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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茶话清语(5)

书籍名:《世相物语》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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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会说,“你是我最好的邻居。”

  “胡说!”莱本会答道,“你没有诚意!为什么你妨碍我的儿子跟你的妹子的恋爱?你的友好的证据在哪里?”

  “可是我确是赞成我的妹子的婚事。”我的儿子很认真地答道。

  “不会的!我不相信你们的人肯让你们的女儿跟一个莱本家的人结婚的!”老莱本说。

  渔人莱本是对的。当我表示“友好”时,我决不会“诚意”的。他的本能这样告诉他。

  如果渔人莱本是一个坦白的盗贼,他就会说:“如果你把你的房子给我,我便相信你的友谊。”可是,因为他是一个暴发户,最怕在社交上有错误,他并不这样做。可是我的儿子却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特想要我的园子的东北角,并且想要我的庭园的内部。

  所以莱本和我的儿子好像好朋友似的,常常手挽手地从教堂里出来,别人见了都觉得好笑。有子如此,何以为人呢?

  编辑滋味

  向闻人言,编辑生活甚苦。然编辑之初,自谓编《论语》不同,必大乐。近来尝遍各种滋味,始知其中甘苦各半。先说其苦。稿不患少而患多,汗牛充栋,整理不暇,投稿者来函相责,限期索还,不稍宽贷,稍有怠忽,即加詈骂,万一遗失,无法报销,升天落地,求之不得,如丧考妣,其苦一也。来稿之中,每附函札,类皆失学青年所作,或报我以母丧,或告我以失恋,或果有辗转流离,栖身异地,欲求上达,摸无门径者,爱莫能助,何以为怀?且所质问,类皆无从答复。若“中国有一好中学否?”“青年有无出路?”等。敷衍答复,未免欺人,老实奉告,于心不忍,其苦二也。《论语》既未左倾,又未腐化,言论介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收稿亦如之。然革命之稿,皆味同嚼蜡,反革命之稿。则锋发韵流,乃动辄触犯为政长者,留一弃十,心殊不甘,其苦三也。且之际,武人操政,文人卖身,即欲高谈阔论,何补实际?退而优孟衣冠,打诨笑谑,知我者谓我心优,不知我者谓我胡求,强颜欢笑,泄我悲酸,其苦四也。然吾亦有四乐。借文字姻缘,与诸益友函札通往,一乐也。无名作家,被我发现,二乐也。独坐编辑之椅,笔则笔,削则削,三乐也。邮使敲门,每见尺二信封,多出部院公署,始而惊,继而喜。何以喜?由于中央党部,监察院,行政院,豫皖鄂三省剿匪总司令部,发见天才,供我以反革命稿件,故喜。至此其味乃大甘。

  梳、蓖、剃、剥及其他

  近日报载四川通行童谣,描写军匪官僚搜括百姓之惨酷,可为民国治绩的写照。童谣云:“匪是梳子梳,兵是蓖子篦,军阀就如剃刀剃,官府抽筋又剥皮。”据此可知搜刮本领,匪不如兵,兵不如将,将又不如官。中国之官,只是读书土匪。中国文化之溃灭,及读圣贤书之人之可杀,已充分暴露。人皆言“劣绅,劣绅”。绅岂有不劣者?兹引童谣之意为诗曰:

  梳由土匪蓖由兵,

  毛发几根烂额轻。

  犹恐青丝除未尽,

  仍烦军阀剃刀灵。

  治标不及治本要,

  老总何如老爷精?

  皮剥筋抽光滑滑,

  飘魂犹得颂圣明。

  又见四月二十四日《大公报》载重庆通信:

  “最近赤匪窜川,各军不但不一致联合,早日扑灭,反藉此大派其捐以充剿赤经费。计二十军杨森,因此筹得两百万元,二十一军刘湘,筹得两千万元,二十四军刘文辉,筹得七百余万元,二十军邓锡侯,筹得三百万元,二十九军田颂尧,筹得一千万元左右,川陕军刘存厚,筹得一百余万元,于是川民凭空增加四千三百余万之负担。”

  我们读了,真得一种啼笑皆非的感想,尤感觉今日无一事不可作为诈取民财的题目。此种虐政,惟有深中儒毒之百姓,始能忍受,亦惟有儒教根深之国家,始能发生。世界好谈仁义者,莫如我国,而官僚贪污残暴,亦莫如我国。此中有大道理。须知以法制官,可;以仁义制官,必不可。何以故?赈灾,仁也--要你五百万;剿共,义也--要你三千万;航空,勇也--要你五千万,而民遂死。故军阀莫不好谈孔孟,而民乃不堪命。侈言仁义者,实不仅欲粉饰贪污而已,盖深知不谈仁义,便须谈法,谈法则上至院长,下至法官,皆须坐狱,有许多不便。谈仁谈义,谈忠谈孝,则于人无伤,于己无损,既无坐狱之患,且有卫道之名。一旦要横征暴敛,则仁义忠孝,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法家儒家,观念相反,自古已然。民国所恃将军阀制裁者,法而已;军阀持儒道等差之说、亲亲之说、君臣之说、定位之说、知命之说、情面之说、尚贤之说、人治之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说以破法,而法乱。故懦道行得,破法甚便。故好乱法者,必乐谈儒道。故儒道愈行,贪污愈甚,贪污愈甚,而儒道愈行。此实为今日军阀及其幕僚清客好谈孔孟之原因。故儒道一日不打倒,法治一日不能实现。拉杂书来,尽是废话,明知揭发人之阴私,要遭人白眼,实亦无可奈何。

  增订《伊索寓言》

  两月前旁听华东各大学英语演说比赛,竟发见有大学生,引《伊索寓言》为材料,可见此书入人之深,而大学生脑里盘桓者,仍是这些东西。乃思以后编大学教材,当以寓言体为主,以便灌输,而收到事半功倍之效。这且不提,只说我小时读伊索“龟与兔赛跑”龟跑赢的故事,极为兔抱不平,且深恨龟。为此畜志日久,要修订此书,以供一班与兔、骏马等同情;而不与龟、蜗牛等同情者之玩读。此为光绪末年间事也。光阴荏苒,人事牵延,至今尚未着笔,然以时间计,其中渗淡经营之年数,亦不比“追随总理二十五年”者逊色也。现在中山先生之墓木已拱,而吾书犹未成,惭愧惶恐,内咎不安,乃乘《十日谈》出刊之便,书数则,以了夙愿。

  一 龟与兔赛跑

  有一天,龟与兔相遇于草场上,龟在夸大他的恒心,说兔不能吃苦、只管跳跃寻乐,长此以往,将来必无好结果。兔子笑而不辩。

  “多辩无益。”兔子说,“我们来赛跑,好不好?就请狐大哥为评判员。”

  “好。”龟不自量的说。

  于是龟动身了,四只脚做八只脚跑了一刻钟,只有三丈余。于是兔子不耐烦,而有点懊悔了。“这样跑法,可不要跑到黄昏吗?我一天宝贵的光阴,都牺牲了。”

  于是兔子,利用这些光阴,去吃野草,随兴所之,极其快乐。

  龟却在说:“我会吃苦,我有恒心,总会跑到。”

  到了午后,龟已精疲力竭了,走到阴凉之地,很想打吨一下,养养精神,但是一想昼寝是不道德,又奋勉前进。龟背既重,龟头又小,五尺以外的平地,便看不见。他有点眼花缭乱了。

  这时兔子,因为能随兴所之,越跑越有趣,越有趣越精神,已经赶到离路半里许的河边树下。看见风景清幽,也就顺便打吨。醒后精神百倍,却把赛跑之事完全丢在脑后。在这正愁无事可做之时,看见前边一只松鼠跑过,认为怪物,一定要去追上他,看看他尾巴到底有多大,可以回来告诉他的母亲。

  于是他便开步追,松鼠见他追,也便开步跑,奔来跑去,忽然松鼠跑上一棵大树。兔子正在树下翘首高望之时,忽然听见背后有声叫道:“兔弟弟,你夺得锦标了!”

  兔回头一看,原来评判员狐大哥,而那棵树,也就是他们赛跑的终点。那只龟呢,因为他想吃苦,还在半里外匍匐而行。

  (一)凡事须求性情所近,始有成就。

  (二)世上愚人,类皆有恒心。

  (三)做龟的不应同人赛跑。

  二 太阳与风

  有一天,太阳与风在争辩,谁的力气大。狡诈的太阳看见地上有行人走路,知道叫人出汗解衣,是他的拿手好戏。于是他对风说:

  “我们比一比吧!谁能叫那位行人脱下衣服,便算谁的力气大。”忠厚的风上当了。他答应。

  风先鼓起他的力气,尽力的吹,可是只有吹掉那行人的帽子。聪明沉重的太阳在旁像老滑巨奸格格的暗笑。他说:“让我来,我多么王道。我不声不响的能叫那人马上赤膊给你看。”太阳胜利了。

  这是天上的方面。

  在行人的方面,只觉得天时乍暖乍寒,有点反常,哪里知道是在上者使枪法,累及下民遭殃。在他解衣之时,他对自己说道:

  “那凶横的风,我到有办法。只是那太阳,不声不响,看来似乎非常仁厚王道,一晒晒得我热昏,叫我在此地出汗受罪。风啊,求给我吹一吹吧!”

  且说天上,忠厚的风无端受太阳奚落一场,心殊不乐。忽然慧心一启,哈哈大笑的对太阳说:

  “老滑巨奸,你也别使枪花了。我们再比一下,看谁有本事,叫那行人再穿上衣服。”

  太阳为要做绅士,虽然明知必败,只好表示主张公道而答应了。

  这回太阳越晒,那人越不肯穿衣服。等到风一吹,那人才感觉凉快,谢天谢地,再穿起衣服来了。

  这回是太阳失败了。

  行人因为天时反常,冷热不调,伤肺膜炎,一命呜呼哀哉,但是天上的太阳与风,各人一胜一败,遂复和好如初,盟誓曰:“旧账一笔勾销!”

  (一)非才之难,善用其才之为难。

  (二)不声不响的人都可怕。

  (三)天上使枪花,下民空吁嗟,旧账勾销后,小民眼巴巴。

  三 大鱼与小鱼

  某池中,生鱼甚多。大鱼优游其中,随便张开嘴,便有十几条小鱼顺水游入口中,大鱼吃来毫不费力。

  一天,一条小鱼,看了心上如同火烧,双目凸出,向大鱼说:

  “这太不平等!你大鱼为什么吃小鱼?”

  大鱼很和气的说:“那么请你吃吃我看,如何?”

  小鱼张开嘴,来咬大鱼的肚下,咬了一片鳞,几乎鲠死,于是不想再咬下去。大鱼乃一句话不说,扬翅而去。

  世上本没有平等。

  四 冬天的豪猪

  叔本华有一段寓言很好,如下:

  有一冬天之夜,天降大雪,林中的豪猪冰冻不堪。后来大家寻到一间破屋,一齐进去。

  起初,大家觉得寒冷,所以围做一团,大家分暖。只因豪猪只只身上都是刺,一碰之后,不得不大家分开。分开之后,又觉得寒颤,又想团聚分暖。如此分后再合,合后再分,往返数次才找到一种适当的距离,既不相刺,又可稍微分暖,就此相安无事,一夜过去。

  叔本华的意思是说,这就是人类的社会。

  诵经却倭寇

  男青先生:

  承不弃,来函指教,又博引西文,证明佛理,甚喜。西文亦未言念经可打矮寇,故删略,可认为题外不提。况作者西人虽是西人,他若敢说念经可打矮寇,敝记者读了仍是全然无事。阅后,得四种认识,敬录于下:

  一、念经打矮寇,据尊意,打字误,应改为却字,念经既可却元世祖之水师,便可却矮寇。但是虽然打是我打人,被打是人打我,在愚看来,一而二,二而一也。因为你要不被打,总须打人。可以念经却敌,虽然不打敌,敌已甚倒霉。故不打而却敌,则等于打。

  二、经咒救国文,足下代戴先生否认,似乎足下微有认为该文不通之嫌疑。但是同时--

  三、东北上海兵灾,足下仍信为众生业重。既是业,便可却,既欲却,便须念经。兵灾来自矮寇,足下欲以念经而消灭此业。假使足下果经念,而此业果因念经而得灭除,甚至消灭,则东北之日兵必退入南满铁路无疑。是足下虽不打矮寇,矮寇已因汝而被打。足下虽不欲居功,其可得欤?

  四、足下云“今年各省米谷一般的丰收,上海一处米价跌到去年之一半。这样希有的现象,就是两个法会效果之一班”。理由是“大师不骗人”。按米价大跌,农民叫苦,足下谅有所闻。法会如有此种效力,请速截止。且二刘大义灭亲,混杀一场,生灵涂炭,足下则谓由于业重;五谷丰登,则归功于法会。同时发生事件,滑稽至此,足下毋乃太幽默乎?抑祸川确系由天庭指派岳武穆执行,以致虽念经亦不能制止乎?足下来函诚意启示。故亦诚意奉复。

  --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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