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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打扫心灵
真没想到，那么红火的厂子这么快就垮了，妈一下子竟成了下岗工人。那时爸一直患病在家，做不了事不说，还长年药罐不离。我与弟也在读书，学校隔三差五总要钱。现在妈这点“财路”断了，无异于釜底抽薪，生活便陷入了困境。
妈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硬撑了起来，揉揉红肿的眼说，厂子死了人还要活，我就不信老天会绝人之路。幸好那时环卫所招收清洁工，妈一次又一次地上门，请几个熟人朋友说情，才算谋到了一份事。
那天妈推着垃圾车回来了，上面放着铁铲、扫帚和工作服。弟一见可乐了，时而推着车子满院跑，时而挥铲舞帚乱折腾，没有一刻闲时。妈在一旁笑着说，伢崽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明天就要上班啦！激动和喜悦溢于言表。我却高兴不起来，妈以前虽然工资不高，但也算体面活，现在竟只能去扫街，每天与污泥臭水打交道，那还不是低人一等？
妈负责一段街，每天晚上扫后，次日中午还要再扫一次，责任心特强。我最烦妈中午清扫，因为这是我上学必经之路，我怕同学们认出了妈，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每次妈在左边扫，我就绕右边走，妈在右边扫，我就绕左边走，尽量躲避。但那次妈还是叫了我，我装作没听见低头继续走，妈连叫几声，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停下来，惹得同学们都看着，窘得我满脸通红。妈说快帮我扫下，好快点回家做饭。我一肚怨气，有气无力扫着，许多没扫干净。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开导说，傻伢呀，妈一不偷二不抢，完全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呢？你课本上没学吗，掏粪工人时传祥都得到了刘少奇主席的接见呢。如果没有我们，这座城市能每天洁净舒适吗？妈轻言细语，但我脸上火辣辣的，写满后悔和羞愧。
爸的病越来越重，最后还是走了，我的天空塌了一角。我诅咒命运的捉弄和生活的责难，希望和梦想被现实击得支离破碎，只感到前途一片灰暗和迷茫。那时学校几个哥们，经常约我一起，逃课躲学，东游西逛，时而吸烟，时而泡网，时而找同学擂肥，时而打架斗殴，我跟在他们身后，痛并快乐着。那天我刚从网吧出来，就被妈叫住了。妈问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我谎说考试呢。妈说一个同事病了，我帮她扫了一下，却耽误了自己的，你快点帮我扫下，好回去做饭给你吃。我很不悦地拿起帚，粗声说，自己都忙不过来，还管那么多闲事！妈说你知道那同事是怎么病的吗？她是被她读初中的孩子给气病的。本来家里就很困难，那孩子又偏偏不争气，每天在外面与人瞎混，成绩一落千丈不说，还被派出所请去了。人不可能没有缺点，就像地上这些烂泥残叶，如果不清扫干净，就会影响人的健康和成长。妈接着说，伢崽呀，你可千万别学坏，你爸临走时对你说了的，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呀。我明白了妈的苦心，我不敢听下去了，只好低下头去，任泪水悄悄滑落。
爸的丧事背了不少债，我那时也升到高中，学校好像总有收不完的费，妈那点工资入不敷出，日子日见窘迫了。我想辍学算了，一来可以为家里减轻点经济压力，二来可以为家里添一双帮手。但一看见妈那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身和皲裂的双手，到了嘴边的话我又咽下去了，妈这一切都是为我们兄弟累的，我怕伤了妈的心。那次一点资料费全班就只有我没交了，妈说再等几天工资就发了，我没好气地说，每次都是等等等，这脸我是丢够了，这学我是不上了，再说即使熬完了高中，将来考上了大学又拿什么读呢？妈长叹几声，愧疚地说，乖伢呀，都怪妈没本事，不过只要你兄弟能考上大学，妈砸锅卖铁也送你们读！你有这个理想妈真高兴，妈盼望你早日向妈报喜呢！妈挤出笑来，泪光闪烁。
后来妈越扫越晚，越扫越长，身体也越扫越不好。有时半夜一回，脚也没力气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辗转反侧，不住呻吟。天一亮，见我与弟起床上学，便又颤巍巍起来煮面。我说妈您躺下，我会煮。妈说我不是躺过了吗，老骨头还撑得住呢。很快到了寒冬，那天晚上出奇地冷，半夜把我冻醒了，原来下起了大雪，竟发现妈还没回来。我忐忑不安地起来，急急向街上找去，但找遍妈负责的那段街，没有一个人影。我又急急向另一条街找去，在昏黄的灯光下，果真有个人影在晃动。走近一看，那人正在艰难地扫着，满身是雪，不住抖索。我赶上前去，哽咽着喊，妈，您怎么扫到这里来了？妈把双手呵了呵热气，拍拍身上的雪，哆嗦着说，妈扫两条街，领双份工资，你的学杂费就不用欠了。我紧紧抱着冰冷的妈，泪流满面。
我终于没有让妈失望，顺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树皮般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说我伢有出息啦我伢有出息啦。但一想起那么多学费，妈的眉头又锁了起来，露出一脸愁容来。妈只好去找亲戚朋友亲房叔侄，陪着笑脸说尽好话，一家家挪借。那天妈正在扫街，我找去了，我激动地说，妈，我准备明天提前去上学。妈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说学费还没攒齐呢，你拿什么报名？我笑着说，我已经在家里打好了证明，决定去学校办助学贷款，毕业后自己还。我想提前去搞点勤工俭学，为自己挣几个生活费。临走前我只想替您扫次街，让您也歇一下。妈眼便红了，颤着手抚着我的头，点头微笑说，妈不累呢，你以前不是替妈扫过吗？傻伢呀，其实你手里一直拿着一把帚，你每天都在扫呢。你扫去了虚荣，扫去了脆弱，扫去了自私，扫去了浮躁，变得自尊自爱自强自立起来，妈真为你高兴！
我接过帚，涩涩地说，妈妈，谢谢您给我这把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