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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书籍名:《许地山文集》    作者: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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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灭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阗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读马令痣同母党二娘向护国寺憎虎英借钱的私契,妇人许十四典首饰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虽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当时的和尚只会营利,不顾转法轮,无怪回纥一人,便尔扫灭无余。







  为释迦文担忧,本是大愚,会不知成、住、坏、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里的邮件,看看是什么罢。







  《芝兰与茉莉》







  这名字很香呀!我把纸笔都放在一边,一气地读了半天工夫——从头至尾,一句一字细细地读。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读后的余韵,常绕缭于我心中,象这样的文艺很合我情绪的胃口似地。







  读中国的文艺和读中国的绘画一样。试拿山水——西洋画家叫做'风景画'——来做个例:我们打稿(Composition)是鸟瞰的、纵的,所以从近处的溪桥,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后的帆影,而远地的云山;西洋风景画是水平的、横的,除水平线上下左右之外,理会不出幽深的、绵远的兴致。所以中国画宜于纵的长方,西洋画宜于横的长方。文艺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为主,故属于横的,夫妇的;中华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为主,故属于纵的、亲子的。描写亲子之爱应当是中华人的特长,看近来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这唯一义谛。







  爱亲的特性是中国文化的细胞核,除了它,我们早就要断发短服了!我们将这种特性来和西洋的对比起来,可以说中华民族是爱父母的民族,那边欧西是爱夫妇的民族。因为是'爱父母的',故叙事直贯,有始有终,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这'说来话长'的特性——很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里找出来。无论写什么,总有从盘古以来说到而今的倾向。写孙悟空总得从猴子成精说起;写贾宝玉总得从顽石变灵说起;这写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华文学的文心,是纵的,是亲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们的情绪。







  八岁时,读《诗经'凯风》和《陟帖》,不晓得怎样,眼泪没得我的同意就流下来?九岁读《檀弓》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问我:'今天的书并没给你多上,也没生字,为何委曲?'我说:'我并不是委曲,我只伤心这‘东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着念'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又哭。直到于今,这'东西南北'四个字还能使我一念便伤怀。我常反省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缘故。不错,爱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聚族、在这里埋葬,东西南北地跑当然是一种可悲的事了。因为离家、离父母、离国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乡党过活的人是可羡的。无论什么也都以这事为准绳:做文章为这一件大事做,讲爱情为这一件大事讲,我才理会我的'上坟瘾'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属的民族自盘古以来遗传给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爱的家乡啊!我睡眼朦胧里,不由得不乐意接受你欢迎的诚意。'和'明儿……你真要离开我了么?'应作如何感想?







  爱夫妇的民族正和我们相反。夫妇本是人为,不是一生下来就铸定了彼此的关系。相逢尽可以不相识,只要各人带着,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么地方,这欲跟到什么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间显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无需溯其本源,究其终局,干干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爱夫妇的心境本含有一种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乐得东西南北,到处地跑。夫妇关系可以随地随时发生,又可以强侵软夺,在文心上当有一种'霸道'、'喜新'、'乐得'、'为我自己享受'的倾向。







  总而言之,爱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爱夫妇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续的;取是广延的。我们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故描写夫妇,并不为夫妇而描写夫妇,是为父母而描写夫妇。我很少见——当然是我少见——中国文人描写夫妇时不带着'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见单独描写夫妇而描写得很自然的。这并不是我们不愿描写,是我们不惯描写广延性的文字的缘故。从对面看,纵然我们描写了,人也理会不出来。







  《芝兰与茉莉》开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爱我!'这已把我的心牵引住了,'祖母爱我',当然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么?'子女生活是为父母的将来,父母的生活也是为着子女,这永远解不开的结,结在我们各人心中。触机便发表于文字上。谁没有祖父母、父母呢?他们的折磨、担心,都是象夫妇一样有个我性的么?丈夫可以对妻子说:'我爱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爱你,你离开我罢'。妻子也可以说:'人尽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对于父母总不能有这样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为子女担忧受苦,做子女的也为父母之所爱而爱,为父母而爱为第一件事。爱既不为我专有,'事之不能尽如人意'便为此说出来了。从爱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妇的爱是为三件事而起,一是继续这生生的线,二是往溯先人的旧典,三是承纳长幼的情谊。







  说起书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来了。'事之不能尽如人意者,夫复何言!'我的祖母也有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说我没见过,连我父亲也不曾见过,因为她在我父亲未生以前就去世了。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么?不如意的事多着呢!爱祖母的明官,你也愿意听听我说我祖母的失意事么?







  八十年前,台湾府——现在的台南——城里武馆街有一家,八个兄弟同一个老父亲同住着,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还没娶以外,前头五个都成家了。兄弟们有做武官的,有做小乡绅的,有做买卖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绅士,更不会做买卖。他只喜欢念书,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书塾名叫窥园,在那里一面读,一面教几个小学生。他的清闲,是他兄弟们所羡慕,所嫉妒的。







  这八兄弟早就没有母亲了。老父亲很老,管家的女人虽然是妯娌们轮流着当,可是实在的权柄是在一位大姑手里。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里没有什么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为许多弟弟是她帮忙抱大的,所以她对于弟弟们很具足母亲的威仪。







  那年夏天,老父亲去世了。大姑当然是'阃内之长'要督责一切应办事宜的。早晚供灵的事体,照规矩是媳妇们轮着办的。那天早晨该轮到四弟妇上供了。四弟妇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妇,同是二十多岁,情爱之浓是不消说的。







  大姑在厅上嚷:'素官,今早该你上供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







  居丧不用粉饰面,把头发理好,也毋需盘得整齐,所以晨妆很省事。她坐在妆台前,嚼槟榔,还吸一管旱烟。这是台湾女人们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欢学士人把牙齿染黑了,她们以为牙齿白得象狗的一样不好看,将槟榔和着荖叶、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齿变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欢白牙的,她们也嚼槟榔,不过把灰减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后第一件事是嚼槟榔,为的是使牙齿白而坚固。外面大姑的叫唤,她都听不见,只是嚼着,还吸着烟在那里出神。







  四弟也在房里,听见姊姊叫着妻子,便对她说:'快出去罢。姊姊要生气了。'







  '等我嚼完这口槟榔,吸完这口烟才出去。时候还早咧。'







  '怎么你不听姊姊的话?'







  '为什么要听你姊姊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姊姊就象母亲一样。丈夫为什么要听妻子的话?'







  '‘人未娶妻是母亲养的,娶了妻就是妻子养的。’你不听妻子的话,妻子可要打你,好象打小孩子一样。'







  '不要脸,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孩子!我试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过我不。'老四带着嘻笑的样子,拿着拓扇向妻子的头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烟管,一手抢了扇子,向着丈夫的额头轻打了一下,'这是谁打谁了!'







  夫妇们在殡前是要在孝堂前后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进屋里略略梳洗一下,借这时间谈谈。他对于享尽天年的老父亲的悲哀,自然盖不过对于婚媾不久的夫妇的欢愉。所以,外头虽然尽其孝思;里面的'琴瑟'还是一样地和鸣。中国的天地好象不许夫妇们在丧期里有谈笑的权利似的。他们在闹玩时,门帘被风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见了。姊姊见她还没出来,正要来叫她,从布帘飞处看见四弟妇拿着拓扇打四弟,那无明火早就高起了一万八千丈。







  '哪里来的泼妇,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气嚷着。







  老四慌起来了。他挨着门框向姊姊说:'我们闹玩,没有什么事。'







  '这是闹玩的时候么?怎么这样懦弱,教女人打了你,还替她说话?我非问她外家,看看这是什么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里,向妻子伸伸舌头,妻子也伸着舌头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责越厉害了。越呵责,四弟妇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骂,妻子哭了。他在旁边站着,劝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个随嫁的丫头,听得姑太越骂越有劲,心里非常害怕。十三四岁的女孩,哪里会想事情的关系如何?她私自开了后门,一直跑回外家,气喘喘地说:'不好了!我们姑娘被他家姑太骂得很厉害,说要赶她回来咧!'







  亲家爷是个商人,头脑也很率直,一听就有了气,说:'怎样说得这样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来?谁家养女儿是要受别人的女儿欺负的?'他是个杂货行主,手下有许多工人,一号召,都来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听到的是怎么一回事,对着工人们一气地说:'我家姑娘受人欺负了。你们替我到许家去出出气。'工人一轰,就到了那有丧事的亲家门前,大兴问罪之师。







  里面的人个个面对面呈出惊惶的状态。老四和妻子也相对无言,不晓得要怎办才好。外面的人们来得非常横逆,经兄弟们许多解释然后回去。姊姊更气得凶,跑到屋里,指着四弟妇大骂特骂起来。







  '你这泼妇,怎么这一点点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来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里多养了几个粗人,就来欺负我们不成?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诗礼之家在丧期里要守制的么?你不孝的贱人,难道丈夫叫你出来上供是不对的,你就敢用扇头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条了,还敢起外家来闹?好,要吃官司,你们可以一同上堂去,请官评评。弟弟是我抱大的,我总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会丫头不在身边。但事情已是闹大了,自己不好再辩,因为她知道大姑的脾气,越辩越惹气。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们在灵前,对他们说:'象这样的媳妇还要得么?我想待一会,就扛她回去。'这大题目一出来,几个弟弟都没有话说,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条'时'先斩后奏'的办法,就颤声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说:'没志气的懦夫,还敢要这样的妇人么?她昨日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女子多着呢,日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我们已预备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礼教有势,还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当事的四弟那时实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因为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证明妻子的无罪,有赦兔的余地。他跑进房里,妻子哭得眼都肿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说:'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的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这样折磨的,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象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象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疲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象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人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的。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的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的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的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的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的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的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象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的女人,他对于她的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的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迳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象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的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的,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的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得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的原委是很明瞭的。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的坟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岭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的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的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的,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的,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的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的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的礼节办,她的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的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的。'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的。'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的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的'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的故事时所用的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的'圣讳',平常是不许说的。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的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的。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的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的。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的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的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的境遇也和书里的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伦比亚图书馆413号,检讨室,







  1924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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