外,仍然是充满着黑暗,沉沉的,不会有天明的默着。仿佛有许多魔鬼之类的恐怖,潜伏在黑暗里,而且向房子窥探着,要跑了进来。一切东西在他的眼前都变成可怕的样子……他的神经被刺激得有点错乱了。



  时间是悄悄的继续的向前走,整个的夜不使人得到一点感觉地随着时间而消失。曙光从黑暗里钻上来。沉寂动摇了。晨曦之前的声音慢慢的响起来。窗外的黑暗在变动着。



  迦璨的声音继续到这时候:五点钟了。她才突然的嘶裂的哼了几声。于是昏迷,同时她的胎儿落下来了。



  '修!'一分钟之后,她恢复了知觉说。



  他立刻跑过去,吃惊的望着她异样苍白的脸,发呆的问她:



  '怎么的,你?'



  '下……下来……了。'她勉强吐出声音来。



  一瞬间,旋转的宇宙在他的眼前安定了。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来。他简直被欢喜弄成糊涂了。他惊讶的浮出一重欣然的苦笑。



  '真的么?'他脱口的说。



  '赶快,'她的声音低微地——'把药棉拿来……'同时从她的惨白的脸上现着痛苦过后的疲倦,微微的把眼睛张起来,安慰地向他睨了一下。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仿佛从他的心里吹出了一个窒塞的东西,觉得他在一瞬之间轻松了许多重负。他立刻把一捆棉花和药布拿过来。



  '我动不得……'她低声的告诉他。



  '让我来。'他感着意外的欣幸似的回答她,一面把棉被翻开,把她身体移向旁边去。一团鲜红的血映到他的眼睛里……他的心跳着。好奇的看。他一面把脏棉花拿开了。又把新的棉花铺上去。在另外一块雪白的棉花上,他放着那个三个月的胎儿。



  '给我看一看。'她张着眼睛说。



  黄色的灯光照着这一个未成熟的身体……



  '像一条鱼;'她审视着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唉,是一个女的。'



  她的心情又变化了。惘惘的,没有出声,望着她的打下的小女孩。



  '好不好把她保存起来?'她说。说了又改口了:一唉,留她做什么!'



  他默着,感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的心情在心头流荡着。他想起许多神话里的爱的故事,许多小说中的小孩子,以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的可爱的小洋囡囡……



  '你怎么不说话?'她望着他。



  他勉强的笑了。说:



  '想着你平安了!'于是俯身吻着她的脸。



  '你难过么?'她低低的问:'我怕着……'



  他点着头。接着问:'你呢?'



  她浮着微笑。



  '有点。但是这不算什么。'她回答。



  '好……'他说,'你吃点益母膏吧。'说了便跑到桌子边,把火酒炉子点着,把热水壶的开水倒在一只小锅里,又把黑的益母膏倒在碗里,把红糖的纸包打开。



  '以后我们不要再打胎了。'他又跑过来向她说,'我呢,我愿意忍耐一点,不要再使你吃苦了。这一次,我们简直是死了一次呢?……唉!'一面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那么你不是太苦了么?'她微笑的说。



  '不,这一点苦是应该吃的。'



  水开了。他跑过去,冲了益母膏,倒了红糖。



  '吃一点。'他一面把她慢慢的扶起来。



  可是她喝了两口,便完全吐出来了。



  '喝不下去。'她皱着眉头说,同时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



  '医生不是说,胎儿落下来就要吃么?'他怀疑的问。



  她无力的躺下去了。那已经平静的呻吟又开始响起来。身体上的热度又增加着。她又用力的压着肚子上,苦痛的闭着眼睛……



  '怎么又痛起来?'他惶惑的自语一般的问。



  她摇着头。'不要紧的。'她说,呻吟的声音越扩大了。



  '为什么胎儿落下来之后还要痛呢?'他重新陷在没有把握的疑虑里,想着,焦燥着。



  五分钟之后,她又突然喊了一声,接着便虚弱地晕了过去。那苍白,异样可怕地重新宠罩着她的脸……



  '又下来……'半晌她带喘的说。



  他惊疑的看着她,又开始他的新奇的,可怕的,不能不做的工作了。



  '哦,'他忽然明白过来,有点好笑的叫了:'是胎盘!是胎盘!'



  她慢慢的张开眼睛。听着也笑了。抚摩一般的睨了他一眼。



  '唉,'她说,'我们连胎盘也不知道呢。'便笑着望他。



  他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没有经验。唉……现在好了。你可以喝益母膏了。'



  她喝着。她的热度已经低下去。她平安了。她十分乏力地,疲倦地躺着,常常张开眼睛来望着他。



  他坐在床沿上。他的恐怖消散了。焦急,暴躁之火也熄灭了。只留着痛的痕迹,深深的印在他的心上,眉头上。



  '这只能够一次。'他过了许久说。'这一次已经把我老十年了。'



  她握着他的手,微笑的望着他。



  '一次……'她说。



  '你也瘦了许多。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他爱怜地说,给了她长久的同情的接吻。



  天色已经黎明了。市声隐隐的热闹起来。弄堂里响着刷马桶的'沙沙'的声音。黑暗,完全破裂而且消灭了。晨曦的影扩大到房子里面来。现出了物体的轮廓,和一些脏的药棉和药布丢在地上,……各种东西都现着经过了暴动的凌乱的样子。



  '现在一切都好了。'他望着她,欣然的安慰的想着。



  '睡一睡吧。'她倦声的向他说。



  '不睡。你睡吧。好好的休息着。不要管我。'他一连的说,轻轻的拍着她。他看着她疲倦的苍白的脸,慢慢的沉到睡眠里去。他自己轻轻的嘘了好几次的叹气,一面在疲倦里兴奋着,沉思着,常常爱怜的给了她一个吻。



  他一直守着她到了七点钟。他才站起来。写了一张条子:



  迦!你平安的多睡一会吧。我现在到×××去。今天是主席团和各部长会议,我必须出席。也许在十二点以前,我就回来了。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才睡醒,并且你可以吃一点稀饭。



  他把这条子放在她的枕头旁边。轻轻的吻了她一下,重新把棉被替她盖好。小心的走出去,把房门轻轻的关上了。



  于是,他一步步的下着楼梯,一面挂念着她,一面摸着他的西装口袋里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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