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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先生

书籍名:《许地山文集》    作者: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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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已过了七点,屋里除窗边还有一点微光以外,红的绿的都藏了它们的颜色。延禧还在他的小桌边玩弄他自己日间在手工室做的不倒翁。不倒翁倒一次,他的笑颜开一次,全不理会夜母正将黑暗等着他。







  这屋子是他一位教师和保护人东野梦鹿的书房。他有时叫他做先生,有时叫他做叔叔,但称叔叔的时候多。这大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除十几架书以外,就是几张凳子和两张桌子,乍一看来,很象一间不讲究的旧书铺,梦鹿每天不到六点是不回来的。他在一个公立师范附属小学里当教员,还主持校中的事务。每日的事务他都要当天办完,决不教留过明天,所以每天他得比别的教员迟一点离校。







  他不愿意住在学校里,纯是因为延禧的原故。他不愿意小学生在寄宿舍住,说孩子应当多得一点家庭生活,若住在寄宿舍里,管理上难保不近乎待遇人犯的方法。然而他的家庭也不象个完全的家庭。一个家庭若没有了女主人,还配称为家庭么?







  他的妻子能于十年前到比国留学,早说要回来,总接不到动身的信。十几年来,家中的度支都是他一人经理,甚至晚饭也是他自己做。除星期以外,他每早晨总是到学校去,有时同延禧一起走,有时他走迟一点。家里没人时,总把大门关锁了,中饭就在学校里吃,三点半后延禧先回家。他办完事,在市上随便买些菜蔬回来,自己烹调,或是到外边馆子里去。但星期日,他每同孩子出城去,在野店里吃。他并不是因为雇不起人才过这样的生活,是因他的怪思想,老想着他是替别人经理钱财,不好随便用。他的思想和言语,有时非常迂腐,性情又很固执,朋友们都怕和他辩论,但他从不苟且,为学做事都很认真,所以朋友们都很喜欢他。







  天色越黑了,孩子到看得不分明的时候,才觉得今日叔叔误了时候回来。他很着急,因为他饿了。他叔叔从来没曾过了六点半才回来,在六点一刻,门环定要响的。孩子把灯点着,放在桌上,抽出抽屉,看看有什么东西吃没有。梦鹿的桌子有四个抽屉,其中一个搁钱,一个藏饼干。这日抽屉里赶巧剩下些饼屑,孩子到这时候也不管得许多,掏着就望口里填塞。他一面咀嚼着,一面数着地上的瓶子。







  在西墙边书架前的地上排列着二十几个牛奶瓶子。他们两个人每天喝一瓶牛奶。梦鹿有许多怪癖,牛奶连瓶子买,是其中之一。离学校不远有一所牛奶房,他每清早自己要到那里,买他亲眼看着工人榨出来的奶。奶房允许给他送来,老是被他拒绝了。不但如此,他用过的瓶子,也不许奶房再收回去,所以每次他得多花几分瓶子钱。瓶子用完,就一个一个排在屋里的墙下,也不叫收买烂铜铁锡的人收去。屋里除椅桌以外,几乎都是瓶子,书房里所有的书架都是用瓶子叠起来的,每一格用九个瓶子作三行支柱,架上一块板;再用九个瓶子作支柱,再加上一块板;一连叠五六层,约有四尺多高。桌上的笔筒,花插,水壶,墨洗,没有一样不是奶瓶子!那排在地上的都是新近用过的。到排不开的时候,他才教孩子搬出外头扔了。







  孩子正在数瓶子的时候,门环响了。他知道是梦鹿回来,喜欢到了不得,赶紧要出去开门,不提防踢碎了好几个瓶子。







  门开时,头一声是'你一定很饿了。'







  孩子也很诚实,一直回答他:'是,饿了,饿到了不得。我刚在抽屉里抓了一把饼屑吃了。'







  '我知道你当然要饿的,我回来迟了一点钟了,我应当早一点回来。'他手中提着一包一包的东西,一手提着书包,走进来,把东西先放在桌上。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片,便对孩子说:'这些瓶子又该清理了,明天有工夫就把它们扔出去罢,你婶婶在这下午来电,说她后天可以到香港,我在学校里等着香港船公司的回电,所以回来迟了。'







  孩子虽没有会过他的婶婶,但看见叔叔这么喜欢,说她快要回来,也就很高兴。他说:'是么?我们不用自己做饭了!'







  '不要太高兴,你婶婶和别人两样,她一向就不曾到过厨房去。但这次回来,也许能做很好的饭。她会做衣服,几年来,你的衣服都是裁缝做的,此后就不必再找他们了。她是很好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她。'







  他脱了外衣,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孩子帮着他,用半点钟工夫,就把晚餐预备好了。他把饭端到书房来,孩子已把一张旧报纸铺在小桌上,旧报纸是他们的桌中,他们每天都要用的。梦鹿的书桌上也覆着很厚的报纸,他不擦桌子,桌子脏了,只用报纸糊上,一层层地糊,到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才把桌子扛到院子里,用水洗括干净,重新糊过,这和买瓶奶子的行为,正相矛盾,但他就是这样做。他的餐桌可不用糊,食完,把剩下的包好,送到垃圾桶去。







  桌上还有两个纸包,一包是水果,一包是饼干。他教孩子把饼干放在抽屉里,留做明天的早饭。坐定后,他给孩子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面前。孩子坐在一边吃,一面对叔叔说:'我盼望婶婶一回来,就可以煮好东西给我们吃。'







  '很想偷懒的孩子!做饭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我方才不说过你婶婶没下过厨房吗?你敢是嫌我做得不好?难道我做的还比学堂的坏么?一样的米,还能煮出两样的饭么?'







  '你说不是两样,怎样又有干饭,又有稀饭?怎样我们在家煮的有时是烂浆饭,有时是半生不熟的饭?这不都是两样么?我们煮的有时实在没有学堂的好吃,有时候我想着街上卖的馄饨面,比什么都好吃。'







  他笑了。放下筷子,指着孩子说:'正好,你喜欢学堂的饭。明后天的晚饭你可以在学堂里吃,我已经为你吩咐妥了。我明天下午要到香港去接你婶婶,晚间教人来陪你。我最快得三天才能回来,你自然要照常上课。我告诉你,街上卖的馄饨,以后可不要随便买来吃。'







  孩子听见最后这句话,觉得说得有原故,便问:'怎么啦?我们不是常买馄饨面么?以后不买,是不是因为面粉是外国来的?'







  梦鹿说:'倒不是这个原故。我发现了他们用什么材料来做馄饨馅了。我不信个个都是如此,不过给我看见了一个,别人的我也不敢吃了。我早晨到学校去,为抄近道,便经过一条小巷,那巷里住的多半是小本商贩。我有意无意地东张西望,恰巧看见一挑馄饨担子放在街门口,屋里那人正在宰割着两只肥嫩老鼠。我心里想,这无疑是用来冒充猪肉做馄饨馅的。我于是盘问那人,那人脸上立时一阵一阵红,很生气地说:‘你是巡警还是市长呢?我宰我的,我吃我的,你管得了这些闲事?’我说,你若是用来冒充猪肉,那就是不对。我能够报告卫生局,立刻教巡警来罚你。你只顾谋利,不怕别人万一会吃出病来。'







  '那人看我真象要去叫巡警的神气,便改过脸来,用好话求我饶他这次。他说他不是常常干这个,因为前个月妻子死了,欠下许多债,目前没钱去称肉,没法子。我看他说得很诚实,不象撒谎的样子,便进去看看他屋里,果然一点富裕的东西都没有。桌上放着一座新木主,好象证明了他的话是可靠的。我于是从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他做本钱,教他把老鼠扔掉。他允许以后绝不再干那事,我就离开他了。'







  孩子说:'这倒新鲜!他以后还宰不宰,我们哪里知道呢!'







  梦鹿说:'所以教你以后不要随便买街上的东西吃。'







  他们吃了一会,梦鹿又问孩子说:'今天汪先生教你们什么来?'







  '不倒翁。'







  '他又给了你们什么‘教训’没有?'







  '有的,问不倒翁为什么不倒?有人说,‘因为它没有两条腿。’先生笑说,‘不对’。阿鉴说,‘因为它底下重,上头轻。’先生说,‘有一部分对了,重还要圆才成。国家也是一样,要在下的分子沉重,团结而圆活,那在上头的只要装装样子就成了。你们给它打鬼脸,或给它打加官脸都成。’'







  '你做好了么?'







  '做好了,还没上色,因为阿鉴允许给我上。'孩子把碗箸放下,要立刻去取来给他看。他止住说:'吃完再拿吧,吃饭时候不要做别的事。'







  饭吃完了,他把最后那包水果解开,拿出两个蜜柑来,一个递给孩子,一个自己留着。孩子一接过去便剥,他却把果子留在手上把玩。他说:'很好看的蜜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







  '我知道你又要把它藏起来了!前两个星期的苹果,现在还放在卧房里咧,我看它的颜色越来越坏了。'孩子说。







  '对呀,我还有一颗苹果咧。'他把蜜柑放在桌上,进房里去取苹果。他拿出来对孩子说:'吃不得啦,扔了罢。'







  '你的蜜柑不吃,过几天也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噢!好孩子,几时学会引经据典!又是阿鉴教你的罢?'







  孩子用指在颊上乱括,瘪着嘴回答说:'不要脸,谁待她教!这不是国文教科书里的一课么?说来还是你教的呢。'







  '对的,但是果子也有两样,一样当做观赏用的,一样才是食用的?好看的果子应当观赏,不吃它也罢了。'







  孩子说:'你不说过还有一样药用的么?'







  他笑着看了孩子一眼,把蜜柑放在桌上,问孩子日间底功课有不懂的没有。孩子却拿着做好的不倒翁来,说:'明天一上色,就完全了。'







  梦鹿把小玩具拿在手里,称赞了一会,又给他说些别的。闲谈以后,孩子自去睡了。







  一夜过去了,梦鹿一早起来,取出些饼干,又叫孩子出去买些油炸烩。







  孩子说:'油炸烩也是街上卖的东西,不是说不要再买么?'







  '油炸的面食不要紧。'







  '也许还是用老鼠油炸的呢!'孩子带着笑容出门去了。







  他们吃完早点,便一同到学校去。







  



























  一天的工夫,他也不着急,把事情办完,才回来取了行箧,出城搭船去,船于中夜到了香港,他在码头附近随便找一所客栈住下,又打听明天入口的船。一早他就起来,在栈里还是一样地做他日常的功课。他知道妻子所搭的船快要入港了,拿一把伞,就踱到码头,随着一大帮接船的人下了小汽船。







  他在小船上,很远就看见他的妻子,嚷了几声,她总听不见,只顾和旁边一个男人说话。上了大船,妻子还和那人对谈着,他不由得叫了一声:'能妹,我来接你哪!'妻子才转过脸来,从上望下端详地看,看他穿一身青布衣服,脚上穿了一双羽绫学士鞋,简直是个乡下人站在她面前。她笑着,进前两步,搂着丈夫的脖子,把面伏在他的肩上。她是要丈夫给她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嘴礼,但他的脸被羞耻染得通红,在妻子的耳边低声说:'尊重一点,在人丛中搂搂抱抱,怪不好看的。'妻子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胳臂松了,对他说:'我只顾谈话,万想不到你会来得这样早。'她看着身边那位男子对丈夫说:'我应先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这位是我的同学卓斐,卓先生。'她又用法语对那人说:'这就是我的丈夫东野梦鹿。'







  那人伸出手来,梦鹿却对他鞠了一躬。他用法语回答她:'你若不说,我几乎失敬了。'







  '出去十几年居然说得满口西洋话了!我是最笨的,到东洋五六年,东洋话总也没说好。'







  '那是你少用的原故。你为我预定客栈了么?卓先生已经为我预定了皇家酒店,因为我想不到你竟会出来接我。'







  '我没给你预定宿处,昨晚我住在泰安栈三楼,你如愿意,……'







  '那么,你也搬到皇家酒店去罢,中国客栈我住不惯。在船上好几十天,我想今晚在香港歇歇,明天才进省城去。'







  丈夫静默了一会说:'也好,我定然知道你在外国的日子多了,非皇家酒店住不了。'







  妻子说:'还有卓先生也是同到省城去的,他也住皇家酒店。'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梦鹿留在码头办理一切的手续。他把事情办完,才到酒店来,问柜上说:'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那间房住?'伙计以为他是卓先生的仆人,便告诉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楼。又说本酒店没有仆人住的房间,教他到中国客栈找地方住去。梦鹿说:'不要紧,请你先领我上楼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伙计们上下打量了他几次,楞了一回。他们心里说:穿一件破蓝布大褂,来住这样的酒店,没见过!







  楼上一对远客正对坐着,一个含着烟,一个弄着茶碗,各自无言。梦鹿一进来,便对妻子说:'他们当我做佣人,几乎不教我上来!'







  妻子说:'城市的人都是这般眼浅,谁教你不穿得光鲜一点?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应酬着说:'请坐,用一碗茶罢,你一定累了。'他随即站起来,说:'我也得到我房间去检点一下,回头再来看你们。'一面说,一面开门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象被什么事情牵挂住似地,她的愁容被丈夫理会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么?'







  妻子一时倒想不出话来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纳闷方才丈夫不拥抱她的事,因为这时她什么都忘了。她的心事虽不能告诉丈夫,但是一问起来,她总得回答。她说:'不,我心里喜欢极了,倒没的可说,我非常喜欢你来接我。'







  '喜欢么?那我更喜欢了。为你,使我告了这三天的假,这是自我当教员以来第一次告假,第一次为自己耽误学生的功课。'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说的话简直象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气味。不要紧的,我已经请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来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没有忽略了。'







  '哪一个延禧?'







  '你忘了么?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说过我收养了一个孩子么?他就是延禧。'







  追忆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几年前梦鹿收养的一个孤儿。在往来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过一两次,怪不得她忘却了。他们的通信很少,梦鹿几乎是一年一封,信里也不说家常,只说他在学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说他是什么人带来给你的么?你在信中总没有说得明白,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延禧到的是个什么样子,你是要当他做养子么?'







  '不,我待遇他如侄儿一样,因为那送他来的人教我当他做侄儿。'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着他。







  '你当然不明白。'停一会,他接着说:'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他的来历咧。'







  '那么,你从前是怎样收他的?'







  '并没有什么原故。不过他父亲既把他交给我,教我以侄儿的名份待遇他,我只得照办罢了。我想这事的原委,我已写信告诉你了,你怎么健忘到这步田地?'







  '也许是忘记了。'







  '因为他父亲的功劳,我培养他,说来也很应当。你既然忘记,我当为你重说一遍,省得明天相见时惹起你的错谔。'







  '你记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么?那时你还在不鲁舍路,记得么?在事前几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个人来敲我的门。我见了他,开口就和我说东洋话。他问我:‘预备好了没有?’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问他我应当预备什么?他象知道我是冈山的毕业生,对我说:‘我们一部分的人都已经来到了,怎么你还装呆?你是汉家子孙,能为同胞出力的地方,应当尽力地帮助。’我说,我以为若是事情来得太仓促,一定会失败的。那人说,‘凡革命都是在仓促间成功的。如果有个全盘计划,那就是政治行为,不是革命行动了。’我说,我就不喜欢这种没计划的行动。他很忿怒地说:‘你怕死么?’我随即回答说,我有时怕,有时不怕,一个好汉自然知道怎样‘舍生取义’,何必你来苦苦相劝?他没言语就走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你是义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泄漏了。’我听了,有一点气,说:‘废话少说,好好办你的事去。若信不过我,可以立刻把我杀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个婴孩来。他说那是他的儿子,要寄给我保养,当他做侄儿看待,等他的大事办完,才来领回去。我至终没有问他的姓名,就让他走了,我只认得他左边的耳壳是没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后,过了三天,他的同志们被杀戮的,到现在都成黄花岗的烈士了。但他的尸首过了好几天才从状元桥一家米店的楼上被找出来。那地方本来离我们的家不远,一听见,我就赶紧去看他,我认得他。他象是中伤后从屋顶爬下来躲在那里的。他那围着白毛巾的右手里还捏着一把手枪,可是子弹都没有了。我对着尸首说,壮士,我当为你看顾小侄儿。米店的人怕惹横祸,扬说是店里的伙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虽不葬在黄花岗,但可算为第七十三个烈士。







  '他的儿子是个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将我的姓给他,所以他在学校里,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这下午,足谈了半天梦鹿所喜欢谈的事。他的妻子只是听着,并没提出什么材料来助谈。晚间卓先生邀他们俩同去玩台球。他在娱乐的事上本来就很缺乏知识和兴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里看他的书。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与他们两人告辞便向西关去了。妻子和梦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辆车里。梦鹿问她那位卓先生来广州干什么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实那卓先生也是负着一种革命的使命来的,他不愿意把他的秘密说出来。不一会,来到家里,孩子延禧在里头跳出来,现出很亲切的样子,梦鹿命他给婶婶鞠躬。妻子见了他,也很赞美他是个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进屋里,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满地的瓶子。她问:'你做了什么买卖来么?哪里来的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几年,连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国的牛奶瓶和外国的牛奶瓶岂是两样?'梦鹿笑了一回,接着说:'这些都是我们两人用过的旧瓶子,你不懂么?'







  妻子心里自问:为什么喝牛奶连瓶子买回来?她看见满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过的穷生活。她仰头看四围的壁上满贴了大小不等的画。孩子说:'这些都是叔叔自己画的。'她看了,勉强对丈夫说:'很好的,你既然喜欢轮船、火车,我给你带一个摄影器回来,有工夫可以到处去照,省得画。'







  丈夫还没回答,孩子便说:'这些画得不好么?他还用来赏学生们呢。我还得着他一张,是上月小考赏的。'他由抽屉拿出一张来,递给志能看。丈夫在旁边象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没有嫌他画得不好,他说:'这些轮子不是很可爱很要紧的么?我想我们各人都短了几个轮子。若有了轮子,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这也是他很常说的话。他在学校里,赏给学生一两张自己画的轮船和火车,就象一个王者颁赐勋章给他的臣僚一般地郑重。







  这样简单的生活,妻子自然过不惯。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里离学校稍微远一点,可是不象从前那么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旧家,因为她母亲于前年去世,留下许多产业给他们两夫妇。梦鹿不好高贵的生活,所以没搬到岳母给她留下的房子去住。这次因为妻子的相强,也就依从了。其实他应当早就搬到这里来。这屋很大,梦鹿有时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客厅的后房就是孩子住,楼上是志能和老妈子住。







  梦鹿自从东洋回国以来,总没有穿过洋服,连皮鞋也要等下雨时节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励他去做两身时式的洋服,他反大发起议论,说中华民国政府定什么'大礼服'、'小礼服'的不对。用外国的'燕尾服'为大礼服,简直是自己藐视自己,因为堂堂的古国,连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随别人,岂不太笑话了!不但如此,一切礼节都要跟随别人,见面拉手,兵舰下水掷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类,都是无意义地模仿人家的礼节。外人用武力来要土地,或经济侵略,只是物质的被征服;若自己去采用别人的衣冠和礼仪,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这还成一个民族吗?话说归根,当然中国人应当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服。但妻子以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随人家。她反问他:'你为什么又跟着外国人学剪发?'他也就没话可回答了。他只说:'是故恶乎佞者!你以为穿外国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么?'他好辩论,几乎每一谈就辩起来。他至终为要讨妻子的喜欢,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买了一双黄皮鞋,一顶中摺毡帽。帽子即不入时,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来的蓝布大褂自由。







  志能这位小姐实在不是一个主持中馈的能手,连轻可的茶汤也弄得浓淡不适宜。志能的娘家姓陈,原是广西人,在广州落户。她从小就与东野订婚,订婚后还当过他的学生。她母亲是个老寡妇,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家里的资财很富裕,恐怕没人承继,因为梦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将一切交付与他。梦鹿留学日本时,她便在一个法国天主教会的学堂念书。到他毕业回国,才举行婚礼,不久,她又到欧洲去。因为从小就被娇养惯,而且她又常在交际场上出头面,家里的事不得不雇人帮忙。







  她正在等着丈夫回来吃午饭,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着时计,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门环响时,孩子赶着出去开门,果然是他回来了。妻子也迎出来,见他的面色有点不高兴,知道他又受委曲了。她上下端详地观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兴,是因你的鞋破了么?'妻子问。







  '鞋破了么?不。那是我自己割开的。因为这双鞋把我的脚趾挟得很痛,所以我把鞋头的皮割开了。现在穿起来,很觉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点疯气!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里请他给你挣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买一双,现在弄得把袜子都露出来,象个什么样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个人第一次说我是疯子。你怎么不会想鞋子岂是永远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里,难保他不给挣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费许多工夫?我自己带着脚去配鞋子,还配错了,可怨谁来?所以无论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于另买的话,那笔款项还没上我的预算哪。'其实他的预算也和别人的两样,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从没记在帐本上。但他有一样好处,就是经理别人的或公共的款项,丝毫也不苟且。







  孩子对于他的不乐另有一番想象。他发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员会,莫不是叔叔又和黄先生辩论了?'







  '我何尝为辩论而生气?'他回过脸去向着妻子,'我只不高兴校长忽然在教员会里,提起要给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块钱本自够用了,他说我什么办事认真,什么教导有方,所以要给我长薪水。然而这两件事是我的本务,何必再加四十元钱来奖励我?你说这校长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么?'说着把他脚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脱下,换了一双布鞋,然后同妻子到饭厅去。







  他坐下对妻子说:'一个人所得的薪水,无论做的是什么事,应当量他的需要给才对。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该尽其所能去做,不该再有什么奖励。用金钱奖励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长会用这方法来待遇我!'







  妻子说:'不受就罢了,值得生那无益的气。我们有的是钱,正不必靠着那些束修。此后一百块定是不够你用的,因为此地离学校远了,风雨时节总得费些车钱。我看你从前的生活,所得的除书籍伙食以外,别的一点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袜,一塌糊涂,自然这些应当都是妻子管的。好罢,以后你的薪水可以尽量用,其余需要的,我可以为你预备。'







  丈夫用很惊异的眼睛望着她,回答说:'又来了,又来了!我说过一百块钱准够我和延禧的费用。既然辞掉学校给我加的,难道回头来领受你的‘补助费’不成?连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带着气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饭碗来狠狠地扒饭,扒得筷与碗相触的声音非常响亮。







  妻子失笑了,说:'得啦,不要生气啦,我们不‘共产’就是了。你常要发你的共产议论,自己却没有丝毫地实行过,连你我的财产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简直是个个人主义者。'







  '我决不是个人主义者,因为我要人帮助,也想帮助别人,这世间若有真正的个人主义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满到不求于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两样的。你知道若是一个丈夫用自己的钱以外还要依赖他的妻子,别人要怎样评论他?你每用什么‘共产’、‘无政府’来激我,是的,我信无政府主义,然而我不能在这时候与你共产或与一切的人共产。我是在预备的时候呢,现在人们的毛病,就是预备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于实行,那还成么?'他把碗放下,拿着一双筷子指东挥西,好象拿教鞭在讲坛上一样。因为他妻子自回来以后,常把欧战时的经济状况,大战后俄国的情形,和社会党共产党的情形告诉他,所以一提起,他又兴奋地继续他的演说:'我请问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处容易,还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谁不知道最近的许多社会政治的理想的好处呢?然而,要实现它岂是暴动所能成事?要知道私产和官吏是因为制度上的错误而成的一种思想习惯,一般人既习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们因理启悟,去非归是。我们生在现时,应当做这样的工夫,为将来的人预备。……'







  妻子要把他的怒气移转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着话流,说:'知就要行,还预备什么?'







  '很好听!'他用筷子指着妻子说:'为什么要预备?说来倒很平常。凡事不预备而行的,虽得暂时成功,终要归于失败。纵使你一个人在这世界内能实行你的主张,你的力量还是有限,终不能敌过以非为是的群众。所以你第一步的预备,便是号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这样回答。







  丈夫这才把筷子收回来,很高兴地继续地说:'你以为实行和预备是两样事么?现在的行,就是预备将来。好,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比喻。比如有所果园,只有你知道里头有一种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当然可以进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愿自己享受,要劝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们因为风俗习惯迷信种种关系,不但不敢吃,并且不许人吃。因为他们以为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会多灾多难,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罚,在这情形之下,你要怎办?大家都不明白,你一进去,他们便不容你分说,重重地刑罚你,那时你还能不能享受里头的果子?同时他们会说,恐怕以后还有人进来偷果子,不如把这园门封锁了罢。这一封锁,所有的美果都在里头腐烂了。所以一个救护时世的人,在智慧方面当走在人们的前头;在行为方面,当为人们预备道路。这并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数人都预备好,然后和他们同行。一幅完美的锦,并不是千纬一经所能成,也不能于一秒时间所能织就的。用这个就可以比方人间一切的造作,你要预备得有条有理,还要用相当的劳力,费相当的时间。你对于织造新社会的锦不要贪快,还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间一切事物好象趋于一种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创造使人民康乐的因,并不期望他能亲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个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强别人去知去信去行,这便是独裁独断,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说越离题,把方才为加薪问题生气的事情完全消灭了。伶俐的妻子用别的话来阻止他再往下说。她拿起他的饭碗说:'好哥哥,你只顾说话,饭已凉到吃不得了!待我给你换些热的来罢。'







  孩子早已吃饱了,只是不敢离座。梦鹿所说的他不懂,也没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梦鹿说:'方才黄先生来找你呢。'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对孩子说:'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恐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允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裴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裴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裴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解,以致做出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象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罢,我已定志不离开他。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人脸上,又象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罢,我们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一边,沉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里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裴立,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象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裴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象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为要妻子而娶妻,象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裴立,我很惭愧,我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总之,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裴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做爱人看!请罢,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裴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威力,一样地可以慑服她。裴立忿忿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裴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象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径自去了。她的心绪象屋角里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地拆阅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中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镜台边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欢去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找找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胎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都赶着办完,一心只赶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子把伞递给他,把钱接过来,说声'是',便到休息室去了。梦鹿打着伞,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会,他走远了,只见大黑伞把他盖得严严地,直象一朵大香蕈在移动着。







  他走到豪贤街附近的派出所,为要探听雁潭搬到哪里,只因时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进门,黄先生已经在客厅等着他。黄先生说:'东野先生,想不到我来找你罢。'







  他说:'实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来劝我接受校长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黄先生说:'不,不。我来不为学校的事,有一个朋友要我来找你到党部去帮忙,不是专工的,一星期到两三次便可以了。你愿意去帮忙么?'







  梦鹿说:'办这种事的人材济济,何必我去呢?况且我又不喜欢谈政治,也不喜欢当老爷。我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够了。在多方面活动,个人和社会必定下会产出什么好结果,我还是教我的书罢。'







  黄先生说:'可是他们急于要一个人去帮忙,如果你不愿去,请嫂夫人去如何?'







  '你问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对我说过了,我也没反对她去。'他于是向着楼上叫志能说:'妹妹,妹妹,请你下来,这里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里打着线活,慢慢地踱下楼来。他说:'黄先生要你去办党,你能办么?我看你有时虽然满口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给她开玩笑,也就顺着说:'可不是,我哪有本领去办党呢?'







  黄先生拦着说:'你别听梦鹿兄的话,他总想法子拦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说着,对梦鹿笑。







  他们正在谈着,孩子跑进来说:'婶婶,外面有一个人送信来,说要亲自交给你。'她立时放下手活说了一声'失陪',便随着孩子出去了。梦鹿目送着她出了厅门,黄先生低声对他说:'你方才那些话,她听了不生气么?这教我也很难为情。你这一说,她一定不肯去了。'梦鹿回答说:'不要紧,我常用这样的话激她。我看,现在有许多女子在公共机关服务,不上一年半载若不出差错,便要厌腻她们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来的女学生,装束得怪模怪样,讲究的都是宴会跳舞,哪曾为所要做的事情预备过?她还算是好的。回国后还不十分洋化,可喜欢谈政治,办党的事情她也许会感兴趣,只与我不相投便了,但无论如何,我总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办就成。'







  他们说着,妻子又进来了。梦鹿问:'谁来的信,那么要紧?'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还没找着,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样,也不怕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说:'什么事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象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象很纳闷。他对妻子说:'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象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蔽色的日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地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薰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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