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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生鸣曲(3)

书籍名:《世相物语》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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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学问杰出的特质就是专门化和分割知识,将它们归入各式各类的门类。逻辑思想和专门化的过于发展,再加上好用专门的名词,造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奇特事实,即哲学已和它的背景分隔得如此的遥远,已远落在政治学和经济学的后面,以致一般的人们都会走过它的旁边而竟觉着好似没有这样一件东西。在一个平常人的心目中,甚至在某些有教养的人的心目中,都觉得哲学实在是一种最好不必加以过问的学科。这显然是现代文化中的一种奇特的反常现象,因为哲学本应是最贴近人们的胸怀和事业的物事,但现在倒反而远在千里之外。希腊和罗马的古典型文化便不是如此的,中国的文化也不是如此的。也许是现代人对于生活问题--其实是哲学中的正常题旨--不感觉兴趣,或也许是我们已经走离哲学的原始概念太遥远了。我们的知识范围已经推广到如此的广大,由各类专家所热心守卫的知识门类已经如此的众多,以致哲学这一门,其实虽应是人们所宜最先研究的学问,倒反而被打入没有人愿意做专门研究的场地里边去了。美国某大学的布告可以作为现代教育状况的一个典型,这布告说:“心理学科现在已经开放,凡是经济学科的学生,愿意者都可以加入。”所以经济学科的教授已将自己一科里学生的友爱和幸福托付给心理学科的教授,同时为了答谢好意起见,他又容许心理学科的学生踏进经济学科的围场,以表示友谊。同时,知识之王的哲学则如战国时的君王一般,不但已不能从他的学科附庸各国收取贡礼,而且觉得他的权力和国土日渐减缩,只剩较少的食粮,不足的人民效忠于他了。

  因为现在我们已达到一个只有着知识门类而并没有着知识本身的人类文化梯阶;只是专门化,但没有完成其整体;只有专门家,而没有人类知识的哲学家。这种知识的过分专门化,实和中国皇宫中尚膳房的过分专门化并没有什么分别。当某一个朝代倾覆的时节,有一位贵官居然得到了一个从尚膳房里逃走出来的宫女。他得意极了,特地在某天邀请了许多朋友来尝尝这位御厨高手所做的菜肴。当设宴的日期快到时,他即吩咐这宫女去预备一桌最丰盛的御用式酒席。这宫女回说,她不会做这样的一席菜。

  “那么,你在宫中时,做些什么呢?”主人问。

  “噢,我是专做席面上所用的糕饼的。”她回答。

  “很好,那么你就替我做些上好的糕饼吧。”

  宫女的答语使他几乎跳起来,因为她回说:“不,我不会做糕饼,我是专切糕饼馅子里边所用的葱的。”

  现在的人类知识和学院式学问的场地里边,情形就和这个相仿佛。我们有着一位略晓得一些生命和人类性质的生物学家;有着一位略晓得一些同一题目的另一部分的精神病学家;有着一位通晓人类早年历史的地质学家;有着一位知悉野蛮人种的心性的人类学家;有着一位如若偶然是个心胸开通者的话,可以教给我们一些人类过去历史所反映出来的人类知识和人类愚行的历史学家;有着一个有时也能帮助我们认识我们的行为,但仍是偏于多告诉我们一种学院式的呆话,如:鲁易斯?卡罗尔乃是一个忧郁主义者,或从他的用鸡为试验的实验室里走出来,而宣布说,巨响对于一只鸡的影响是使它们的心跳跃的心理学家。有些以教授为业的心理学家,在我看来,当他们错误时,他们是使人昏迷的,而在不错误时则更其令人昏迷。但在专门化的程序中,同时并没有应该并进的完成整个的切要程序,即将这类知识的多方面综合成一个整体,以达到它们所拟达到的最高目的--生命的知识--的程序。现在我们或许已经做了将知识完成整个的预备,例如耶鲁大学中的人类关系学会,和哈佛大学立校三百年纪念会中的演讲词都可以做这一点的证明。不过,除非西方的科学家能用一种较简单的、较不逻辑的思想方法去从事于这件工作,则完成整体这件事简直没有成功的日子。人类知识不单是将专门知识一件一件地加上去而成的,并且也不能单从统计式的平均数的研究中去获得它;这只能藉着洞察而获得成就,只能藉着更普通的常识、更多的智能,和更清楚的但是更锐敏的直觉方能获得成就。

  逻辑的思想和合理的思想之间,或也可称为学院式的思想和诗意的思想之间,有着一种很明显的区别。学院式的思想,我们所有的已很多了,但是诗意的思想则现代中尚还稀见。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其实是很摩登的;他们所以如此,不但因为希腊人很近似现代人,而且因为他们实在是--严格的说法--现代思想的祖先。亚里士多德虽也有他的人性主义见解,和中庸之道的学说,但他确是现代教科书作家的祖师,他实在是首创将知识分割成许多门类者,--从物理学和植物学直到伦理学和政治学。他显然也就是首创为普通人所不能了解的不相干的学院式胡说者,而后来的现代美国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则更助纣为虐,又比他更为厉害。柏拉图虽有着真正的人类洞察力,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实在应负如新柏拉图主义学派所崇尚的对于概念和抽象观念崇拜的责任,这个传统的思想不但没有被加些更多的洞察力以为调和,倒反而被现代专讲概念和主义的作者所熟习,而将它视做好似实有一个独立的存在性一般。最近的现代化心理学实是剥削了我们的“理智”、“意旨”和“情感”部门,并帮助杀害那个和中古时代的神学家在一起时尚还是一个整体的“灵魂”。我们已杀害了“灵魂”,而另造出许许多多社会的和政治的口号(“革命”、“反革命”、“布尔乔亚”、“帝国主义资本家”、“逃避主义”)以为替代,听任它们来统治我们的思想;并又造出相类的物事,如:“阶级”、“命运”和“国家”,很逻辑地听任这个国家变成一个巨魔而吞吃了个人。

  很明显地,现在所需要的似乎是一种需经过改造的思想方式,一种更为富有诗意的思想,方能更稳定地观察生命和观察它的整体。正如已过世的吉姆斯?哈维?罗宾逊所警告我们的话:“有些谨慎的观察家很坦白地表示他的真诚意见说,除非将思想提升到比目下更高的平面之上,文明必然将要受到某种绝大的阻碍。”罗宾逊教授很智慧地指出:“良心的驱使和洞察力似乎是在彼此猜忌,但其实则它们很可以成为朋友的。”现代的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似乎有着太多的良心驱使而缺乏洞察力。对世事施用逻辑的危险这一点是不应该过分重视的。但因科学思想的力量和尊严在现代是如此的巨大,以致虽有人曾做种种的警告,然而这一类的学院式思想依旧不断的侵入哲学的区域,深信人类的灵心可以如一组沟渠一般的加以研究,和人类的思想浪潮可以如无线电波一般加以测量的。它的后果是逐渐地在那里扰乱我们的思想,同时于实用的政治学上有着极恶劣的影响。

  近乎戏弄的好奇:人类文明的勃兴

  人类的放浪者怎样开始去爬上文明的山巅?他的远大的前程,或他的发展中的智力,事先可有一些什么朕兆?这问题的答案,无疑地便是人类有一种嬉戏的好奇心,他开头就用他的双手去摸索,把一切东西都翻过来考验研究,像猴子在闲逸的时候把同伴的眼皮或耳朵拨开来,捉一捉虱,或竟是无目的地翻着玩玩。你到动物园去看一对猴子在彼此玩弄耳朵,便可意会到一个牛顿或一个爱因斯坦的前程。

  人类以手去做嬉戏摸捉的活动形象,实是-个科学上的真理,而不仅是一个形象。当人类能够把身体直立起来,变成了两足动物后,他的双手已得到了解放,人类文明的根基就这样造了起来。我们甚至在猫的身上,当它们的前肢不必担负走路和支撑身体的任务时,也常可以看见这种嬉戏的好奇心。猫和猴子都有产生文明的可能,只可惜虽然猴子的手指因为攀握树枝,已经有了特异的发展,而猫掌依然还是一个掌--一块块的肉和软骨造成的东西。

  让我暂时忘掉我不是一个及格的生物学家,而由这两只手的解放来考据一些人类的文明兴起,因为我有几句话要说,不过这话也许已经有人说过亦未可知。直立的姿势和双手的解放发生了极重大的后果。这使人类开始能够运用器具,产生了谦逊的意识,而且征服了女人;在这方面也许还有语言的发展,以及嬉戏的好奇心,和探索本能的增强。大家都知道人类文明是由发现器具而开始,而这种发现就是因为人类晓得怎样运用他的双手的结果。当那只大人猿的一部分身体由树上伸下来时(也许因为他的身体太笨重吧),它的进化有两种趋向,不是变成用四只脚走路的狒狒,就是变成学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猩猩。由此可以猜想到人类的祖先一定不是狒狒,因为狒狒的前掌太忙了。在另一方面,猩猩至少已经能够直立起来,因此两只手可以得到自由,这种自由在全世界的文明发展上,它的意义是多么重大啊!那个时候,这人猿一定已经学会用手去采摘果子,而不必再用他的大颚。不久之后,他就居住在高崖上的山洞里,能搬起石头,由崖上滚下来攻打他的敌人。这是人类所用的第一个器具。我们可以想象到他当时怎样地无时无刻用双手去探索操纵,漫无目的地攫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在漫无目标的摸索之中,偶然摸到一些尖锐的燧石或凹凸棱角的石块,而发觉比圆形的石块更适于斗争杀戮。把东西翻覆察看的简单动作,例如:看看耳后或耳前的简单动作,一定已经增加了他对一切东西的思考力,因而增加了他脑中的印象,于是他的头脑的前部因受刺激而发育起来。

  我相信人类对于性欲方面的羞怯观念--这在动物是完全没有的--其原因也是由于这种直立的姿势。因为这种直立的姿势(造物主在创造万物的时候也许不曾有过这个意思)使身体后面的某些部分,立刻变成了身体的中心。而本来是在后边的东西,现在却在前边了。此外还有其他不良的部位调整与这种新姿势有关,这些不良的部位调整尤其影响到女人,使她们时常发生流产及月经方面的烦恼。依解剖学说来,我们的肌肉构造原本是根据四足动物而成。例如,当母猪怀胎的时候,它就很合理地将它的胎儿由身上的横脊骨悬挂下来,像已洗涤干净衣服晒挂在一条绳索上一样,重量的分配非常均称。如果要怀孕的女人直立着,正如把那绳索垂直起来,而仍希望挂在上边的衣服保持着原来的地位。我们的腹膜肌肉是极端不适于这种姿势的:如果我们本来是两足动物,那么这种肌肉一定会很适宜地连在肩膀上,而一切也比较合理称职。对于人类的子宫和卵巢的构造有着相当研究的人,在看见这些东西能保持原来的位置并且发生了它们本来的作用,而并没有脱节和引起更多的月经烦扰等等时,应当感觉奇怪。月经的整个神秘现象还没有人有过满意的解释,可是我却非常相信纵使卵巢里的卵子有按期更换的必要,我们敢说这种机能的现时程序实是太不适当、太冗长和太痛苦,我相信现在这些缺点都是二足的姿势所造成。

  于是便发生了女人屈服的事情,而人类社会及其现在的特征或许也就这样发展起来。假如人类的母亲能以四足走路,我想绝不会被她的丈夫所征服。这里有着两种力量同时在进行。在一方面当时男女已经是闲逸的、好奇的、嬉戏的动物,好色的本能有了新的表现。接吻还不够快乐或完全美满,这点我们可由两只黑猩猩用坚硬的、突出的下颚互相接吻的情形看出来。可是有了手却产生出一些较灵巧较温柔的新动作:轻拍、抚摩、搔抓、拥抱,这些完全是因为互相捕捉身上的虱子而偶然发现的。假如我们多毛的人类祖宗身上没有虱子,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不会有抒情诗之类的东西产生,所以对于这好色本能的发展一定是有着很大帮助。

  在另一方面,那两足而怀孕的母亲,现在须过着长期的、微弱无力的、一筹莫展的生活。在较早的时候,当人类对于直立的姿势还没有完全适应时,我知道那怀孕的母亲如要带着她的重负到各处去走动,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在脚腿和后跟还没有完全改变成功,盘骨还没有向后突出,而使前面的负担可以平衡的时候。在最早的时期,直立的姿势尚是拙劣不便的,所以一个洪积期的母亲一定会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匍匐而行,以减轻其背脊的疼痛。人类的母亲因为有了这些不便利,和其他方面的女人的困难,于是便开始运用其他的手段,而以爱情为媒介,但因此便失掉了她的一些独立精神。她在这种困于床褥的时候,当然需要人家的安慰和体贴啊!并且直立的姿势使婴孩难于学步,因此,总须经过一段长的婴孩时期方能走路,但小牛或小象几乎一出世就会走路,而初生的婴孩却要二三年的工夫才能学会。担任养育婴孩的责任除了母亲外还有更适宜的人吗?

  于是人类走上了一条簇新的发展之路。广义的性问题开始渲染了人类的日常生活;人类社会就是依据这一个事实而发展起来的。女人比其他的雌性动物--黑女比雌虎,伯爵夫人比雌狮--更有着女人特具的女性化,更始终不变地成为女性。在文明的意义上说来,男女开始有了明显的分野。从前是男人注意修饰,现在却是女人专意修饰了;她们第一步想必是把脸上和胸前的毫毛拔去。这不足为怪,纯然是生存策略之一,在动物间尤其明显。老虎有攻击的策略,乌龟有退避的策略,马匹有逃走的策略--究其目的,无非是求生存。女性的可爱和美丽,以及温柔的和狡猾的手段,在生存目的上自有其价值。男人有着较强壮的臂膀,跟他们战斗是不能取胜的;所以惟有贿赂他,谄媚他,博他的欢心,这便是现代文明的特性。女人不用抵抗和进攻的策略,而用迷惑的手段,不用武力去达到她的目的,而尽力用温柔的方法去求实现。所以总括的说,温和即文明。我认为人类的文明是由女人开始的,而不是由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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