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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67-71节

书籍名:《亚当之子》    作者:哈里·宾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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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7节这是结束的结束

哈勒尔森对那些牧牛工的描述并不是开玩笑。高大的骨架,困倦的脸庞。他们努力而平稳地钻着井,按部就班绝不偏离。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谈论牛群、庄稼、农产品价格、岸堤和回收。

汤姆先是捞上了破裂的钻头。钻头几乎碎成两半,裂口的边缘平滑而锋利。它的刃口钝得都可以让婴儿躺在上面睡觉。汤姆看着钻头,暗忖这些牧牛工是怎么做到把这么糟糕的钻头伸进这么具有风险的油井里。

他架好岩心钻取器,然后把破旧不堪的长杆伸到地下。半英里深,三十英尺一节,三十英尺一节。钻塔的起重滑车已经接近筋疲力尽,在这一过程中有很多时候沉重的部件只能完全靠手拉上来。那些牧牛钻工毫无怨言地用手拉起三十英尺长的钻杆,就好像上帝写下规定不准使用机械一样。

* *

哈勒尔森来过钻塔三次,邀请汤姆去吃晚饭。前两次汤姆都拒绝了。他不想看到哈勒尔森和霍林太太在桌子底下摸来蹭去。他不喜欢听到那个寡妇模仿上流社会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在电影杂志上看来的垃圾,而在她的屋外,整个得克萨斯东部都笼罩在大萧条的阴影之下,大萧条在整个二十年代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当时的农产品价格已经低到不能再低,而自从股市崩溃之后情况越来越糟,经济陷入低迷。最重要的是,哈勒尔森整个晚上都会试着说服他重新加入这个烂摊子:工程、钱、工作和所有的一切,而汤姆不想度过这样一个晚上。

但哈勒尔森来第三次的时候,汤姆无法再拒绝。哈勒尔森很孤独。他身上属于石油商那部分——不是一个骗子,不是一个奸商,不是一个勾引老女人的人——作为石油商的他很孤独。他的油井失败了。他需要安慰。

所以汤姆答应了。

晚餐非常糟糕。在汤姆到达之前霍林太太刚刚哭过。食物做得烂极了。他们的对话就像垂死油井上的废气燃烧器一样口沫飞溅。第二天,汤姆将会取出岩芯。哈勒尔森答应给他一千五百块,然后汤姆就会掉头回家。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彼此。

这是结束的结束。

旋律回旋在空中,感伤而忧郁,非常熟悉却又无法言明。艾伦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终于想了起来。他上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在一个刺骨的2月的夜晚,脚踝以下全都踩在冰冷的泥泞中,炮火在天际轰响,这温柔的德国嗓音在微风中飘扬。

他微微一笑——或者说一半微笑一半皱眉——然后举步欲走。驻德国副大使奥德·哈特维尔锐利地看着他的同伴。

“听起来很熟悉?”

艾伦点点头,“我上一次听到这曲子是在1916年2月。”

“当时的环境不那么舒适,我猜。”

“这我得承认。”

这是相当含蓄的说法。1930年4月的西柏林蒂尔加腾区跟那个寒冷的2月夜晚根本无法相比。舞台上的乐队穿着鲜红的外套,坐在人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用再躲避看不见的敌人。不用再等着看你能否赶在他们干掉你之前先干掉他们。

哈特维尔继续研究着艾伦的表情,“你第一次来?”

艾伦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人人都这么认为。我们花了四年的时间教育我们的人民去憎恨德国佬,然后等我们真正来到这儿以后,却发现他们很容易相处。跟你说句实话,比起巴黎,我更愿意呆在这儿。”

他们穿过公园的时候聊着网球、板球以及英国的夏季赛跑比赛;哈特维尔也很想知道亚当爵士的消息,亚当爵士和帕梅拉以及盖伊都是他的老朋友。

“盖伊怎么样?还是勇敢的军人吧,我猜?”

艾伦点点头。

就在离开伦敦前往德国之前不久他刚见到盖伊。那是一天吃完晚饭之后,盖伊喝醉了酒——虽然如此,当时的情形仍然留下非常不愉快的印象。盖伊想跟艾伦打牌玩钱。艾伦拒绝了。盖伊对此非常不满。看起来他在美国股市崩溃中赔得很惨,而且他好像对这一问题过分关注。

“听着,盖伊,”艾伦说,“如果你和多萝西经济困难的话,你就应该说出来。你很清楚我和洛蒂还有余钱。”

盖伊愤怒地拒绝了,就好像艾伦是在怜悯他。当艾伦问及他和多萝西的婚姻生活怎么样的时候,盖伊回答说,“想一想的话,不是特别不方便。”那是个让人厌恶的夜晚,艾伦只要一想到再来一个这样的夜晚就不由战栗一下。

他简短地回答了哈特维尔的问题,然后换了个话题。外交官能够明白他的暗示。他说,“听着,蒙塔古,你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就是为了闲聊。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艾伦清了清嗓子,“你肯定还记得汤姆·克瑞里吧?那个男孩他——”

“天啊,是的,我记得小汤米。我当时正在惠特科姆庄园,就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葬礼之后没多久,春天的时候,零一年,应该是。汤米——他应该不超过十岁——什么,七岁,你说?——他对我的烟斗很着迷,使了个花招把我支到大厅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小调皮手上拿着我的烟斗,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艾伦微笑起来。那是他们之间的比赛,结果汤姆赢了——或者说,如果他做到了不噎住而把烟喷出来的话就赢了。“对,没错。我想,你知道他在战争中失踪了吧?”

“知道,当然知道。多大的损失啊!尤其对你来说,是吧?虽然我知道你父亲和母亲也非常难过。如果换作你,那他们会痛不欲生的。”

“对……听着,这件事听上去会非常的愚蠢,也很可能就是很愚蠢,但汤姆的尸体从来没有找到,我在想很有可能他没有死,而是被俘了。”

“我明白了。当然,如果他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的话,那这可能说明了同样的结果,可怜的家伙。”

“对,可我还是想知道。”

“对,这很正常。”

两人停顿了片刻。

“我得说他就像我的兄弟,”艾伦过了片刻后说,“但这根本不能真正地说清我们的关系。他不仅仅是个兄弟。我们称呼彼此为双胞胎,因为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但还不止这样。我们是……”他耸了耸肩。即使是现在,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仍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和汤姆的联系之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查出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永远也无法安心。”

“我明白。”

“谢谢你。”

又有一阵简短的停顿,哈特维尔先让艾伦压抑住他的情感,然后才说,“我想,你去过陆军部了?”

“是的,还有红十字会。我想,在英国那边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所以你想让我看看在这边能有什么发现。当然了,我很乐意……”哈特维尔带着一丝担忧地顿住话头。

“会很困难吗?”

“可能吧,我不知道。我得查查看。我会跟德国人说说,他们最喜欢官僚作风那一套。”

“只是你看上去有一点紧张。”

“是的……”

他们已经进了餐馆,在继续谈下去之前先点了菜。这里是库达姆区,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困难局势在这儿比在公园里要明显得多。成群的失业者在街角游荡。竞选海报呆在墙上和树上,很多都已经撕碎或是磨损。空气里有着一丝冷淡,一丝敌意。艾伦几乎就觉得汤姆还在那儿,还在德国,被困在他们身边那危险的旋流之中。

哈特维尔谈着选举。国家社会党跟共产党一样,将会赢得众多席位。

“共产党的人数至少还是清楚的,但那些极右分子的举动让我们在大使馆里坐立不安。”

“他们很危险?”

哈特维尔叹口气,“他们并没有掌权,至少目前没有,而且他们的希特勒先生是个滑稽的小人物,真的,就像一出糟糕的歌舞表演……但形势很不妙。你在这儿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一个都没有——会认为德国的东部边境在凡尔赛得到了公正的裁定。你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会喜欢在国内有将近五百万人失业的时候还得交付赔款,。你见不到哪个德国人会认为一个处于欧洲心脏部位的大国应该被禁止成立武装部队。事实上,我也不认为自己觉得这很公平,但我并不应该这么说……所以我不知道我能查出多少汤姆·克瑞里在战俘营里的情况。在这个国家里有很多仇恨——有些很集中,有些则盘旋在空气中。关于英国犯人的问题可能会落入有同情心的耳朵里,也可能不会……那儿,看那儿。”

艾伦看过去。两个穿着褐色衬衫带着红黑色袖章的年轻人正沿着餐馆窗外的人行道走着。他们说着话抽着烟。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女子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手上的购物袋。她黑头发,黑皮肤,可能是犹太人。哈特维尔的脸色十分凝重,他的注意力一直落在那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担心得没错。

等那两人走到那女子身边时,她已经把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个年轻人故意撞了一下那女子的胳膊,将她手上的袋子撞落。另一个人用脚尖将那些袋子踢进下水道。艾伦怒不可遏地跳起来,但哈勒尔森的手紧紧拽住他,制止了他的进一步举动。那两人将那女子推到路边,然后就走了。艾伦觉得,但不能确认,其中一人走时还对她吐了口口水。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8节那不是血,而是石油

那些牧牛工拉着辘轱时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打算下半辈子的每一天都这样干上一整天。他们的节奏也催眠了汤姆。就像他们一样,他不紧不慢地往上提着钻杆,每九十英尺一节地堆放在钻塔里,一节一节地数着钻杆,就好像生活只由钻杆构成。

哈勒尔森在下面四处徘徊着,孤独而且不快。那天一早他就是这样了,嘴里说着,“那儿有什么气味吗,伙计们?你们闻着什么气味了吗?我敢肯定我们刚才已经挖到了什么。”

但没有一丝气味,没有一点兴奋,没有一滴石油,只有钻杆平稳地向上伸出。哈勒尔森的福特车后面放了一个手提箱。汤姆猜测那是他跟霍林太太的最后关系,接下来他就要回到被丢弃在达拉斯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哈勒尔森拿出一个包着白色亚麻布的盒子。

“你们大家饿了没?霍林太太给我做了点吃的。”他用手托了托盒子,很重。“我想我需要一些帮助。”

汤姆和那些牧牛工从钻塔那边谈笑着走下来。哈勒尔森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巨大的火腿鸡肉馅饼,直径有十八英寸,大概有五六英寸厚。“我的天啊,”哈勒尔森轻声地说。他拿刀切下去。这个馅饼的面包皮实在是太厚了。在均匀的褐色表皮下,其实是一团生面。里面的肉是全生的,粉红色的血汁从切口那儿流了出来。哈勒尔森切完一块,把它放在了馅饼的上面,就好像那是从葬礼上拿来的东西。

“我想这块馅饼大概没法吃。”其中一个目光锐利的牧牛工说,“它得再烤会儿,我说。”

哈勒尔森把馅饼拿到空地的边缘扔掉。它重重地落下。一列蚂蚁掉转方向,爬到它的上面或是沿着切口爬进去。同时,午餐还是午餐,钻探工们打开自己的午餐,分了一些给哈勒尔森。他们沉默地吃着。

汤姆带着静静的震惊看着这一切。

钻塔闲置着。

正午时分,只要再提起一千英尺多一点儿的钻杆就能将岩芯取出来,可钻塔居然闲置在那儿。汤姆简直不敢相信。他从来没见过闲置的钻塔,这种情形不会了出现在正午时分,除非机械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他们是在提取岩芯——离假定的油砂层很近的岩芯。这让人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

没人说话。

吃完饭后,又回到钻杆。锅炉在这段休息期间已经失去了压力,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添加燃料,然后才看到蒸汽重新冒出来。然后钻杆一节一节地伸出来。肥大的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暖意让汤姆昏昏欲睡。他数着钻杆,以便知道他们离岩芯还有多少距离。

九百九十英尺。八百。六百。三百九。

哈勒尔森背靠着福特车坐在地上。他装出一副等着岩芯伸出地面的样子,其实他已经呼呼大睡。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帽子挂在了车门把手上。钻塔发出的噪音压过了其它一切声音,但从哈勒尔森起伏的胸膛来看,汤姆猜测他的鼾声非常惊人。至少霍林太太可以盼到宁静的夜晚了。

两百一十英尺。地下只有七节钻杆了。

即便是脑袋朝下、喝得烂醉、身陷黑暗,汤姆仍然可以算出三十英尺钻杆的节数。有时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钻井。他喜欢这工作。在一两年内,他非常有把握自己将升为德士古加公司的领头钻工。他知道自己足够优秀,这只是资历的问题。他很快还会加薪。他会给丽贝卡买点好东西,漂亮的东西。

三十英尺。

汤姆毫不兴奋地数到了三十英尺。这真是难以置信。他轻轻推了一下一个牧牛工。

“去给蒂奇一脚,好吗?这该死的是他的岩芯,他应该看着。”

那牧牛工哐当一声放下钢梯。汤姆冲自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找的是这帮牧牛工中最笨的一个,就是那个一眼发现馅饼有问题的家伙。哈勒尔森如果没在肋骨上挨上一脚那算是他的运气。

最后一节钻杆升起来了。

可以肯定,哈勒尔森挨了一脚,虽然不太重。他眨着眼睛醒过来,在地上摸索了片刻寻找他的帽子。他在车门上找到了它。

岩芯出来了。

依照岩芯管的设计,管子升起来的时候冀片应该全都关上,这样的话土壤样本就不会受到上层土壤的污染。冀片卡住了,汤姆踢了它们一脚。他的眼光仍有一半落在哈勒尔森身上,他正调整着他的帽子,像穿衣服一样穿上尊严。

汤姆低下头看向岩芯。那是粗糙的灰色沙子,被它上面的岩石压得用手指一捻就能捻碎。这是汤姆在一百个地方的一百个钻塔里见过一百次的沙子。

只不过这一次,沙子上沾满了又稠又黑的大片东西,看上去就像已经结块的血。

那不是血,而是石油。

这是个被遗弃的工厂,房顶很高,里面很宽敞。站在高高的窗户边可以眺望到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贴在墙上的一张旧通知说明了这栋建筑的前身:“琼斯和帕默轴承有限公司。”艾伦瞥了它一眼——然后定住目光。他将这张已经剥落的旧纸从墙上撕下来塞进兜里。大概有二十分钟左右,他就四处溜达着,看着河上的船来船往,对妻子的新工作感到郁郁不乐,但同时又对自己的在意感到恼火。当洛蒂终于跟设计师谈完之后,他走上去,挥舞着那张纸。

“哈罗,亲爱的!”她说,吻了他一下。“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的设计师是个好人,但他也是个可怕的傻瓜。不过我觉得没关系。我们的医院会非常出色的。”

“看,”艾伦打过招呼后说,“琼斯和帕默轴承。这家工厂以前生产的东西。”

“轴承?小钢珠?我不能说我——”

“在战争期间,”艾伦说,“他们用小钢珠来填充某些炮弹。他们的想法是这些钢珠可以击穿敌人的带刺铁丝网。当然了,这个设想落空了,但有很多地方的地面都因为这些钢珠而变得相当结实。”

“我还是不确定我——”

“这就像又回到了原点,是不是?从炮弹火药到炮弹受害者,我想这栋建筑很乐意被改建成医院。”

洛蒂点点头,“希望如此。”她穿着一件棕色长大衣和一双很适合在断瓦残垣之间行走的棕色步行鞋,只是她那可笑的灰色小皮帽削弱了她的商业打扮。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你不会介意吧?我是指所有这些?”她用手指着那些即将改造的框架。

“不,亲爱的。我很高兴能看到你这么热心。”

“哦!”洛蒂的声音满是失望,“这么说你确实介意?”

“我没那么说。我说——”

“你个傻子,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任何一个上年纪的卖鱼妇都能听到你说了什么。我的工作就是明白你的意思。”

“嗯,我确实介意,我想。但只有一点点。”

“嗯!我想这表示你其实非常介意。不过我会说服你的。”

“如果有谁能说服我,那肯定是你。”

“你说你有新消息了?是……”

艾伦打开钱包,拿出一张粉红色的电报条。发电报的是柏林的奥德·哈特维尔。电报的内容是:“找到他了!托马斯·克瑞里16年9月进了赫特斯特战俘营。细节用邮件尽快送到。”

洛蒂花了一两秒钟才看懂电报,然后她的脸上因为高兴而神情一亮。她的笑意越来越深,她的鼻尖微微弯起,她眉毛上的白色小伤疤也绷紧了。艾伦对他妻子的脸知道的是如此清楚。他不想让她变成这种忙碌的、满脑子都是工作的女人。他想让她就简简单单地做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他想现在就把她带回家,彼此搂抱着亲吻着,就像战争时期他们在汉普郡那样,就像艾伦向她求婚以后的每一天那样。

艾伦摇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洛蒂在问他问题,急着想知道他下一步怎么做。

“我跟哈特维尔通过电话,”艾伦说,“看来汤姆那天确实在索姆河被俘了。德国人的监狱记录表明汤姆的腿部受了伤,但显然他恢复得很好,因为他好到足以在第二年策划了一次逃跑。”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69节离开丽贝卡

“哦!多像他啊!”

洛蒂轻笑起来,艾伦也是如此。“没错,那正是汤姆。可是,你看,奇怪的是这儿。当盟军接管那所监狱时,汤姆不在里面。没有他的死亡记录。监狱登记表上仍然有他的名字,可他不见了。不在那儿。消失了。”

“哦,亲爱的!又跟你的梦境一样。”

“不是吗?他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

“那你打算怎么办?天啊!我猜你不会是想……”

艾伦又笑了。他现在之所以能够这样冷静地与洛蒂交谈,那是因为他在看电报以及跟哈特维尔通电话时已经经历过了情感的惊涛骇浪。他吃惊——高兴——震惊——失望——沮丧——狂喜——事实上几乎经历了所有的感情。但不管他的震惊有多大,他的思维已经可以快速运转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洛蒂又问了一遍。

“我打算做什么?不做什么,什么也不做。”

“不做什么?可是——”

艾伦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摁了一下洛蒂的鼻尖。

“别这么傻了,”他说,“重要的不是我打算做什么,而是我已经做了什么。”

肥大的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那些钻工们低头看着岩芯,就像之前看着那个馅饼一样。沉默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哈勒尔森站在地上,呆若木鸡。

“那是石油吗?”一个钻工问。

然后汤姆就做了他这一生中最聪明的一件事。那种你可能会在事后几天内想起来、但在当时却绝对想不到去做的事。只是汤姆做了。马上。他的表情和话气没有泄露任何东西。他一刻都没耽误地采取了行动。

“完蛋了!”他喊着,带着显而易见的挫败重重地踢着岩芯。“这口见鬼的烂臭的糟糕的愚蠢的没用的该死的井完蛋了。”

“有问题吗?”那个最愚蠢的钻工怯怯地问。

“该死的润滑剂渗漏了。得再来一遍。该死的狗娘养的。”他又踢了一脚岩芯桶。

“得再提取一个岩芯?”

“对。”

那帮钻工看着陈旧的设备,“现在就开始吗?”他们真的愿意倒空岩芯桶,将它再次放到井底,然后再重新将钻杆一节一节提出来,直到天黑。

“不,算了,明天吧。再让我在这破井上干一个钟头我会吐的。”

其中一个钻工弯下腰,将拇指戳进沙里,将里面的石油拨弄出来,“你确定这不是石油?”

“我非常确定它是石油,”汤姆说,“珍贵的得克萨斯石油。它先是被送进一家海湾沿岸石油精炼厂,然后被装进闪亮的红色罐子从另一头送出来,上面写着‘只可用作润滑剂’。”

“它渗下去了,呃?”

“不,它只是想念地下的家了。快点,走吧,都走,我要歇会儿了。”

工人们都消失了。其中一人走到那个仍然像石磨一样立在地上的馅饼旁边。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悲伤地看着它,然后就像其他人一样回家去了。

哈勒尔森走到汤姆身边。

“润滑剂渗漏,呃?”

“没错。”

“很糟糕?”

“嗯嗯。”

哈勒尔森深深叹口气,坐在钻塔的影子里。他用白手绢擦着脸。

“真可惜。”

“对。”

“只不过岩芯桶从来不用润滑剂。”

“不用。”

“除了泥浆什么都不用。”

“不用。”

汤姆将岩芯拿过来给哈勒尔森看。两个人用手将它托起。他们用指甲戳它。他们闻着它。他们把它在手掌间弄碎。那里是什么?是石油。

**

汽车出现的时候,丽贝卡正在屋子后面的小花园里忙着,而米切尔正从桶里舀着水,想要教会虫子怎么喝水。那车——一辆满是灰尘的破旧老爷车——冲到屋前猛地停下来,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那个开车的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跑进前门。

“米奇,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我要让他们游泳!”米奇兴高采烈地说,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不,亲爱的,虫子不喜欢游泳。给妈咪做些漂亮的沙子城堡怎么样?”

她看着米奇,直到确认那些虫子逃过了它们的游泳课,然后才匆匆进屋。

是汤姆。

疯狂的汤姆,着魔的汤姆。

他正抓着一切有着出售价值的东西。他已经用卧室里的被子卷起了衣服、陶器、一个埃尔维克太太送给他们的蓝花瓶和一个钟。丽贝卡看到他时,他正对着窗台上她那三十块钱的结婚戒指犹豫不决,那是丽贝卡干活时放在那儿的。试过用她平时那热情的舔、吠和摇尾巴来欢迎他回家的小东西正惊恐地畏缩在角落里。

“汤姆,这是——”

他站起身,放过了她的戒指。“你的项链,亲爱的,”他打断她,“我现在需要现金,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汤姆!我们需要钱去买房子!

“让房子见鬼去吧。我们买个大厦。”

丽贝卡看见一本银行存折躺在旁边,她马上意识到汤姆已经榨干了他们存款的最后一分钱。

“你不能这么做,”她说,“那钱有一半是我的,我挣的。”

“我会还给你。”

“汤姆!别这么做,这不——”

“不,不,不,这不像以前那样,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离石油只有这么远,这么远。”汤姆用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两英寸的距离,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掏出一团压实了的沙子,然后扔到光秃秃的桌上。沙子看上去主要还是沙子,上面有一些黑色的油印,这油印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一个人的世界可能在几秒钟之内彻底改变。丽贝卡的世界改变了。她知道没有意义再对抗丈夫的沉迷上瘾。她看出来自己拥有一个新家的美梦破灭了。她看出来汤姆永远也无法逃出他为自己设的陷阱。她的世界化为了灰烬。

“如果你现在走了,我们就完了。你知道这点。”

他停下脚步,抓住她的肩膀。

“我们离石油只有几码之远,甚至是几英尺。这对你来说没有区别吗?”

“你总是只有几码之远。总是再过几码。”

汤姆用鼻子哼了一声。“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明白吗?”他从她身边走开,拨开厨房桌子上的那团沙。“闻闻看。”

“别走,汤米克。”

“我得走了,马上就走。”他又看着她的项链,想再次开口把它要过来,但勉强忍住。丽贝卡可以看出他的手指蠢蠢欲动地想去拿她的结婚戒指。“我会回来的,”他加上一句。

“别指望了。”

他装着没有听到这句话,“我会从欧弗顿给你写信,尽快。”

“我给过你三次机会,汤米克。我发誓不会再给你机会。”

这时,米切尔已经从花园走进屋子。他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跑向爸爸,但空气里的某种氛围吓住了他,他畏缩了,紧紧偎在丽贝卡的裙子上,把小东西抱进他小小的怀抱里。汤姆提起被子的四个角,装起他们所有的家庭财产。

“再见,米奇,爸爸很快就会回来,要乖乖听妈妈的话。”

“别走,汤米克。”

“我会写信的。”

汤姆最后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小屋。再没有什么可拿的了。屋子几乎已经空了,除了窗台上的结婚戒指和桌子上的油砂。他抚乱米奇的头发,亲了亲他。他本想亲丽贝卡一下,可她避开了他的触碰。十秒钟后,福特车呼啸着离去。

离开丽贝卡,走出她的生命。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0节警察就是警察

警察就是警察就是警察就是警察。

如果能够回到古罗马,或者是更早的初露文明曙光的亚述和苏美尔,你可能会发现那时的警察看上去跟现在完全一样。大靴子,阔肩膀,长相普通,鼻尖下垂,做作,固执。

艾伦接到哈特维尔的电报后,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并雇用了伦敦最有名气的一家私家侦探公司。现在站在艾伦面前的三个人不是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他们就是那么回事。他们加起来一共在苏格兰场干过六十八年。六十八年的追踪和寻找他人。

资历最深的那个侦探名叫阿尔菲·普罗克特,他清了清嗓子。

“1930年4月15日,你向我们提供了一张八十三人的名单,这些人可能在大战期间被关押在德国的赫特斯特——”他把它发成了赫特屎特,但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丝困窘,“赫特屎特战俘营,而当时,你的朋友,被称作汤姆的托马斯·克瑞里中尉也可能被关在那儿。”

普罗克特作了短暂的停顿,让艾伦确认这些事实。艾伦点点头,普罗克特继续说了下去。

“截止到今天,8月27日,我们已经联系上这八十三人中的六十一人。在我们未能找到的二十一人中,六人已经死亡,四人已经移民至美国(三人)和澳大利亚(第四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能成功地确认剩下十人的下落,但我们会——在你的指示下——继续查询下去。”

艾伦点点头,“请查询下去。”

“在我们能够找到的六十一人中,五人不能接受我们的问话或是神智不清,因此被排除出我们的信息提供者名单。”

艾伦更加用力地又点点头。这家伙见鬼的为什么就不能直说呢?艾伦暗自叹息。这家伙是个警察,这就是原因。而且,因为他是个警察,所以他能找到尽可能多的人。普罗克特将笔记本翻过一页,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调查的结果是什么。

“在我们问过话的五十六人中,十九人对托马斯·克瑞里毫无印象或是认定他当时不在战俘营中。剩下的三十七人对他有一些印象,其中有三十二人能够在五张相片中正确地指出他的相片。”

“对!这么说他是在那儿。”

“对,先生,他是在那儿。”

“还有……?你们……”

普罗克特,终于有了一丝怜悯,也可能只是发现人性的呼唤强过他在警察机关呆过的这么多年,他放下笔记本,“嗯,先生,这很奇怪,我们可以确认他在那儿。有十一个人记得他的逃跑和这件事引起的轰动,而且说出的细节足以让我们确认那不是编造的——人们有时会虚构一些事情,先生,不是他们有意要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予帮助。”

“对。”

“没有人——至少,在我认为可信的人中没有人——记得他因此而被处死。看上去这间监狱不是特别严厉,跟别的监狱比起来。但奇特的是,你看,在逃跑事件之后没有人能真正地想起多少关于他的事。有六个人发誓说他被转到了另一个战俘营;九个人说他一直活到战争结束,像其他人一样被释放了;五个人说他被送到一个农场干活,不再和其他人关在一起,或者说不像以前那么近了。然后,我们又问出来——”普罗克特又看了看他的笔记本,“有一人说他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丧生;两人说他卷入了一起由一碗汤引起的打架事件,最后受伤而死,其中一个家伙还发誓说克瑞里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圣母玛利亚和天堂里所有的圣徒,当晚他就面带一丝幸福的微笑死去。”

普罗克特合上笔记本。

艾伦的脑子因为惊愕而一片空白。你可以派三个资深侦探去寻找并询问八十多个人——而结果却和最初一样不能确定。至少石油业不是这样的。当你钻井寻找石油的时候,要么找到石油,要么找不到。艾伦汤公司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了伊拉克,到目前为此钻探还没有取得成功——但至少答案是清清楚楚确凿无误的。

“普罗克特,听着,你对此怎么看?作为一个人,我是说。我已经听过你的数据资料,但你对此怎么看?你的看法呢,汤姆是生是死?”

“很显然,先生,我冒昧说出的任何话都只是个人看法。”

“是的,是的,当然。”

“但我的看法是,先生,汤姆·克瑞里在战争期间没有死在赫特屎特战俘营。”

“他活下来了?“

“这是我的看法,先生,是的。”

这是汤姆干过的最辛苦的钻探。

他每天都拼命苦干——而且还要拼了老命地一英寸都不要往下再挖。他极为谨慎地选择了最破的钻杆,晚上的时候把它们最脆弱的地方锉开,第二天再小心地把它们提升到位。等破旧的钻杆到了足够深的地方,汤姆会通过转盘猛地一使力,同时让钻头尽可能重地拉紧钻杆。他试了两次。两次都失败了。

然后他等着木工拖来一捆新木材。他烧出了足够的汽压。他又试着操作了一遍,看啊!钻杆先是弯曲,然后折断。汤姆诅咒着(但是很高兴),并且立即展开了打捞碎裂钻杆的艰巨工作。好几天过去了。通常情况下,汤姆很擅长于打捞工作,但这一次这项工作恨不得花上数年时间。那些牧牛钻工们做着汤姆吩咐他们做的事,直到周六晚上哈勒尔森忘了过来付工钱给他们。接下来的那个周一只来了一半人。等哈勒尔森仍然没能出现后,钻工们散去了。钻塔还在,汤姆还在,但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失败的消息传遍了亨德森、欧弗顿、基尔戈和朗维尤。那是口废井,正如人人都已经料到的那样。

消息甚至传到了丽贝卡那儿,她仍独自住在南部。她没有落泪,至少在米奇玩累了睡熟之前没有落泪。然后她哭了。号啕大哭了三个小时,在那曾经是家的屋子里。

她从心底确定她永远不会再让汤姆回来。

**

在这期间哈勒尔森非常繁忙。他跑去一家又一家农场,乞求他们把地租给他继续挖井。农场主们已经听说了哈勒尔森的失败。他们嘲笑他的白日梦,但他预先付给他们现金,请他们在合同上签字。他们签了,而且价钱很便宜。在这种比灰尘还干的土地上,有点现金总好过于什么都没有。因为汤姆富有远见卓识地封杀了他们挖出石油这一消息,哈勒尔森得以买下了将近一万七千亩土地上的钻探权。

他们花光了最后一分钱。

“汽车,”汤姆说。

“噢——天啊——没有车我怎么到处跑——”

“卖掉。”

所以哈勒尔森卖掉了他的车,又买下了四千亩土地的钻探权。

“好了,”汤姆说,“开干吧。”

他们对外宣布了消息。他们去了欧弗顿镇上的百货店,告诉店主他们挖出了石油。他们告诉了亨德森那帮家伙。他们告诉了农民、牧牛工、以及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

消息传开。

一群人聚集在破旧的钻塔边。哈勒尔森乞讨木材,而木材就神奇地出现了。几个星期前散去的牧牛工们又回来了。虽然钻塔还是过去那个破旧的钻塔,虽然牧牛工们还是那么愚蠢,虽然油井连一勺油都还没有冒出——但空气里有一种新的东西,不一样的东西,比阳光还要明亮一些的东西。

汤姆从洞底打捞出摔碎的垃圾,开始扩整油井的四周。等到油井四周都牢固了以后,他又往下钻了七十五英尺。如果挖得太浅,石油层仍会位于钻头之下。如果挖得太深,他可能会穿过石油层而来到盐水层,从而毁掉这口油井成功的机会。这种时刻需要汤姆那来之不易的经验,而且每一盎司都需要。

他提起钻头,放下一个新近发明的钻杆检测器。这种仪器看上去很像岩芯桶,但它的功能是用来提取液体,而不是固体。他放下仪器。在下去的过程中,仪器撞上了井壁上一块隆起的地方,提前打开了。汤姆极为紧张。他想发疯般地抽油。他想钻井钻到石油从井口喷射而出。但理智与冲动激烈地交战着——最终理智取得了胜利。

汤姆又一次扩整了油井,将它的四周弄平滑,然后再一次放下检测仪。检测仪降到井底,在预定的时间打开,然后装满液体。

现在是时候把管子提上来了。

他们开始伸起钻杆,但远在管子进入视线之前,一股天然气味已经迎面而来。它不停地冒出来。散发着泥泞和硫磺臭味的气体从地下滚滚涌出。这种气味飘散到人群中的时候,引发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属于老石油工的那种迷信让汤姆感到一阵愤怒。这帮农民怎么敢这么早就鼓掌从而带来厄运?他差点想把他们赶走,但没有人能被赶走,汤姆的头脑只能又一次跟他的冲动作战。

然后检测仪出现了。

汤姆准备打开仪器,但就在此时,油井开始摊牌。深深的地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振动。钻架台上的设备开始摇晃。高大的结构开始战栗。沉重的机械被紧紧压在承托着它的厚重横梁上,每块木料和铁棒都被绷紧。人群意识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惊奇地倒吸一口气往后退去。汤姆靠在一根震颤的木头上,将检测仪啪地一声打开。水和污泥泼到他的脚上,但水和污泥里带着石油。

就在油井开始发出明白无误的信号时,汤姆站起来胜利地大喊一声——“耶!”

第五部分这一年是1929年第71节圣诞节前夕

喷涌而出的气流突然冲入空中。污泥、水和石油被喷进钻架。先是片刻震耳欲聋的寂静,然后又一声较低的爆炸声,又一股富含石油的污泥喷出来,然后又是寂静,只除了仍在冒溢的气体发出的轻微咝咝声。

寂静又持续了片刻,然后围观的七十五人开始自发地鼓掌。汤姆和其他钻工们快乐地跳起舞。其中一人用帽子舀起一大堆油泥,在空中挥了挥,然后扣到脑袋上,让油泥从头流到脚。

汤姆也沉醉在这一时刻。石油。他挖出了石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梦想,曾经被艰难地放弃过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仍从钻架上往下流淌的发出恶臭的黑色污泥。

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就在汤姆继续干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奇怪地竟然不太兴奋。他记得“无油井”的格言:“只要井口没有出油,就还没有成功。”这话没错。如果油压过低,你可能永远也无法将这种宝贵的液体向上抽出半英里。这不仅仅是理论上存在的风险;和“无油井”一样,汤姆见过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异常小心。

但他的低调反应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跟锡格纳尔山上的他相比,此时的他更加成熟:更加成熟,而且更加聪明。他有一个家庭:巨人米奇和神奇丽贝卡。他的幸福现在取决于他们。完全取决。

而且不管有没有石油,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们。

圣诞节前夕。

四点钟左右,一轮巨大的红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山毛榉冲着火红的阳光乱舞着光秃秃的枝丫,小路上因为落满了黑色落叶而变得滑溜。小路旁的田野里,一群不知为何受到惊吓的马匹正沿着泥泞的牧草狂奔,马蹄掀起透湿的草皮。

艾伦奔跑着。

他的靴子打滑了两次。两次他都是靠抓住伸出的树枝或是一手湿草才勉强站住。他身后的大屋子里,电灯的光芒透过楼下的窗户照射出来。他所跑向的小屋没有电灯,窗口一片漆黑。

他跑近这排屋子的最后一间:杰克·克瑞里以前住的小屋。艾伦对它的印象是多么深刻啊!就是在这儿,杰克耐心地教着两个热切的学生怎么设陷阱抓兔子,怎么从小溪里抓红鳟鱼,怎么在河里放瓶子设陷阱抓龙虾。就是在这间小屋,艾伦和汤姆了解了村子里的真实世界,与惠特科姆庄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遇到要庆祝的事情——劳动节,婚礼,某个人从海军退伍回来——艾伦和汤姆就会爬出卧室的窗户,沿着排水管滑到厨房的屋顶上,然后再滑到地上。然后他们会跑到杰克·克瑞里的小屋里,先跟他一起喝一杯啤酒,然后再跟着他去参加聚会。那些都是多么盛大的聚会啊!啤酒,小提琴手,跳舞,两盏煤油灯挂在房椽上,在它们烟雾弥漫的火光下,没人会特别在意谁吻了谁。汤姆总是这些夜间远征行动的带头人,但杰克·克瑞里像欢迎他自己的儿子一样欢迎艾伦。

往事越来越强烈地呼唤着艾伦。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也许对有些行业来说,运气并不重要。也许有些商人可以看着镜子中六十岁的自己,发誓说他们今日的成就靠的是十足的才能和终身的奋斗。也许有些行业是如此无趣——做肉汤,弹棉花,卖刀叉——所以运气根本不会降临。

但是,石油业以前不是这样,现在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是这样。如果某种奇迹改变了石油业,而且地质学家、电脑工作者、水利工程师和所有其他人使这一行业再也没有运气可言的话——那真正的石油商就会退出了。这个行业仍然会抽出石油,但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它的生命已经结束。

**

自从第一股石油喷入空中以来,汤姆和众人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个月才将油井安置到位。油井得用金属套筒套上,这些套筒都是标准管道和供应公司贷给他们的。他们得买来储油罐——只有三个,因为他们的钱只够买三个——以及一个合适的井口控制系统来取代目前的那一堆破烂。汤姆小心而专业地干着,但围观的人逐日增多,先是几百人,很快就变成了几千人。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汤姆开始疏导油井,这有一点像是用家用橡皮揣子疏通水管。这套设备利用一个简单的真空吸尘器将水和泥从井底吸上来。等到吸力足够大的时候,石油就会跟着上来。

这只是理论。

汤姆不停地吸着,除了泥什么也没抽上来——但汤姆很有耐心。他坚持不懈地干着,终于在一个幸福的日子里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井底发出一声低鸣,就像是长号吹奏出的几乎无法耳闻的低音音域。低鸣结束后,又一股急流开始酝酿。

他们熄灭锅炉等待着,但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油井最后一次猛烈地将一些泥和水喷到空中,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停喷涌的石油。一名工人从口袋里拨出手枪,像个疯子一样开始开枪。汤姆只得扑到他身上把枪从他手上夺下来,害怕开枪会点燃气体,将整个钻塔炸到半空。

石油继续向上喷涌着。

那真是壮观的景象。

**

蒂奇·哈勒尔森应该很高兴——当然了,他确实很高兴——但对他来说,挖出石油是个双重祝福。他所卖出的股份远远多于现有的股份。有一个租契他整整卖了十一次。“我猜我是有点狂热,”他闷闷不乐地承认。以前汤姆为他干活的时候,哈勒尔森曾经自夸拥有将近五千亩邻近土地的租契。但是,当他的律师和其他所有人开始挖掘真相时,他们发现真正为他所有的只有两亩地。第一轮法庭诉讼开始了。“破产”这个可怕的词开始从人们口中说出。

一天晚上,哈勒尔森跟汤姆在亨德森的一个旅馆房间里吃着奶酪和饼干。整个晚上哈勒尔森都在扯他的嘴唇,看上去又老又倦。

“你不会有事吧?”汤姆问。

“我想不会。”

“你的曼宁格怎么说?”曼宁格是哈勒尔森的律师。

“埃德?见鬼,埃德说……埃德说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说的是一切吗?”

“可能吧,甚至有可能我会失去一切。”

汤姆摇摇头,“是你挖出了石油,蒂奇。没人会忘记是谁挖出的石油。”

“对,先生!没错!”

有那么片刻哈勒尔森挺直腰板,勇敢地看着前方,但这一刻很短暂。他扯着嘴唇,捻着盘子里的饼干。在某些意义上,他追逐石油的时候比发现石油之后要更快乐。

“我可以帮你,蒂奇。”

“嗯?”

“我用钱让你脱离这一切麻烦。给你现金,接收你的债务,你轻松走人就是。”

“你愿意?”这个主意让哈勒尔森神情一亮。

“我们得先谈妥价格。”

“对,没错,我们得先谈妥。”

哈勒尔森想要逃离债务纠纷的迫切简直是一目了然。

“你想出个价吗?”汤姆说。

“嗯?当然……我是说,我得有钱过日子……也许再挖几口井。也许……也许……”他不知道该说个什么数目。他只想尽快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百万你能接受吗?”

“一百万?天啊,伙计!一百万?你没有——”

“大部分你都得先等等。有一些我可以在几天之内就给你。”

这么着他们就说定了。汤姆买下一切,所有的租契,所有的债务,用一百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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