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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4-6

书籍名:《一九八四》    作者: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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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随它电幕就在身边好啦,可碍不着他开始工作的时候总要叹一声。他把听写器拉过身边,吹掉话筒上面的灰尘,戴上了眼镜。办公桌右手边的气动管,已经传过来四个小纸卷儿;他就把它们展开来,夹在了一起。

办公间的墙上有三个孔洞。听写器右边的叫做气动管,专门传递书面文件;左边的那个大一点,用来传递报纸。侧墙的那个伸手可及,是条长方形的大裂缝,裂缝上面还罩着铁栅,专门用来处理废纸。这样的裂缝,大楼里足有成千上万,每个房间自然必须具备,每条走廊隔不远也得来上一个。这裂缝外号叫做记忆洞,这是颇有些理由的--一旦谁知道某些文件该毁掉,甚至谁发现身边扔了块废纸,一个自动的反应,便是掀开身边的记忆洞盖子,把它丢下去。这便有一股暖热的气流,把它卷进了大熔炉里--这熔炉是藏在大楼底部的什么地方的。

温斯顿看一下他展开的四张纸条。每张纸条,全写着一两行简短的指示,用的是部里内部使用的缩略隐语--这还不是真正的新话,然而包含了不少新话的词儿。纸条上写道:

泰晤士报17.3.84 bb讲话误报非洲改正

泰晤士报19.12.83预报3年计划83年4季误排改正近期数据

泰晤士报14.2.84富部误引巧克力改正

泰晤士报3.12.83报道bb命令双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写存档前复审

温斯顿把第四条指示放在一边,心里隐隐有点得意。这工作挺复杂,也需要点责任心,该留到最后去干。其它的三件倒全是例行公事,虽然第二件得查找一批数字,或许会有些单调乏味。

温斯顿在电幕上拨下了"过期资料号码",要了相关各期的《泰晤士报》。没用几分钟,气动管便把他要的报纸送了出来。他接到的指示,要求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必得修改--拿政府的话讲,必得改正有关的文章或新闻。举个例罢,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前一天的讲话,预言南印前线将无战事,欧亚国很快会在北非发动进攻。可事实上,欧亚国的最高统帅部打起了南印,北非倒是剩了下来。这就得重写老大哥讲话的那一段,好叫他的预言跟实际的情形相符合。还有,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报》,发表了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第六季度)各类消费品产量的政府预测。而今天的报纸登出了实际产量,闹得预测中的每个数字全错到了九霄云外。温斯顿得改正起先的数字,叫它们跟后来的数字相符合。至于第三条指示,说的是一桩小错,实在简单之极,改过来都用不了几分钟。近在二月份,富裕部还赌神发誓(政府之所谓"明确保证")地说,一九八四年绝不降低巧克力的定量供应。其实,温斯顿也听到啦,就在这个周末,巧克力的供应量就会从三十克降到二十克--而他要做的事情,不过是编上一句警告,说是可能需要在四月的什么时候降低供应,把原来的保证替掉就是了。

温斯顿每处理完一条指示,便把听写器写好的更正夹在相应的那份《泰晤士报》上,推进气动管里去。而后,他再把原始的指示,连同他做的所有备忘,揉成个纸团儿,丢进记忆洞里听任火焰吞噬--他尽量把这个动作,做得仿佛下意识的习惯。

这气动管最后通向个看不见的迷宫。至于那迷宫里出了什么事,详细的情形他并不知道,然而大略的情形毕竟了然于心。任何一期的《泰晤士报》若需要改正,需要将有关的材料汇集核对,该期的报纸便要重印,销毁原来的版本,将改正后的版本存档。修改的工作就这样不断进行;而修改所及,也不限于报纸。举凡书籍、杂志、小册子、海报、传单、电影、音带、漫画、照片--总之,只要一种文献资料可能具有政治性,或者意识形态的意义,其修改的命运便概莫能外。过去,时时刻刻都遭到翻新;于是党的每个预言,全获得文献的佐证。新闻也罢,观点也罢,只要有悖于当前的需要,绝不容残留在记录里。历史变成了一张羊皮纸,可以按照需要擦净重写。这样的工作一旦完成,便绝无证据可以证明,发生过任何伪照历史的事情。其实记录总局里顶大的处,比温斯顿工作的处大许多,那里工作人员的职责,便是搜寻、收集所有该被替换销毁的书报文件。由于政治联盟发生变化,由于老大哥做出错误的预言,一期《泰晤士报》能够改写十几次,存档时却依然注明原来的日期,绝无与此相悖的其它版本。同样,书籍也是一再回收重写,而后重新发行,并且绝不承认任何的改动。即便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也从不明确要求他干伪造文件的勾当,甚至连暗示也不做。那上面总是说,为了保证准确无误,必得纠正有关的差错、失误、误排和误引--就是这样的指示,在处理过后他也是即刻毁掉的。

温期顿着手修正富裕部的数字。其实,这又算得上什么伪造--一桩没意义的勾当换了另一桩而已。经你处理的材料,多半跟现实世界毫不相干--真的,连直捷的谎言,跟现实也有点关系呢。论起异想天开,从前的统计数字跟修改后的版本半斤八两,高下难分。多半它们干脆就是想当然尔。举例说罢,富裕部预计,这个季度鞋子能够做出一亿四千五百万双。可事实上,鞋子仅仅做出六千二百万双--而温斯顿呢,他把富裕部的预测改成五千七百万双,好跟往常一样,宣布超额完成了计划。可真格儿的,六千二百万绝对不比五千七百万或者一亿四千五百万更接近实际。没准儿,从来没生产过一双鞋。更可能的是,谁也不清楚生产了多少,这样的屁事哪有谁操心。人们只知道,纸面上每季度做出的鞋子数也数不清,可大洋国总该有一半人口打赤脚。所有记录下的事情,无巨无细,都莫不如此。一切全逐渐消失在幻影当中,到头来,连现在是哪年哪月,也叫你没法确定。

温斯顿朝大厅的对面瞟了一眼。那边跟他相对的办公间,有个家伙不停手地工作。他名叫提洛森,小小的个子,长相刻板,下颏黧黑。只见他一卷报纸放在膝头,嘴巴紧贴着听写器的话筒,看那模样,仿佛除去电幕跟他自个儿,他就生怕旁人听他说什么。他抬了抬头,温斯顿便瞧见他的眼镜朝这边飞也似地一闪,其间俨然充满了敌意。

温斯顿对这个提洛森总是闹不清,也不了解他到底做的什么活儿。记录总局的人,对自己的工作总宁愿三缄其口。这狭长的大厅没有窗户,一溜两排办公间,纸张的沙沙声,跟朝着听写器讲话的呢喃声,就没有停止过。然而有十多个人,温斯顿甚至说不出名字,尽管老见他们在走廊里忙上忙下,在两分钟仇恨时挥手拊掌。他知道隔壁办公间那个棕发小个儿女人,整天价辛辛苦苦,只是在报上搜寻那般蒸发掉的人名,而后删除了事--因为这样的人,人家认为压根儿就没存在过。这工作由她来做挺合适,她丈夫便在两三年前给蒸发掉了。再隔上几个办公间,有个人名叫安普福思,此公耳朵毛茸茸,神情晕乎乎,性格温顺,拖拖沓沓,可耍起韵脚跟格律来,那才华却叫人瞠目结舌。有些诗作在意识形态方面可厌有害,然而因为什么原因还需留在诗集里,他的工作便是删改这些诗作,编成所谓定本。瞧这个大厅,足有五十人在工作,可论起记录总局庞大的机体,它不过是一个处,一个小小的细胞。楼上楼下,身前身后,还有嗡嗡营营的一大群人,他们的工作五花八门,叫你想也想不出来。有个老大老大的印刷车间,车间里配备有编务人员,排印专家,还有个设备精良的暗室,专干伪造照片的勾当。有个电视节目处,配备了工程师,制片人,和一批特殊选定的演员,专门擅长模仿旁人的声音。还有一大群资料员,专门开列该收回的书刊目录。再加上庞大的档案库存放改正了的文件,藏在暗处的锅炉销毁原件--还不必说一批匿名的领导藏在这里那里,协调整个工作,决定政策路线,确定历史的这部分应该保留,那部分应该窜改,还有哪个部分索性删个一字不剩。

然而归根结底,记录总局不过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真理部的主要工作,还不是重新编出个过去来,而是给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片,以及戏剧跟小说--只消你想得到的信息、教育和娱乐,从雕像到标语,从抒情诗歌到生物论文,从孩童拼字课本到新话辞典,都在真理部的生产范围内。而且,该部也不光要满足党五花八门的需求,还得如法炮制一套低级的货色,给无产者享用。这便另外需要一整套部门,生产无产者的文学、音乐、戏剧和普通的娱乐。其产品包括垃圾小报,报上的内容一例是体育花边,暴力犯罪,星象算命;还制造刺激的廉价小说,肉欲横流的电影,感伤淫靡的小调--给这种小调作曲的,全是种用万花筒拼凑曲调的机器,叫做作曲机。甚至有一个处,便是新话所谓色处,专门生产顶顶低级的色情小说,密封发送,除去色处的工作人员,其他党员一律不得阅读。

温斯顿工作的时候,又有三条指示从气动管给送了出来。然而这些工作简单得很,他赶在两分钟仇恨打断工作之前,便已经处理完毕。仇恨之后,他赶回办公间,从书架上取下新话辞典,把听写器推到一边,擦擦眼镜,开始做他今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温斯顿平生最大的乐事是工作。他的工作多半是些例行公事,乏味得很;然而也有那么几件工作,却极尽困难复杂,像面对数学难题一样叫人嗒然自忘。这便是些精细的造假工作,除去对英社原则的了解,加之对符合党要求的措辞的估计,你就找不到任何指导。温斯顿对这类的工作才叫得心应手,有时他竟然给人要求,改正《泰晤士报》全用新话写成的社论。他展开早先放在一边的指示,那上面写的是:

泰晤士报3.12.83报道bb命令双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写存档前复审换成老话(也便是标准英语)来讲,可以译成:《泰晤士报》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老大哥命令的报道极为不妥,因其提及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并在存档前将草稿送交上级审查。

温斯顿把这篇犯忌的文章读了一遍。老大哥那日的命令,主要是在表扬一个组织的工作。这组织名叫FFCC,任务是为浮堡的水兵供应烟卷和别的消费品。一个核心党的高级党员,名叫维泽斯同志的,给老大哥特别表扬一番,还授给他一枚二级功勋勋章。

过了三个月,FFCC没来由突然给解散。维泽斯跟他那帮同事如今肯定已经失宠,然而报纸电幕全未有过任何的报道。这倒在意料之中,因为对政治犯,通常不搞什么公审公判。成千上万人的大清洗,公审叛徒思想犯,叫他们可怜兮兮地坦白认罪,而后处决了事,诸如此类的特别展品两、三年才好拿出一遭。更经常的情形是,那般讨党厌的人就这么失去了踪影,再找不到下落。他们出了什么事,寻不着一丝一毫的线索。有时候,这些人或许根本没有死。温斯顿认识的人,前后便有三十来人下落不明,还不算他们的父亲母亲。

温斯顿用纸夹轻抚自己的鼻尖。对面的办公间里,提洛森同志还在神秘兮兮地伏在听写器上讲话。他忽而抬一下脑袋--那眼镜便再次敌意重重地一闪。没准儿提洛森同志的工作跟他温斯顿没什么区别,其实这又有何不可。这样的工作太嫌复杂精妙,没法交给单独一人负责。然而另一方面,索性将其交给什么委员会,岂不等于公开承认进行了伪造?更加可能的是,同时有十几个人分别修改老大哥讲过的话,而后由核心党的什么领导,从这些版本当中选出一个重新编辑,还要有繁复的对照核查,这样造出的谎话才能载入史册,变成真理。

温斯顿不晓得维泽斯失宠的原因。他可能贪污腐化,也可能工作不力。没准儿,只是老大哥觉得这个下属太得民心,除去为妙。更加可能的,单单因为清洗和蒸发乃是政府机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惟一真切的线索,是那句话"提非人",这表明维泽斯已经死于非命。很少有什么人被捕,便做得出这样的推断。有时他们会给释放,逍遥了一两年,而后才被处决。甚至偶而有什么人,谁都觉得他早死了,却鬼魂一样重新显形,在公审时供出好几百人,而后消失不见,这次是再不出现啦。然而维泽斯,他已经是一个非人。他没有存在,也从未存在过。于是温斯顿决定,只改变老大哥讲话的倾向,并不能解决问题。顶好是把讲话的主题,改得跟从前毫不相干。

他自然能把讲话改成通常对叛徒思想犯的批判,不过这看上去太显眼了点儿。他也能编一场前线的胜仗,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辉煌增产,这又会搞得记录复杂难缠。看来,他该来它个地地道道的瞎编胡想。于是,他的脑海里一下蹦出个奥吉尔维同志,就像这位同志早在那里等着他一样。这同志刚刚在战斗当中,在英勇卓绝的斗争中牺牲了性命。有时老大哥会觉得,哪个位卑势微的普通党员,他们的生死是旁人学习的好榜样,他便会在命令当中予以表彰。今天,奥吉尔维同志便合该受他的表扬。不错,哪儿也没有个什么奥吉尔维同志,可只消印上几行字,造他几张照片,这家伙马上就存在啦。

温斯顿思忖片刻,便把听写器拉到近前,开始用老大哥那人人熟悉的口气口述起来。他那种口气勇猛斗狠,又迂腐做作,风格则是一例的自问自答("同志们,我们从这件事学到了什么教训?这个教训,也是英社的根本原则之一,就是,"等等等等),模仿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还是三岁的时候,奥吉尔维同志什么玩具也不要,除去一面鼓,一挺轻机枪,加上一架模型直升机。六岁上,他便加入了侦察队,比旁的孩子早一年,这是对他特殊放宽了规定。九岁时,他当上了侦察队的分队长。十一岁的时候,他偷听到叔叔的话显然有犯罪倾向,便向思想警察进行了揭发。到十七岁,他便当上了反性青年团的区队长;在十九岁时,他设计的一种手榴弹得到和平部接受,首次检验时投了一枚,便炸死了三十一个欧亚国战俘。二十三岁时,他便在作战行动当中牺牲了生命。那时他身带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飞行,遇到敌人喷气机的追击。他便把机关枪带在身上,跳出直升机去,和文件一块儿沉进了海底。老大哥讲,这样的结局,想一想便不由得羡慕不已。老大哥还简单提了几句奥吉尔维同志纯洁忠诚的一生。他不抽烟,不喝酒,除去每天健身房里锻炼一小时,再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他发誓洁身不娶,觉得结婚养家有悖于全天候献身职责的需要。他讲起话来,说的惟有英社的原则;他生活的目的,惟有打败欧亚国敌人,抓净间谍特务、破坏分子、叛徒和思想犯。

温斯顿左思右想,是不是给奥吉尔维同志一个功勋勋章。到头来他决定不给,这又该闹出些没必要的核对检查啦。

他再瞥一眼对面办公间里的对手。不知怎的,他晓得提洛森正在忙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没法知道最后用的是谁的版本,不过他深信,他的版本准能给选上。奥吉尔维同志,一小时前连想也甭想,如今却成了活生生的事实。真怪,能造个死人,却没法造个活人。奥吉尔维同志,在现时根本不存在,却能够存在于过去之中。待到忘掉了他的伪造,奥吉尔维同志将真正存在--其真确性一如查理大帝跟尤利乌斯·恺撒,依靠的是同样的证据。



食堂的位置,在地下挺深挺深的地方。这里天棚低矮,人流涌动,嘈杂喧闹,买午饭的长龙慢吞吞地往前移。炖菜的蒸气,从柜台的铁栅中间冒出来,一股子金属的酸味儿,还夹着种压不下盖不住的胜利牌杜松子酒气。对面墙上给挖了个洞,权当是个小酒巴,那里杜松子酒一毛钱便能买上一大杯。

"嘿!我正找你哩,"温斯顿身后有人说道。

他转身一看,是朋友赛姆,在研究部里工作的。"朋友"这个词,严格讲来或许全不对头。如今谁也没朋友啦,有的只是些同志;不过跟有些同志交往,比跟另一些还算是有点快意。赛姆是语言学家,也是新话专家。现在一帮子专家在编新话词典十一版,他便是这一大群专家中的一个。他个子小得可怜,比温斯顿还要瘦小,黑头发,大眼睛,那双凸出的眼睛悲哀又嘲讽,跟谁讲起话来,那眼光便仿佛紧紧探究着你的面孔。

"我正想问你,还有刀片没有,"他说。

"没有没有!"温斯顿心里发虚,急急地说。"我还到处找来着。全是个没有。"

谁都来找你问刀片。其实他还藏了两片没有用呢。市面上刀片已经缺了几个月;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党的商店总会有些必需品买不到。今天是纽扣,明天是针头线脑,后天是鞋带--至于现在,缺货是刀片。要搞到这些东西,只好偷偷跑到"自由"市场淘来点。

"我这片都用了六个星期啦,"他还假心假意补了一句。

买饭的长龙又向前移一点,再停了下来。他重新转过身来,脸朝着赛姆。他们从柜台边一堆油腻腻的铁托盘里,各自取了一只。

"昨天去看吊死战俘了?"赛姆问道。

"我要工作呀,"温斯顿答得挺冷淡。"电影上总归看得见。"

"那可差多啦,"赛姆道。

他那嘲弄的目光,在温斯顿脸上转来转去。"我对你很清楚,"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早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干吗不去看吊死战俘!"以知识分子角度来说,赛姆的正统简直恶毒。说起直升飞机对敌人村庄的突袭,思想犯的审讯和坦白,爱护部地下室里的处决,他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不惹人厌。想跟他谈话,便要设法把他从这个话题引开去,尽量用新话的技术问题将他网住,这方面他权威得很,又兴味盎然。温斯顿把脑袋偏开一点,省得给他那双大黑眼睛盯个没完。

"吊得好漂亮,"赛姆缅怀般地说。"可我觉着,绑他们的脚未免太糟糕。我就爱看他们蹬腿儿。还有,到最后,舌头也伸出来,变青啦--青绿青绿的。这样的细节真好看!"

"下一位!"那无产者穿件白围裙,手拿长把勺,嘴里叫了一声。

温斯顿跟赛姆便把托盘推到铁栅下。于是,托盘上迅速给堆了份中饭--一盘灰红色的炖菜,一块面包,一小块干酪,一杯胜利牌黑咖啡,还有一小片糖精。

"那儿有桌子,电幕下边,"赛姆说。"我们打杯酒去。"

杜松子酒装在没有把手的中式杯子里。他们在拥挤的人丛当中寻出路来,把托盘放到那张铁皮桌子上。桌子一角有谁撒了堆炖菜,脏兮兮的连汤带菜,活像吐出来的。温斯顿拿起酒杯,顿一下好打起精神,把那一股子油味的玩意儿一口吞下去。他眨着眼,叫眼泪流出来--这当儿,他一下觉得肚子饿啦。于是,他开始一勺一勺吃炖菜,那菜一例是些粘糊糊,里边还有几块红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可能是肉做的。他们不说话,默默地把菜盘里的炖菜吃光。温斯顿左边一张桌子上,离他身后不远,有个人飞快地喋喋不休,声音急促又粗鲁,活像鸭子嘎嘎叫,在房里那一片嘈杂当中,闹得人刺耳扎心。

"词典进展怎么样?"温斯顿放大声音,好盖住满屋的喧哗。

"挺慢,"赛姆说。"我搞的是形容词。迷人得很!"

提起新话,赛姆登时来了精神。他推开菜盘,一只细嫩的手撮起面包,另一只手抓起干酪,身体弯过桌子,好不必喊着说话。

"十一版是定本,"他说,"我们要把语言设定到最后形式--这样的形式,谁也不兴用别的样子讲话啦。等我们做完,你们这样的人就得从头学!我敢说,你肯定觉得,我们主要在那儿造新词。错啦!我们在把词消灭掉--几十几十,几百几百,每天都这么干!语言给我们砍剩了骨头。十一版的词,二○五○年以前一个也不会过时!"

他狼吞虎咽咬着面包,吞下去几大口,又带了种学究的热情接着讲下去。那黑瘦黑瘦的面孔灼灼有神,眼睛也不再满带嘲讽,几乎有了种梦幻的迷离。

"把词消灭掉,真是妙不可言。当然啦,动词和形容词是最大的浪费。可有好几百名词,也完全能删掉。同义词可以,反义词也可以。说实在的,一个词光是另一个词的反面,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一个词早把反面包进去啦。就说好罢,都有好字了,干吗还要个坏字?非好就够啦--其实还更好,因为非好才真是好的反面,坏算上个什么。还有,你想说比好还好的东西,何必用一串含糊没用的词,什么卓越,什么出色?加好--这些意思就全包括啦,要是还想强,就是双加好。当然啦,这些我们已经在用,不过到新话的最后一版,旁的形式就不存在啦。到头来,要说好和坏,只用六个词就全部包括--其实,只是一个词。你瞧温斯顿,不是棒极了!当然啦,起初这是B.B.的主意,"他转念一想,又加了一句。

提到老大哥,温斯顿的脸上便了无生气地掠过了一丝向往的表情。赛姆立时觉出,他的表情里缺了那么点热情。

"温斯顿呀,对新话你根本没懂,"他的口气几乎是满带悲哀。"你写的是新话,想的还是老话。我看过你在《泰晤士报》发的几篇文章。很不错,不过是翻译。在心里边,你还是喜欢老话,它意思含糊也罢,它那种精妙毫无用处也罢,你还是喜欢老话。你不懂消灭词汇,是多么妙不可言的事情!要知道,世界上的语言里,词汇量每年都在减少的,可只有新话一种呀。"

温斯顿当然不知道。他不敢搭腔,只是微笑着,心里希望这笑容显出点赞同的模样。赛姆又咬口深色的面包,嚼了几下,接着说下去:

"你还看不出来,新话全部的目的,就是把思想的领域变得狭窄?到头来,我们再也犯不成思想罪,因为没有词汇能用来表现。所有必需的概念,全严格用一个词来表现,词义严格限定。次要意义呢?消灭了,忘掉了。十一版里,我们离这就已经不远啦,可这过程还会很漫长,你我死后还会延续很久。每年减少一些词,意识的范围就越来越小。当然啦,就是现在,也没有犯思想罪的理由跟借口。这只是个自我约束问题,现实控制问题。可到最后,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啦。语言一旦完善,革命就会完成。新话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话,"他的话里,带了种神秘兮兮的自满。"温斯顿呀,你怎么没想过,到二○五○年,最晚到这时候,就没有哪个活人,听得懂我们现在这种谈话?"

"除去……"温斯顿怀疑地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

到了舌头尖的话是"除去无产者",可他止住了自己,因为没有把握,这话是不是有点不正统。然而,赛姆早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产者不算人,"他漫不经心地说。"到二○五○年,没准儿还会早哩,所有老话的知识全都会消失,从前的文学作品全都会销毁。什么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只能在新词版本里存在,不只变成另外一套东西,其实是变得跟他们本身完全相反啦。就是党的文献也得变样子。就是口号也得变样子。连自由的概念也给废除了,何谈什么自由就是奴役?思想的整个氛围就会不一样啦。其实,我们如今理解的思想,不会再存在啦。正统的意思,是不要去想--不需要想。正统等于无意识么。"

温斯顿突然间开始深信,总有一天,赛姆会给蒸发掉。他这个人过于聪明,他看得太透,说得太直,这样的人绝不会讨党的喜欢。总有一天,他会失踪的--这早写在了他的脸上。

温斯顿吃完面包和干酪,在椅子上半斜身体,开始喝他那杯咖啡。左边桌上那个声音刺耳的家伙,还在没完没了聒噪个不停。一个年轻姑娘,想必是他的秘书,背对温斯顿坐着听他讲话,看上去仿佛他讲的每句话,她都是热烈赞同。有时温斯顿会听到她的只言片语:"说的真对,我完全同意,"一副年轻愚蠢的女人腔。可那男人的话声却是一刻不停,即便那姑娘说话的时候也不停。温斯顿见过那个人,只知道他在小说总局当着什么挺重要的官儿。他有三十岁年纪,喉头发达,嘴巴灵活。他的脑袋略略后仰,由于他坐着的角度害得眼镜反光,温斯顿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瞧见一对空无一物的圆片儿。有点吓人的是,那两片嘴唇倾泻而出的声音,却几乎一个词儿也分辨不清。只有那么一次,温斯顿听见一句话--"完全彻底消灭戈德斯坦主义"--飞快地给他聒噪出来,差不多变成一整块,犹如一行铅字疙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噪声,一片嘎嘎嘎的叫嚣。其实,你可以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讲的一般意思却根本用不着怀疑。或许他是在批判戈德斯坦,要求更加严厉地处置思想犯和破坏分子。或许他是在谴责欧亚国军队的暴行,或许他是在歌颂老大哥,或者马拉巴尔前线的英雄--然而这全都没区别。他说了什么也罢,可以断定每字每句都纯粹正统,纯粹英社。温斯顿瞧着那张没眼睛的脸孔,上面的嘴巴忙着一张一合,心里有了种怪怪的感觉,觉得这根本不是个真人,是种人形模特儿。他的大脑没有讲话,讲话的是他的喉头。他讲的那堆废话,固然是一个个词儿,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那不过是无意识之中发出的噪声,犹如鸭子嘎嘎叫。

赛姆有一会儿没吭声,拿着汤匙在炖菜糊糊里面划来划去。邻桌那声音飞快地聒噪下去,尽管周围吵成一团,还是听得分明。

"新话里有个词儿,"赛姆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就叫鸭话,说的是像鸭子一样嘎嘎叫。这类词有趣得很,它有两个互相矛盾的词义。用到敌人身上,这是在骂他;用到你拥护的人,就是在夸他啦。"

赛姆真的要给蒸发掉,这绝对没问题。这么一想,温斯顿觉出了一种悲哀,尽管他知道赛姆看不起他,不太喜欢他,而且只要看出点理由,还一准把他当个思想犯揭发出去。然而赛姆却有点微妙的地方不对劲。有些东西他并不具备,那是谨慎处事,躲避麻烦,是种救人免灾的愚笨。谁也不能说他不正统。他相信英社原则,他崇拜老大哥,他为胜利高兴,他对异端痛恨,所有这些不光真心诚意,还带着种按捺不住的狂热。同时,他了解最新的信息,这一点普通党员才望尘莫及哩。然而,他身上老有点坏名声的影子。他爱讲些顶好三缄其口的怪话,他读的书太多,他常爱逛逛栗树咖啡馆,那本是画家跟音乐家扎堆儿的地方。没什么法律不准常去栗树咖啡馆,连不成文的法律也没有,然而那地方却颇有点凶险。那般党的老牌领袖,如今早已是名誉扫地;当初他们最后给清洗掉之前,也曾经常聚在这个咖啡馆里。听人家说,戈德斯坦有时也会在这儿露露面,那可是十好几年前的事儿啦。至于赛姆,他的命运固然不难预见,然而其实,若是赛姆抓住他温斯顿隐秘的想头,哪怕这想头只有三秒钟,他一准马上告到思想警察那里去。不用说,这一点人人都如此,然而赛姆来得最可能。光有狂热不能解决问题。正统等于无意识么。

赛姆把脑袋抬了起来。"瞧,来了个帕森斯,"他说。

听他那语气,仿佛要加上一句,"那该死的大傻子"。果然,帕森斯,温斯顿胜利大厦那个邻居,正穿过屋子朝这边走过来。这小子中等身材,矮胖体态,黄头发,青蛙脸。他三十五岁,脖子和腰身便围上了圈圈肥肉,然而一举一动,却依然活泼幼稚。瞧他那整个模样,活像个大块头小孩儿,这闹得他虽然标准制服加身,却老给人觉得,他该穿侦察队的蓝短裤,灰衬衫,再戴条红领巾。想一想他,脑子里一准是这样的尊容:膝盖胖出了肉窝儿,高高卷起的袖口,露出短粗浑圆的小臂。的确,逢上集体野游,或者旁的体育活动,只要可能,他准会换上条短裤。眼下他兴高采烈地叫着"嘿!嘿!"跟他俩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桌边,送来一阵浓烈的汗臭。瞧他红扑扑的脸上,也到处挂着汗珠子。这小子出汗的能耐挺特别;在街道活动中心,看见乒乓球拍上面湿乎乎,谁都知道他刚打过乒乓球。赛姆便掏出一张纸,上面有一长串的字,他拿支墨水铅笔研究起来。

"嘿!瞧他吃饭这一会儿还工作,"帕森斯拿胳膊肘撞一下温斯顿。"显积极,嗯哼?做什么呢,伙计?给我看呀,准太高难啦。史密斯伙计,我得跟你说,我可满世界找你来着。捐款,你忘了给我啦。"

"捐什么款?"温斯顿问着,一面自动去掏钱。每人的工资,总有四分之一得留给各色志愿捐款,名目多到叫你记也记不住。

"给仇恨周呀。你不是知道么,按户交。咱们这片儿钱归我管。咱得尽心尽力--做个大贡献给别人看看!告诉你呗,要是胜利大厦挂不出咱那条街最大的旗,可怨不着我。你说过交两块钱。"

温斯顿找了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票子交上去。那帕森斯便拿个文盲特有的齐整字儿,记到一个小本本上面。

"对啦伙计,"他说,"听说我那个小家伙昨个儿飞你一弹弓。我给了他好一顿揍。我跟他说,再这么干,我就把他的弹弓给没收!"

"我想,他是没看上处决,心里不高兴呢,"温斯顿说。

"嘿,是么--我怎么说来着?这叫人家精神可嘉,是吧?这俩小家伙淘得要命,可显起积极呀,嘿!成天价想着侦察队呀,打仗什么的。上星期六,我那小女孩儿到柏坎斯坦去野游,猜她干了什么事儿?她带着两个女孩儿溜出队伍,跟踪个陌生人,跟了一个下午!她们跟了他俩小时,穿过树林儿,到了阿默山,把他交给巡警啦!"

"她们咋这么做?"温斯顿有点惊愕。帕森斯一脸胜利的神色:

"我那小孩儿断定,他是个敌人的特务--跳伞来的什么的。伙计,这就出彩儿啦。你知道么,起初她觉得,那家伙哪里可疑?她发现,那家伙穿的鞋子好奇怪--她说,还没见过有谁,穿双那么怪的鞋。这家伙八成是个外国人。七岁小孩儿吔,有点子聪明,嗯哼?"

"后来那人呢?"温斯顿问。

"那人?说不上,当然啦。不过咋样我都不吃惊,比方……"帕森斯做个步枪瞄准的姿势,嘴里学着开枪吧勾一响。

"好呀,"赛姆还看着纸条儿,头也不抬,一面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当然啦,我们不能抱侥幸心理,"温斯顿顺从地同意。

"我就说么!现在还打着仗,"帕森斯道。

就像要证实他的话一样,他们头顶的电幕响起一阵喇叭声。不过,这还不是宣布战场上的胜利,只是要宣读富裕部的一个公告。

"同志们!"一个年轻的嗓子热情洋溢地叫道。"同志们注意啦!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在生产战线上赢得了一个大胜利!此前各类消费品的完成情况显示,过去的一年,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整个大洋国群情沸腾,到处举行了自发的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高举彩旗,在街头游行,表示感谢老大哥的英明领导带给他们的幸福新生活。下面播报已经统计完成的部分数字。粮食产量……"

电幕上说了好几次"我们的幸福新生活",富裕部最近挺爱用这词儿。帕森斯的注意力给喇叭声吸引过来,便坐在那里听广播,张着嘴巴带了种严肃劲儿,还有点大彻大悟般的厌烦。他脑子转得不如数字快,不过他也清楚,它们总该叫人心满意足才是。他拽出个脏兮兮的大烟斗,里面装着半管黑糊糊的烟叶儿。烟草每个星期才能供应一百克,想装满烟斗几乎就没法办到。温斯顿掏出支胜利牌香烟,小心翼翼地横向拿在手里。下一份供应量要到明天才能买,他的烟卷儿可只剩四支啦。这会儿他迫使自己不听身前身后的喧闹,专心听听电幕上的播报。瞧罢,还有人游行时,要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的供应量增加到每星期二十克哩。就在昨天,刚宣布供应量要减少到每个星期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竟忘得一干二净?帕森斯自然容易忘掉呀,他笨得像只动物一个样。邻座没眼睛那家伙也会忘掉呀,而且会忘得狂热盲目,一片热情,谁要是敢说上星期还要供应三十克,他一准强烈地盼着把这大胆的家伙挖出来,揭出来,蒸发干净。赛姆呢,他也忘掉啦--不过他挺复杂,他有的是双重思想。赛姆也忘掉了--而他,只有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记忆?

电幕上神话般的数字不断奔涌出来。和去年同期相比,今年是食物多啦,衣服多啦,房屋多啦,家具多啦,锅多啦,船多啦,书也多啦,燃料多啦,婴儿多啦,直升机也多啦--除了疾病犯罪跟发疯,什么都比去年多。一年又一月,一分又一秒,任是什么人,任是什么物,全都撒了欢儿地大跃进。温斯顿像方才赛姆一样,拿汤匙蘸着桌上那滩灰不溜丢的菜汁,把一条长线划成个图形。他满心忿忿不平,左思右想着生活的物质方面。这一切,难道一直如此?他吃的饭,难道一直这么个味儿?他转脸看了看食堂。这叫什么屋子?天棚低矮,拥挤不堪,墙壁给数不清的人摸得魆黑,铁桌铁椅东倒西歪,一个贴着一个,害得你要坐下,就必得碰着旁人的胳膊肘。汤匙歪歪扭扭,托盘坑坑洼洼,酒杯粗粗拉拉。所有的表面全是油腻腻,所有的缝隙全是脏兮兮,到处一股子酸臭味儿,活像把孬酒精、破咖啡、烂炖菜跟脏衣服混在了一道。脑子和皮肤永远在抗议,直让你觉得你有权拥有的东西给人骗了去。不错,他不记得有什么截然不同的东西。只要他还记得清,他脑海里的图景就别无二致:食物总是不够吃,袜子内衣总是有窟窿,家具总是碎糟糟,房间总是冷飕飕,地铁拥挤不堪,房屋歪七扭八,面包黑糊糊,茶叶没处找,咖啡像脏水,烟卷儿像宝贝--除去人造杜松子酒,就没有什么稀烂便宜,又敞开供应。当然啦,你一天天变老,这生活也一天天变糟;可这样的难受,这样的肮脏,这样的缺东少西,没完没了的严冬,稀脏粘脚的袜子,总不开动的电梯,冰冷的水,硌人的肥皂,自动断裂的香烟,恶臭难闻的食物--要是有谁对这一切心怀厌恶,这岂不意味着,这并非事物的自然规律?除非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明知道那时的状况截然不同,又怎能觉得,如今的一切无法忍受?

他再看一看这间食堂。差不多人人都丑陋不堪,就算不穿那身工作服,依然免不了难看透顶。就在房间的一头,这小个子独个儿坐在桌前喝咖啡,他怪兮兮的像甲虫,一双小眼睛疑神疑鬼,东张西望。要是闭上眼睛不看身边,任谁也会相信,党树立的典型体格--小伙子人高马大,大姑娘胸脯高耸,头发金黄,肤色健康,生气勃勃,无忧无虑--这样体格的人儿到处都是,多得数不过来。可其实,照他看来,一号机场的人们多半矮小黧黑,其貌不扬。怪得很,各部里满是些甲虫一样的小人儿。他们短粗矮小,早早变得胖墩墩,拖着两条小短腿儿,快手快脚,跑东跑西,肉嘟嘟的肥脸木然一团,还有双小而又小的眼睛。靠党的领导,如今这样的品种简直是繁荣昌盛呀。

等到念完了富裕部的公告,电幕上又是一阵喇叭叫,而后播放起一段软绵绵的音乐。这一串数字的狂轰滥炸,叫帕森斯糊里糊涂变得挺激动,便把烟斗从嘴里掏了出来。

"富裕部今年还真能干,"他会意地摇摇脑袋,"对啦,史密斯老伙计,你准有刀片给我用用?"

"没啦,"温斯顿道。"我这刀片都用了六个星期啦。"

"哟,是么……我就是问问,伙计。"

"真对不起,"温斯顿道。

邻桌那个鸭嗓子,在念富裕部公告的当儿停了片刻,如今又聒噪起来,声音还是那样响。温斯顿突然觉出,不知怎的,他在想帕森斯太太,想她稀疏的头发,跟脸上皱纹里的灰泥。不出两年,她的孩子准向思想警察揭发她。帕森斯太太便会给蒸发。赛姆也得给蒸发。他温斯顿会给蒸发。奥勃良同样会给蒸发。可帕森斯,他却不会给蒸发。那没眼睛的鸭子嗓也不会给蒸发。部里那般在迷宫也似走廊里窜来窜去的甲虫,他们同样不会给蒸发。还有那黑发姑娘,小说总局那个姑娘,她也绝对不会给蒸发。看上去,他本能地摸得准,谁能活下去,谁会给消灭--虽然靠什么才能活下去,他却说不出。

就在这时,他猛然从沉思当中惊醒了过来。邻桌有个姑娘,微微斜着身子,在盯着他看。这便是那个黑发姑娘。她乜斜着目光看着他,那眼神怪得很,颇有些专注。刚碰到他的目光,她便把眼睛转了开去。

温斯顿的后背立时变得汗津津,一阵子毛骨悚然的恐惧,涌遍了全身。这恐惧瞬息即逝,却留下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干吗要盯着他?她干吗老是跟着他?不幸的是他记不得,他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早坐在那桌上,还是在他之后才坐到了那里。可昨天,两分钟仇恨那会儿,她可明明就坐在他身后,哪怕这看上去毫无必要。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偷听他的话,要搞清他是不是叫得不够响。

方才他怎么想来着?或许她还不真是个思想警察,可真正讲来,数业余的特务最危险。鬼知道她盯了他多久。也许总会有五分钟罢--很可能就在这当儿,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耽在公共场所,或者在电幕的范围内,听任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这简直是种骇人的危险。最细致的地方,才最能戳穿了你。神经质的抽搐,无意识的忧虑,自言自语的习惯--只要是有那么点行为反常,遮遮掩掩,总归是危险的信号。不消说,脸上的表情不妥当,这本身就活该挨收拾;比方说,人家明明在宣布胜利的喜讯,怎么能显得满肚子怀疑?新话还有个词儿,叫脸罪,说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那姑娘再次把脸转过来。没准儿她还不是真的跟踪他,没准儿全是碰巧,她接连两天跟他挨着坐。香烟早已灭了火,他小心翼翼把它放到桌边上。要是烟丝没给他弄掉,下班后他还能把这截烟屁股吸完哩。很可能,邻座那娘们是个思想警察的特务;很可能,不出三天,他便会落到爱护部的地下室里去。然而不管怎样,烟屁股可是别浪费。这当儿,赛姆叠起他那张纸条,放到口袋里。帕森斯可是又说开啦。

"我还没说哩,伙计,"他叼着烟斗,一面说道。"有次我那俩小家伙,在市场把个老太太裙子给点着啦!那老家伙?她拿B.B.的像片包香肠!他们就偷偷跟着他,拿一盒的火柴烧她裙子。嘿,准烧得她够呛!那俩小家伙,哈?真叫小积极分子儿!这会儿在侦察队,他们受的全是这种一等一的训练。比我小时候还好哩!猜,侦察队最新给了他们什么玩意儿?耳机,能插到钥匙孔里偷听说话!我那小丫头,有天晚上带回了一个--就捅到起居室门上啦。她说,比直接从钥匙孔听,声音足足大上一倍哩!不用你说,这当然是个玩具--可主意倒不坏,咹?"

就在这时,电幕上一声刺耳的哨音响。这告诉他们,该回去上班啦。三个人全跳将起来,跟着大伙一窝蜂地抢电梯,温斯顿香烟剩下的烟丝全掉了出来。



温斯顿在日记上写道:

那是三年以前。一个晦暗的夜晚,大火车站附近一条狭窄的横街。她挨墙站着,身边是一处房门,头顶是一盏路灯,可是黑古隆冬。她长得挺年轻,浓妆艳抹的。正是抹的粉让我注意,那粉雪白雪白,活像个面具,再加上鲜红鲜红的嘴唇。党的女人,是不兴涂脂抹粉的。街上没有别人,也没有电幕。她说,要两块钱。我……

他一时觉得很难写下去。他闭上眼睛,还用手指头按住眼皮--这情形总是出现在眼前,他一心要把它赶开去。他险险乎按捺不住,要用尽力气高声骂娘。要么,就拿脑袋撞墙,就把桌子踢倒,就用墨水瓶砸窗户--狂暴罢,吵闹罢,疼痛罢,只要能把那折磨人的记忆消灭掉!

他心里想,一个人最要命的敌人,是自己的神经系统。你内心的紧张,随时可能转变成什么一目了然的症候。他想起几个星期以前,在街上遇见一个人。这党员倒是长得挺平庸,三四十岁,高高瘦瘦,还提了个公文包。那会儿他们相差不过几米远,那人的左脸突然抽搐一下,害得那张脸横七扭八的。等他俩擦身而过,那人竟又抽搐了一下--不过是小小的抽动,不过是轻轻的颤抖,迅疾得犹如照像机的快门咔哒一响。然而谁都看得出,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温斯顿记得,他当时便想到,这可怜虫完蛋啦。怕人的是,十有八九这动作他根本就没觉察。最最危险的,是睡觉的时候说梦话--据他看来,这般糟糕事儿根本就是个防不胜防。

他吸了口气,接着写道:

我跟着她走进门,穿过后院,进了地下室的一个厨房。靠墙有张床,桌上是一盏灯,灯光捻得暗暗的。她……

他只感到一阵恼怒,恨不得吐口唾沫才好。在地下厨房里跟那婆娘搞在一起,他想起的是凯瑟琳--他的老婆。温斯顿还结了婚哩--换句话讲,是结过婚的:没准儿他还算个结了婚的人,据他所知,他老婆还没死呢。他仿佛又呼吸到地下厨房那种暖烘烘的味儿,那种脏衣服、贱香水外带臭虫味儿。那香水味儿直叫人作呕,然而不乏诱人的地方,因为党的女人绝不用香水,简直没法想象她们也会用香水。只有无产者才兴用香水--在他心里,香水味总如影随形地混杂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私通。

这两年以来,他头一遭行为失检,便是搞了这个婆娘。不用说,他们禁止搞妓女,但诸如此类的规矩,有时大可放胆破它一次。这挺危险,但绝对算不上生死攸关。搞妓女若是抓了现行,得强劳营里干上个五年;要是不犯旁的事儿,这就顶了天啦。而且逃起来也容易,谁会在搞事儿的时候给人当场擒拿?贫民区准备卖身的婆娘多而又多,有时只消一瓶杜松子酒,她便会卖了自个儿。对卖淫这类勾当,党嘴上不说,其实是颇有些鼓励的,人们的本能不好一并压抑净尽,总该找上个发泄的出口。一时的放纵算不得大事,只要能做得偷偷摸摸,毫无乐趣,只要搞的是无产阶级下层一文不值的婆娘。党员彼此胡搞,这才真真是不可饶恕。然而--纵然大清洗的被告们一例坦白犯了这样的罪行,真正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是叫人觉得无法想象。

说起党的目的,那还不光是防止男人和女人相互忠诚,这样的关系没准儿他们没办法控制。还有那么个秘而不宜的真正目的,便是让性行为变得索然无味。婚姻之内也罢,婚姻之外也罢,真正的敌人不是爱情,倒是性欲。所有党员间的婚姻,必得经过个什么特设委员会批准;要是打算结婚的男女显得爱慕对方的肉体,那申请一准给拒绝--当然啦,其原则从不给说得明明白白。结婚的目的,能承认的惟有一个,便是生育些孩子,好为党服务。性交,那给看成一种小小的手术,像灌肠一样只会惹人厌。当然啦,谁也没有径直说过这一点,然而靠一种曲曲折折的方式,从孩提时开始,它便灌进了每个党员的心里。他们甚至成立些组织,像反性青年团之类,专门倡导男人跟女人完全禁欲。孩子么,可以靠人工授精的办法来生育(新话还有个词儿,就叫人授),交给公家来养活。温斯顿晓得,这一切还没有全部当真干起来,然而它却跟党的意识形态严丝合缝。党是企图扼杀性本能;若是无法扼杀,便去歪曲它,玷污它。他还不晓得为何这样做,只觉得他们的做法真是太自然不过。起码从女人那面讲,党的努力大抵上大获成功。

他又想起了凯瑟琳。他们分手总该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啦。真怪,他竟然很少想到她。有时候,他甚至整天整天忘了自己曾经结过婚。他们只在一起,过了十五个月。党根本不准离婚,然而若是没有孩子,却会倡导分居。

凯瑟琳个子高高,头发金黄,身形挺直,动作优美。她的面孔轮廓分明,活像只老鹰。要是谁不曾发现,这张面孔的背后几乎空洞无物,任谁都会称赞一句:瞧这张面孔,有多么高尚!刚刚结婚不久,温斯顿便一口断定,他还没见过比她更加愚蠢庸俗空虚的人--当然啦,或许这全怪他对她的了解最切近。她那脑袋瓜里,就没有哪个思想不是口号,任何愚不可及的事情,只要是党交给了她,她一律盲目接受。在心里他给她个绰号,就叫"人体录音带"。然而,若不是为了那件事,他还可以忍住跟她过下去--那事情便是性生活。

只消他碰到她,她便一阵畏缩,全身僵硬。若是拥抱她,那感觉活像拥抱一块木疙瘩。真怪,有时她把他往自个儿怀里拥,他却只觉得她正拼着力气把他推开去。她的肌肉变得绷绷紧,叫他不能不有这样的感觉。她总是闭眼往那里一躺,不反抗,不合作,只是忍受了事。这样的反应真叫人难堪;久而久之,简直叫人觉得可怕。即便这样,他倒可以忍着和她一起过,只消同意禁欲就是啦。可怪的是凯瑟琳居然不同意。她说,只要做得到,他们总该生个孩子才是。于是每个星期,诸如此类的事情准演上一次。她把这事搞得挺有规律,只要不是做不到,她便总要遵守时间。甚至那天的早晨,她便会提醒他一句,一如晚上有什么任务必得完成,万不可忘记。她有两个词儿来叫这件事。一个叫做"生他个小孩",还有一个叫做"咱们为党尽义务"(她还真用了这个词儿!)。要不了多久,只要将到指定的日子,他便真真觉得灾难临了头。幸好没怀上孩子,到头来她也同意,不再试下去了。很快,他们便开始分居。

温斯顿悄没声儿地叹口气。他又拿起笔,接着写下去:

她一头躺倒在床上,等不到任何准备动作,就撩起了裙子。那动作粗俗之极,怕人之极,让你无法想象。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儿,灯光黑沉沉,满鼻子全是臭虫加上贱香水味儿。在心里,他只觉得挫折,只觉得忿忿不平--尽管在那时,他的思绪掺杂着对凯瑟琳白皙肉体的想望,可那肉体早给党催眠的力量闹得冰冷僵硬。干吗老是这样?干吗他没法有个自己的女人,只能隔三差五搞搞这种破烂货?然而名副其实的做爱,几乎就无法想象。党的女人,一律是如出一辙。禁欲的思想,如同对党的忠诚,早已在她们的心里根深蒂固。小时候周密地训练她们,学校、侦察队和青年团里不断絮叨给她们,再加上竞赛,冷水浴,讲座,游行,歌曲,口号,军乐,自然的情感早就被扫荡一空。理智告诉他,例外一定会有;然而他的心里就是不相信。她们全都是坚不可摧,完全按党的要求干。他希望得到的,早不是有个人爱他,而是打破那贞洁的围墙,哪怕平生只遇到一次。性交一旦成功,那便是反叛。情欲就是思想罪。若他还能够唤起凯瑟琳的欲望,便构成了一次诱奸--哪怕她还是他老婆。

然而剩下的故事必得写下去。他便写道:

我捻亮了灯。我就着灯光看她……

在黑暗里耽过之后,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显得格外亮。他第一次可以仔细把那婆娘打量一眼。他朝她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满心交织着肉欲和恐惧。他痛苦地意识到来这儿的风险。没准儿他一出门,巡警便会把他给擒住;没准儿这会儿,他们就等在门外边!然而他倒是到这儿干吗来!若是他还没干成就走呀--!

这得写下来,这得老实交代。灯光下他突然看出来,那婆娘敢情很老。她脸上的脂粉异常地厚,活像个裂缝累累的纸板面具。头发已经有了银丝;然而真正吓人的,倒是她的嘴巴,稍一张开,露出的竟是个漆黑的窟窿。她一颗牙齿也没有。

他用涂鸦般的字体,忙忙乱乱写下去:

我就着灯光看她,原来是个老太太,少说也有五十岁。然而我走上前去,照干不误。

他又把指头按在眼皮上。他到底把它写了下来,然而依然没什么两样。这个疗法治不了他。那一种冲动,放开嗓子破口大骂的冲动,比什么时候都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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