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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第二部 家族的标志

书籍名:《猎物》    作者:内米洛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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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后,自结婚后就没见过父亲家人的让-卢克,到维希纳来逗留了几个小时。维希纳的房子准备出售了。

克洛蒂娜不久前嫁给了里奥姆的一名律师。她的母亲和弟弟将可能和她一起生活。家庭膳食公寓没有办成功。那栋楼房已经破旧不堪,光线昏暗,几乎要坍塌了。一家人聚集在楼下的大厅里等候让-卢克,厨房里飘出的一股淡淡的味道,与雨水、霉味和像是旧墙呼出气息的墙1硝臭味混在一起。

春天刚开始,这是一个寒风刺骨、变幻不定的季节。花园里的家具像从前一样,堆放在楼下的房间里。那串槌球的绿色球在脚底下滚动。在让-卢克最喜欢的那个位置,在窗前,能听到公路上的汽车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外面世界的气息也是从那里进入封闭的、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个位置现在是另一个男孩——约瑟在等待,等待着一时的机遇。他十七岁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学校和这栋在寂寞的冬天里显得阴森恐怖的房子,比夏天带来的少得可怜的几个寄宿生更可怕。这是一个瘦弱的早熟的孩子,长着俊美的面庞、深色的头发和达格尔纳家的人特有的额头,皱眉头的时候会在额头上挖出一条笔直的细线条,就像是老达格尔纳遗传给儿子们的家族的标志。

女人们在做缝纫活,白天微弱的光线从黑杉的树枝间透进来。克洛蒂娜有了身孕,身体发胖了,满脸的喜色,而玛蒂尔德还像从前一样又瘦又干。她们在说话,说话声时而低得像窃窃私语,时而升高就像最激烈的吵架,而实际上她们谈的只是要绣的丝线或者围嘴该用什么颜色。啊!不想再见到她们,不想再听到她们说话!约瑟心想。远走高飞!多么美好的梦想!但不是去那个阴森森的里奥姆,而是到巴黎生活,只在巴黎生活,终于开始生活……让-卢克曾经也像他一样孤独,没有钱,无依无靠,可后来他却学会了驾驭别人,成就了一门理想的婚事,功成名就了。“为什么不是我?”约瑟心想。对于撒拉银行的金融崩溃和让-卢克经历过的苦难时期,他知之甚少。现在,可以说,让-卢克有钱了,有影响有威信,有卡里克特-兰昆这座靠山。他已经完成了这个从寻常生活中一步登天的壮举,再也不用去干那些把人累得半死不活的卖苦力的活了,为了那点可怜巴巴的活命钱,过那种漂泊不定的日子,而所有这些正是约瑟认识的那些人的遭遇,也会成为约瑟本人的遭遇。诚然,假如他跟随母亲去里奥姆,他的一日三餐是有保障的。“但这还不够,不,还不够。”他一面想,一面把脸紧贴在窗户玻璃上,眯着眼睛,以便更好地追寻自己的梦想。别人在他姐夫的一个朋友那里为他找了一个公证人的书记的差事。不,决不,决不干那种事!那么,去工作、忍耐,受苦?是的,但为了一个令人羡慕的目标和锦绣的前程,为了财富和权力,而不是拿生命去换取别人允诺给他的干面包。他当然知道自己要为母亲着想,要帮助母亲。她难道不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我全靠你了……”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为她做牺牲,并尽快找到一份差事,因为他得养活她?……不,他的身上有的是力气,有的是勇气,但这都是为自己储备的,为他一个人……他很年轻。他可不想为她失去自己的生活。他心想:

“我决不会跟她走的。我会求让-卢克……他从来也没关心过我。但谁知道呢?现在他做什么都易如反掌了。他出名了,有自己的关系网。当时他不是利用他岳父吗?那我,我将利用他……”

他在记忆中搜寻着哥哥的面容。但他只记得哥哥一些彼此重叠、彼此更换的不同的模样,形成一个远离看得见的现实的让-卢克,但那也许更接近内心的真实。一个少年,光着脑袋,双手插在一件发绿的旧雨衣口袋里,在积满雨水的花园里游荡。一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紧绷着脸,炽热,疑惑,冷峻,睡着了都是那样。夏日的夜晚,他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约瑟记得那个半裸着的身体,总是焦灼地把毯子推开。噢!以他为榜样!这个让-卢克,没有关系,没有金钱,无援无助,他怎么懂得征服爱蒂 · 撒拉,成为卡里克特-兰昆的亲信,并认识那些掌握世界命运、决定战争与和平的人的?当然,在他的眼里,就像在许多年轻人眼里一样,国会议员不怎么有诱惑力。但是,由于动荡的金融业风光不再,权力最显而易见的形式无论如何依然掌握在那些议员的手里。让-卢克是多么懂得这一点,是多么懂得利用别人啊……他的职业生涯还只是刚刚开始,但对约瑟来说,那已经是功成名就了。最艰难的,他心想(就像让-卢克从前想过的一样),最艰难的就是冲破世界在它的财富和年轻人的渴望之间竖起的藩篱。跨越了那道障碍,就可能万事顺遂,什么事情都可能一蹴而就……以让-卢克为榜样,并超越他……他对哥哥的崇拜带有爱情的特点,其中也包含了激烈的对抗。有朝一日,他,约瑟,成为那个“功成名就的达格尔纳”……为什么不呢?

“让-卢克已经三十岁了,”他心想,“三十岁,已经老了……我……”

“看不见了,”母亲说道,“克洛蒂娜,去开灯。”

灯光把约瑟的面孔映在昏暗的玻璃上,上面映着的还有房间里灯罩下面的两个女人的影子。

玛蒂尔德突然顺应他的想法说道:

“我从来就没求过他什么。老天知道你可怜的爸爸去世后,日子是那么难过……但约瑟是他的弟弟呀。他总不能对他弟弟的前途也不闻不问吧……”

“你太天真了,妈妈,”克洛蒂娜小声地干笑道,“他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们……他也不会问我们的事了……但最使我吃惊的是,他那么让你崇拜。为什么?他是卡里克特-兰昆的部长办公室主任,也可以说是秘书和部下……他有钱。这不足为奇。当一个人娶了一个有钱的女孩,他是不难弄到钱的。”

“那撒拉银行不是出现金融崩溃了吗?”

“那些人会把自己的家人也毁掉吗……那么做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撒拉一定给了爱蒂一笔丰厚的嫁妆。至于让-卢克的政治生涯,我觉得太好笑了。他连个议员都不是。”

“他会成为议员的。”

“你觉得有那么容易吗?你知道莫里斯参加了上届的选举,却没有选上,”克洛蒂娜说道,语调中充满妻子的柔情,其中有对所爱的人近乎母爱般的自豪和对世界上其他人的极度蔑视,“莫里斯……他是那么聪明,那么能言善辩,那么高贵杰出……而这个小家子气,这个微不足道的让-卢克……他在你的眼里才是大人物,妈妈。你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是你的莫里斯才这么想我的吧?……我经常上当受骗吗?……”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发出蝰蛇般的咝咝声,这是女人们在家里吵架时常用的方法,“喂,把剪刀递给我。”

“剪刀在哪里……就在你眼前……我想说的是你缺乏经验。”

“那你倒是很有经验啦?你让我笑掉大牙!”

“我只是重复了莫里斯所说的。”

“那当然。”

“你嫉妒让-卢克,而与此同时,你又指望他能帮约瑟一把。可这件事……我要再说一遍你很天真,你最好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莫里斯身上,那我会同意的,但你却去崇拜那些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情的人。”

“噢!够了,够了!闭嘴吧!”约瑟喃喃道。

家族的标志(2)

但母女俩没听见。他打开窗户,向外面探出身子。……逃走吧……逃离她们……刺耳的声音继续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到爱蒂,四年前,在让-卢克的婚礼上瞅见过一次。她是多么漂亮啊……但是,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现在满街都是……她们是那么容易……她们是那么容易……到手……惟独他渴望的那些才很遥远,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刺激着他的欲望。实现的抱负,金钱,它们对于赢得女人的爱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重要了,但对个人,对自己,对自己的德行却是不可或缺的。一辆汽车,就像现在在公路上行驶的那一辆,一辆漂亮的、静静地行驶的汽车,它比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更让人觊觎。那辆汽车在他家的门前停了下来。是让-卢克。

“把台阶上的灯笼点亮。”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叫道。

她站起来,像个年轻人一样兴冲冲地跑到窗户边。克洛蒂娜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约瑟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喃喃道:

“好漂亮的家伙!”

那只不过是兰昆的汽车,让-卢克常常拿来开罢了。但在达格尔纳家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车并不是他的。

大门在让-卢克面前打开了。他在门口停了片刻,摘下帽子。他衣冠楚楚。他和继母、克洛蒂娜拥抱,之后拍了一下约瑟的肩膀:

“现在是个大人了啊……”

第一个让约瑟震惊的变化是他的声音,他对哥哥的声音,比对他的面孔以及他说过的话记得还要清楚。他记得哥哥那故意变得朴实、单调、中性,但每个字都由于强忍的激情和因一种绷紧的悲怆而微微颤抖的声音,现在却是轻柔的,不变的,只有一点轻微得不易察觉的,有时是嘲讽有时是疲惫的声调变化。让-卢克瘦了,说话特别地少,但非常专心地听别人说话,专心得就像一只正在窥视的猫一样,这是他早些时候从卡里克特-兰昆那里学到的(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然后,一个冰冷的面具突然掩盖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变得敏锐,不像从前那样冷峻,但更谨慎,更加难以捉摸。哥哥、母亲、克洛蒂娜,他们三个人所说的一切,财产清单,遗产,约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他带着怎样的兴致注视自己的哥哥啊!让-卢克瞟了一眼墙壁和家具,它们唤不起他的任何感情。

“这样才好,”约瑟心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人都要摆脱童年时的回忆,就像蛇褪去一层旧皮一样,没有遗憾……换了我……”

他因为心中充满希望而瑟瑟发抖。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呢?……下一届选举,让-卢克会被选为议员,很快就会当上部长。他在让-卢克身边扮演的角色将是现在让-卢克在兰昆身边扮演的角色。让-卢克幸福吗?可是,这年月,谁还去关心是不是幸福?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活下去!保护自己……用爪子和牙齿保护自己不受其他人……

约瑟站在窗户边,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达格尔纳太太说话很激动。让-卢克眯着眼睛听她说。克洛蒂娜刺耳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有一刻还试图盖住玛蒂尔德的声音。约瑟听见她说:

“在这个屋子里,没有一样东西价值超过十法郎。”

“可这里,”她母亲辛酸地说道,“有一些对你哥哥来说非常宝贵的回忆,这并不是因为其商品价值,而是有一股感情在里面。我说得对吗,让-卢克?”

约瑟没有听到回答。他溜到屋外去了。他将在花园里等哥哥,跟他一起走。他将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见他一会儿。他也许会从他那里得到的不是帮助,而是一个建议,谁知道呢?他突然觉得虚弱和孤单。

当让-卢克出来的时候,约瑟冲了过去,用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

“你能把我带到巴黎吗?……我答应了一个同学……到巴黎后你随便把我放到哪里……”

让-卢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上车吧,我的老弟……”

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看着阴暗的墙壁,点亮的灯笼以及现在几乎看不见的老杉树的影子。他让弟弟上了汽车,他们一起走了。

2

跟约瑟说话的时候,让-卢克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人们对此很少在意。对约瑟来说,让-卢克已经是个成功人士,已经成熟了,可让-卢克本人却认为自己还不成气候,仍然站在事业的门槛上,周围尽是些老家伙。他微微一笑,但心里很沉重。他羡慕约瑟。在约瑟的眼里,成功依然保持着梦幻般的美丽和魅力;而对他来说,成功还没有出现,他就开始怀疑成功是否存在。或许会取得部分成就,这些成就会受到怀疑自我、痛苦、嫉妒、害怕的腐蚀,但胜利带来的那些强烈感受,可能才是这个小约瑟所想象的那一切,可这些,只不过是孩子的幻想。总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去攫获,更稀罕、更艰难、更不易得到的东西需要获取,还有竞争对手,及失败的担忧。在约瑟的年纪,失败甚至是令人激动的。年轻人在痛苦和灾难中会找到一种隐隐的快意。而对他来说,想象中的失败都是不可能忍受的。当他一想到下届选举有可能失败,他就早早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容忍的耻辱,这种耻辱把他身上的一切快乐都一扫而光,可是当他想到可能获得议员职位,打开他事业大门的钥匙时,他并不觉得快乐。唉!是的,那时的他就会像兰昆或者雷苏尔一样。他会永远拥有兰昆和雷苏尔喜欢的东西……那之后呢?

这个小约瑟用怎样羡慕的眼光打量这辆汽车和他哥哥的衣服啊!他对哥哥说话时是多么毕恭毕敬啊!他又是多么仰慕地听他说话啊!有那么一瞬,让-卢克品味着宁静,在野心勃勃的人的心中是很少有这种宁静的。这条他觉得那么漫长、走得那么慢的道路,在约瑟的眼里却是极速的旅程。刹那间他对自己永远的不满平息了,消失了。他问道:

“你到巴黎做什么?”

“不做什么。但我可以离开家在外面过一夜,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幸福吗?”约瑟突然低声问道。

家族的标志(3)

让-卢克心想:

“就这一点而言,他不像我。我永远也不会如此……唐突地问这个。他比不上我谨慎,比不上我有耐心……”

约瑟的皮肤非常嫩,像女孩子,稍一激动,脸颊就会泛起红潮。他焦急地等着哥哥回答。

“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让-卢克心想,“与他比起来,我可能是幸福的!”

他大声说道:

“对你来说,什么是幸福?是女人的爱情,金钱,还是实现了抱负?”

“啊!爱情,那个嘛,很容易得到……金钱,按照从前的意思来理解,在战后,我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嗯,我的意思是说,在金融领域不再有传奇故事,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寻找合适的词语,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而且是如此苍白无力的词,他显然很生自己的气,“今天,只有政治。”

“你母亲跟我说你要去里奥姆生活。”

“是的。”说完,约瑟叹了一口气。

“不错啊!”让-卢克说道,“在那里,抱负也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有一点点差别,成功也一样,只有一点点差别。”

“你是在取笑我吧?”

“没你讲的那么严重。”

到了巴黎,让-卢克带弟弟进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家餐厅,请他喝酒。餐厅里有许多女人,是那种,他心想,是那种可以讨男孩子喜欢的女人。但他忘记了在约瑟的那个年纪他自己有别的愿望。他把弟弟介绍给一些女子,但约瑟显得无动于衷。

时候不早了,让-卢克看了看时间。

“现在走吧。你想要汽车把你送回维希纳吗?”

“噢!不,我求你了……”

“那你睡在哪里?去我家里睡吗?”

“不,不,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会借我一张床过夜的。你还有急事,我们走吧。”

“我还要打个电话。”让-卢克说道。

约瑟在电话亭门口停住了,哥哥轻轻地把他推了进去。

“进去吧,没关系的。”

他叫人把电话转到卡里克特-兰昆那里。他和兰昆交谈了一阵子后,突然发现约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女人,不是发财的迹象,不是汽车,约瑟羡慕的是这个,是他与兰昆的亲密关系,是进入那个掌握权力和财富分配权的世界。

当他们走出电话亭时,约瑟说道:

“你一定会觉得这很可笑,但我万分羡慕你。我前面的生活是那么艰难,那么狭窄,而你……可你是怎么做到的?秘诀是什么?……有没有秘诀?……靠工作、机遇,还是才智?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也一样,我想成就一番事业,想出人头地。噢!我这么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让我喝了酒。否则,我是不敢说出口的。你会嘲笑我,是吗?那可不好。也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成功了——但得不偿失……’”

“那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让-卢克耸了耸肩膀说道,“要认得人。这,可能就是惟一的秘诀。但这是学不来的。凭着本能去认识人,要么永远不……”

他把手伸给约瑟:

“晚安,小家伙……”

约瑟低下眼睛,喃喃道:

“晚安……”

让-卢克看着他慢慢地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在茫茫黑夜中,在雨中长时间地漫步,在那些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孔的行人中被唤起的梦想,有朝一日扬名天下的炽热的希望,对啮咬着你的心灵的成功和行动的渴望,这种渴望从今往后任何爱情都不能与之相比……黑暗中的小酒吧,朋友,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狂热的漫漫长夜,温柔的梦乡,所有这一切都是约瑟现在拥有的财富。

3

不久前,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让-卢克见到了杜尔丹过去的情妇玛丽 · 贝朗热。杜尔丹是他的隐痛……“我这一生惟一的懦夫行为,”他心想,“不可饶恕……”然而,他还是走到了玛丽身边,跟她攀谈起来,但没有提到杜尔丹,而是谈她本人,希望从中了解杜尔丹的近况,他的苦难是否已经结束。玛丽同样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让-卢克得知她还住在费鲁街,他好想再回去看看那间房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许跟他想去他生活过的拉丁区一样,跟他想去蒙帕那斯的这家咖啡馆一样(曾经多少次他在这里吃一个羊角面包、喝一杯牛奶咖啡),跟他想回维希纳一样。只有在那里,在那条走过的路上来回踱步的时候,他心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深深的不满足才会平息下来。于是,当他跟着一个在街上遇见的女子,当他跟她一起上楼走进那个阴森森的出租屋,他试图通过对过去苦难的回忆,来刺激现在的快乐。红棉布窗帘,冷冰冰的被单和退了色的壁衣,使他想到等会儿,他就会回到那个舒适漂亮的房子,见到从前那个他那么想要的爱蒂……他心想,也只是在这个时候,爱蒂的形象才重新变得美丽娇贵……

玛丽是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她的胸部和腰都很瘦,脸上不施脂粉,双颊瘦削,微笑时眼睛里看不到喜色,大笑时眼睛更深、更加焦虑不安。这第一个晚上,她穿着一件很不起眼的黑色外套,外套的皮翻领已经旧了,镶边是红棕色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就像四年前她第一次到让-卢克家一样。

从那以后,他们又见了好几次面,他又和她一起回到费鲁街。那条长长的黑黢黢的走廊,走廊的一头被煤气灯照亮,当他看到这条走廊的时候,他感到时间被废止了,感到他走进去将见到躺在炉火前的那张小沙发上的爱蒂。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像从前一样注视着走廊里的那一道苍白细小的火光,一股从各个方向吹来的看不见的微风时不时地把那道火光吹弯,然后又变直了,直直地一动不动地燃烧着。就是在这里,在这扇门前,他把两只沉重的银烛台放到地上。那一天是多么的冷啊……他是多么悲惨,穿得多寒碜,心是多么沉重啊……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决定把爱蒂弄到手,想把她作为跳板来利用,而她差点就成了毁灭他的祸根。也许,假如他放弃了爱蒂,另一个女人,现在……

年轻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如此卑下的对幸福和宁静的需要。那个时候,对于宁静,与其说他渴望,不如说很恐惧。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只渴望战斗,渴望成功。他想到约瑟,羡慕他的那种年轻人的火热的力量,惟有那种力量可以用不着幸福。

那天晚上与约瑟告别后,他去了玛丽家。当他敲响她家的门、她问是谁、声调里充满期待和恐慌时,他清楚地猜测到她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家族的标志(4)

当她打开门时,他低声问道:

“您在等谁啊?”

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走了进去,她叫他坐下,用一盏酒精灯为他准备茶。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她突然问:

“您过去常来这里见爱蒂 · 撒拉,是不是?”

“是的。您认识她?”

“以前认识她……现在她是您的妻子了……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让人同情,向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女人诉说自己的忧愁和对生活的失望。然而,他羞于启齿,没有说出来。

她说道:

“我也一样,我嫁给了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小伙子。但我并没有觉得特别的幸福。”

她的两眼紧盯着敞开着的、漆黑一团的窗户。她凝望着张大嘴巴的黑暗,带着渴望,带着绝望。

他问道:

“您现在没有家吗?您没生过孩子吗?”

“我没生过孩子,我离婚的时候与家人闹了矛盾。现在独自一人。”

“您工作吗?”

“是的,我做秘书,打字员,顾问律师,什么都做……在一家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他们给的薪水很少,不定时给,但他们到底还是会给我钱。我可以生活下去。在这个年月,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可以帮您。”

一开始她没有回答,而后她说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惊讶地看着她:这种消极状态与他自己的心态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把他打动了。有一些女人——他想到爱蒂——是那么难以击败,是那么轻率,是那么自鸣得意。而另外一些女人,在经历不幸、破产、社会灾难之后,不知所措,放任自流,然后自生自灭。而这个女人看上去是被遗弃了,没有亲朋好友……

他问道:

“您允许我过来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没有笑。她定定地看着他,但好像没看见一样。她仿佛在内心深处寻觅对一副面孔的记忆和一个已经沉寂了的声音。

4

达格尔纳一家三口住在一栋崭新的白色建筑的最高一层,在布瓦森林边上。住在那么高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在巴黎大街上听不见的浪涌般的声音,便在窗前呼啸起来。走到玻璃窗户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冷气。天空是恬静的,布瓦森林里的黑黝黝的树梢几乎一动不动,但在这里,在阳台上,在客厅的门边,风不停地游荡、呻吟、呼啸。

那天晚上,就像出了奇迹一样,达格尔纳家里没有客人。

这套公寓,前面的四个大房间,阳台,白色方纹帷幔,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举行酒会,为了说话声和笑声而专门设计建造的。房间里寂静得就像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酒会对让-卢克来说,是深思熟虑之后采纳的一种生活方式,尽管他不喜欢上流社会,但他认为那是必不可少的。在吃完美味佳肴之后,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易如反掌。为了各自利益的小交易,相互吹捧一类的事情在两扇门之间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人们到他家里来,为的是见到一些政治家和兰昆,尤其是兰昆总是被固定安排到场的。真是奇怪……这种社会上的成功从某些方面看来,他觉得那么缓慢。但对于金钱,却是如此唾手可得,都让他觉得厌恶。他没有财富,但职位、工作,这些对凡人来说代表了神奇的机遇的东西,于他却是触手可及,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更多的是出于友谊,出于仁慈,出于彰显权力的欲望,而不大是出于阴谋诡计。这些政治家爱打趣,爱开玩笑,满不在乎,他们最大的缺点是需要别人崇拜,哪怕是被一个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的崇拜,还有就是显示他们的权力。一句话,一个微笑,一口吐出来的烟……令人垂涎三尺的职位比辛勤劳作更容易到手。那离财富还差得远,但每月这里弄个三千法郎,那里拿个四千法郎,接待客人,着装打扮,扩大社交圈子,增加制造这些关系网的机遇,这些活动所需要的经费就都有了。获得权力和实现雄心壮志的梦想在那里充当什么角色呢?……成功,当它遥不可及的时候,富有那种梦幻般的美丽,但是一旦它出现在现实层面,就显得很肮脏很渺小。

在让-卢克的对面,被一盏灯照着的白色沙发上,爱蒂半卧着,露出宽大衣袖里漂亮而光溜的胳膊。她长得美极了,身形有些笨重,动作有点迟缓,但她的脸蛋光彩照人,肤色无与伦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缎子晨衣,露出丰腴的、像大理石一样纹理细密光滑的肩膀。她那一头金发束在颈脖后面,她时不时地抚摸着它们,动作漫不经心,就像抚摸一只宠物一样。

“真是个漂亮的尤物!”让-卢克想。

他的心中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没有任何感情了——这个从前他那么渴望得到的女人。

当初他来到她的身边时,心中可是充满了爱啊!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现在,他心想,她就是自己幻想深度破灭的罪魁祸首。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生活圆满,经历过火热的激情,心灵充实了,就会万事顺遂,就能达到一种内心的平衡,可是现在……这场爱情因为报复的念头,因为利益和算计,早早就变味了……也许他也错了,错在只愿意爱值得爱的人。也许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才是爱情惟一明确的标志。他皱了一下眉头。爱情……起码,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是一种与成人不相配的感情。现在,他是个成人了,但在他钟情爱蒂的时候,在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对他那样一个孩子来说,应该有自己的位置,应该存在,并且至高无上,而现在幻想破灭了,酒足饭饱后,其他的忧虑和别样的激情自然就占据了爱情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一个渴望,一种欲念,一个梦想……

他气愤地叹了一口气后,站起身来。爱蒂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他,看见他时显得很吃惊。他自己也一样,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就像被惊醒一样,心里想:

“这个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

他俩彼此都不适应对方。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一起经历过苦难,有过夫妻间的肌肤之亲,有了孩子,但他们彼此却并不习惯。而且,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觉得放松,倒是无意识地感到一种拘谨,两人都希望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让他俩获得解脱。

她用微弱的、很不情愿但还是发出来了的生气的声音说道:

“你还不睡觉吗?”

“不。还不睡。”

家族的标志(5)

“把那盏灯关了……不,是另外那盏。你没发现它刺到我的眼睛了……”

他照她说的把灯关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待在家里的时候,本能地,他所有的心思都到了外面,到了大街上。那些黑暗沉寂的大街,年轻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在那些大街上游荡,那么孤独,那么凄惨,却又那么无牵无挂,满怀一切希望。他叹了一口气,把白布窗帘放下。爱蒂任性地只穿白色,周围的装饰也无一例外地选择白色。这时,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突然心想,她是多么像阿贝尔·撒拉啊,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那种专注,那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两人都能沉得住气。但他俩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这个女人的秘密和那个死去的人的秘密没什么两样:他们的心中只有虚荣和肉欲。

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小洛朗,他的儿子住在最里面的卧室里。他走进儿子的卧室,看着他睡觉。孩子的块头很大,很漂亮,气色很好但像动物一样,没有灵气,没有表情,就像是爱蒂的翻版。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这个儿子,总是暗暗惊讶地打量着他:“这个奇怪的种子,是我播的吗?”

那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瑞士籍保姆正在灯光下缝补衣物。他问了问孩子的身体是否好、孩子是不是很乖这些日常问题,但他没有听她的回答。啊!这个孩子过早地来到他的生活中;他太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因而不能分出精力来给他,为他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这也许一直是他和这孩子之间的屏障,就像他和爱蒂一样,他的本能是付出,但却期待、要求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爱蒂是没有区别的。他俩总是担心受骗上当,担心在爱情中吃亏,担心信赖对方,牺牲自己。……他们在算计爱情,在爱情的斤斤计较上是何等地顽强啊!……他们的爱情……由于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孩子被惊醒了,捋开盖在前额上的金发,目光转向让-卢克。那个瑞士女人马上示意让-卢克出去。但他没有走,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把头埋进枕头里。让-卢克走了出去。

才十点钟。也许,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在烟雾中,在一张他非常熟悉的偏僻的桌子边,他会见到玛丽,她孤身一人……他微微打开门,对动都懒得动一下的爱蒂说:

“我出去……”

他走到大街上,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他旅行结束后回到家里一样。

5

接下来的那几周里,让-卢克多次和玛丽 · 贝朗热一起去巴黎郊区,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她总是很乐意地接受让-卢克的计划,总是默默地顺从他,他喜欢她的这种百依百顺。一个星期六,当他问她喜欢去哪里时,她不让别人察觉地略略犹豫了一下之后,用令他吃惊的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巴尔比松……不知您想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天冷极了,5月的树上已经长出了新叶,在冷冰冰的大雨下流泪。整个森林都在流水,天空又低又暗,在平原上能听见大风呼啸而过,而森林里每一根树枝,每一棵灌木上都有小溪般湍急的流水声。汽车缓缓地往前走着,在车辙中颠簸着。他们关上了车窗,雨水轻轻敲打着玻璃,不停地发出簌簌声,如泣如诉。

“什么鬼天气啊!”让-卢克生气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

“不,不,我求您了……”

她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在绿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湿透了的树叶中间,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肌肤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与爱蒂白皙冷静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视她那纤细的面颊和黑色的眼圈时,他感觉到某种欣慰,这欣慰中有怜爱和说不清的柔情。

他们吃午饭的那家酒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灰蒙蒙的。窗前种着一棵丁香花,花枝紧贴着窗户玻璃,盛满雨水的树叶沉甸甸的。玛丽推开窗扇,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阵阵微风中颤抖的湿漉漉、香喷喷的花束。

已经不早了。他们是在两点钟的时候离开巴黎的,现在天空渐渐暗下来了,因为下雨而变得黑沉沉的。午餐吃得很慢,吃了很久。整个酒店,整个村庄都好像空无一人。玛丽突然说道:

“我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在冬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天寒地冻,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出门,也是在这家酒店里……”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上从来也没有流露过如此多的激动。他不敢问她是和谁一起来这里的,他害怕听到杜尔丹这三个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一种奇怪的锥心般的痛苦感觉像刺一样,扎进了玛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望。

午饭后,他们从酒店里走了出来。在酒店的邻街有一个让-卢克熟悉的小酒吧。他们沿着一堵镶了石块的矮墙往前走,那些石块被雨水冲刷后露了出来,湿漉漉的。玛丽偷偷地用手摸着矮墙粗糙的压顶,就像在抚摸一个亲密的面孔。雨一直在下下停停。能听见流水声,檐槽的嘘嘘声,以及风在平原和村庄周围的田野里的呼啸声。玛丽不再说话。她看着街边的房子、树木和小五金店,店里的家用器具中间,有一颗以前圣诞节留下的银星在闪闪发光。她好像认出了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街道的拐弯处。她在这里搜寻什么回忆呢?他们从两条道路拐角处的一个喷泉前面经过。她微微闭起眼睛,就好像为了更好地谛听潺潺的流水声一样。而后,她又开始往前走。她摘下了那顶永远不变的黑色贝雷帽,把头伸到雨中。发现她突然步履蹒跚时,他挽起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小姑娘?”他柔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她冻得发抖,把衣领重新竖了起来。

“您冷啊?……来……我们加快步伐!……”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这微笑浅浅的,从嘴唇上掠过,使那双黑眼睛显得更深了,忍住没流出来的泪水闪着光。

华灯初上,把房屋照亮;之后,他们听见活动遮板关上的缓慢沉闷的声音,门闩拉上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乡村显得更加阴沉。他们走得更快,靠得更近了。他拉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里。天边现出一道红色的透明的色调,乌云好像突然翻腾起来,轻盈地,露出明朗天空的隐隐约约的反射光。

酒吧是一栋低矮的小房子,周围是一块有支柱的露台和一座栽种了丁香花的花园。他们走进酒吧的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惟有一只小白猫睡在草椅上,在那个生起了火的壁炉前面。这种温馨的家庭氛围神奇地与酒吧的装潢,与浸透了墙壁的陈年美酒的芬芳融合在一起。

“有火……多幸福啊!”玛丽喊道。

她把手伸到火边。她冷得发抖。片刻之后,她的双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美妙啊!……”

她冲让-卢克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这个孩子般的手势把他触动了。

“谢谢!”

家族的标志(6)

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虑和痛苦的回忆……我们一起把它们忘记一个小时吧……您瞧,这里有火,有一只猫,有一台唱机,有妙不可言的香槟酒,假如您想要……您喜欢吗?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他把一把摇摇椅和一块垫子推到壁炉前面。

“在这种鬼天气,是不会有任何人来的。只要您喜欢,我们就待在这里……”

酒店老板娘是个一头银发的女人,那头银发围着肉红色的笑吟吟的脸梳成圆形,她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给他们倒了酒后告退,留下他俩单独在一起。

他们往壁炉里加了木柴,往杯子里倒了香槟酒。这香槟酒年份很久,所以几乎没什么泡沫,金色也变成了粉红色。唱机在播放曲子。时不时地,湿漉漉的门槛被一辆穿过雾霭的汽车灯照亮,但它随即就消失不见了。屋子里开始暖和了。让-卢克打开窗户,他们都不说话,而是默默地听着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在已经湿透了的地面上流动,向地底渗透像爱抚一样的轻柔而又急切的簌簌声。夜幕降临,一个冷飕飕的雾茫茫的夜晚,就像是秋天的夜晚一样。

老板娘推开门问他们还需要什么。

“先生,碰到这种鬼天气真是遗憾……你们原本可以在花园里用晚餐的。夫人,我们有那么美的丁香花,可惜它们没有阳光。先生和夫人一直待到明天吗?”

“不。”玛丽赶忙说道。

让-卢克低声说道:

“我们还不知道呢……”

老板娘出去后,他问道:

“您想在这里过夜吗?”

她坐在炉火边,手托着脸。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头也不抬地问:

“跟您吗?”

“跟我。”

“不。”

“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柔声重复道:

“不。”

“瞧啊,”他叹道,“这个回答真是毫不含糊啊。”

“跟它的问题一样。”

他把身子凑到离炉火更近的地方,把双手伸到火边:

“您没有情人吗?”

“没有。”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低声问:

“您多么像被遗弃了一样啊……遭遇不幸之后,有些女人重新站起来时会更加强悍,像毒蛇一样,只想着咬人……另外一些女人则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关在一所监狱里一样。”

“的确,”她喃喃道,“一所监狱……”

“您是那么孤独……我不会给您爱情。只是一个依靠,一个朋友……”

“噢!”她第一次转过头来,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道,“只做我的朋友吧。您别生气。您不要走。我不想做您的情妇,您本人也别那么坚持……您别说话……女人在您的生活中不会占据太重要的位置。可我,我是那么孤独……我再也不能允许自己失去惟一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她突然低声说道。

“那我呢?……”

“您很幸福……”

“不。”他叹着气说道。

终于有一个女人,他不必去战胜她,去迷惑她……她是那么贫穷,在她面前他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就是在这一刻,他承认了自己的忧愁,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安宁,它们唤醒了他心中的爱情。

6

第二天晚上,夜阑人静的时候,达格尔纳夫妇和卡里克特-兰昆参加完舞会后,准备回家。他们的朋友住的那栋房子建在奥德意的最里面,周围环绕着花园,所以要到停车的栅栏门那里,必须走很长一段路。爱蒂挽着兰昆的胳膊,兰昆则带着她沿着花园里的小路往前走,小路湿漉漉的,才下过雨。孟加拉焰火在树下燃放,发出微弱的光。

爱蒂像平常一样,身着白色的礼服。没有什么能让她更加美丽了。兰昆时不时地把少妇滑下去的白鼬皮短装拉回到肩膀上。让-卢克看着他们表演,却满不在乎。爱蒂在他身边,在他的房子里,在他的心目中不比一件家具更重要。

他们登上汽车。兰昆在高谈阔论。兰昆坐在爱蒂旁边,让-卢克则坐在对面,双臂交叉着,低着眼睛。当他们从一盏煤气路灯的亮光下经过的时候,爱蒂装模作样、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到头发上,抚摸着它们,捋着沉甸甸的发髻,发髻低低地束在颈窝处,照该季的时尚裹在一个镀金的发网里。看得见她的指甲和手指上的钻石在熠熠闪光。这时,兰昆往车厢尾部靠过去,不再说话了。他的脸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显得更年轻了。他朝前面亮出白色的牙齿。他神气活现地咬着一支雪茄。让-卢克想起四年前的兰昆……他现在是多么精神抖擞啊,身体也好,发胖了,很幸福!

真是个令人赞叹的兰昆……那时,他要让-卢克以“你”来称呼他。现在,当让-卢克用“你”来叫他时,这位部长却显得有些不快,不过这生气的表情很快就在诚挚的微笑下面,在一句“我善良的小达格尔纳,行啊”后面消失了。他拍拍他的肩膀,一边动作幅度很大地张开双臂、敞开心扉,一边说:

“这孩子,会前途无量的,假如他愿意听我的话……”

然后,他慢慢地放下手臂,在讲坛上的习惯使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拖长了,虽然这么做在日常说话中并无必要。即使是现在,在让-卢克和爱蒂中间,当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时,他都会边说边抬起手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仿佛他在给无数的人作演讲一样,而这只手抬起来后,会一动不动地停留很长时间,好像要让观众们好好看清楚一样,因为他知道观众的感觉是非常迟钝的。然后,他把手慢慢地重重地放到膝盖上,矫揉造作地学着拿破仑的气势。

家族的标志(7)

让-卢克还记得他的眼泪……是的,他不止一次地趴在他的怀里哭过,这个善良的兰昆……那可是真眼泪,涩涩的,沉甸甸的。

“我对他是多么穷追不舍啊,”让-卢克心想,“我……嫉妒他吗?当然有可能,当然了。我想要他的位置。我想进入人生的那一个阶段,一切都已经在一条平稳的大道上提前投入和计划好。每一个职业,在起步之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停滞不前。机器在犹疑,命运在犹疑……这时,人会重新感觉到精力消耗和急不可耐,内心深处还在怀疑,这一切也许得不偿失。”

他叹了口气,然后突然睁开眼睛,因为兰昆突然的沉默让他觉得奇怪。只是一瞬间,但他清楚地看见兰昆的手在爱蒂的毛皮短上装下面搂住了她的腰。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动了一下,随即那只手不动了,隐藏了起来。让-卢克把头扭到一边,透过车窗玻璃,专注地看着夜色。当他重新把目光移向他的妻子和兰昆时,发现他俩隔开了一段距离,兰昆把手交叉着放到胸前,两只手被雪茄的火光照亮了。

“错不了!”他心想。

他太了解爱蒂,肯定他们有私情。他注视着兰昆,大腹便便的,头发做作地捋到后面,圆溜溜的小下巴很结实,下巴上面还有一条小沟,他的两眼闪闪发亮,透着自信的预言家的庄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有可能是爱情吗?……至少包含有爱蒂使用这个词时所表示的意思?……不,这一次。依然是利益关系。“她一直都喜欢一个成功的男人。”他心想,同时想起了博罗歇。他根据现在依然感觉到的隐隐约约的痛苦,惊奇地估量着他和爱蒂那段毫无疑义的插曲在他的生活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汽车现在沿着河堤前行,球形路灯,有规律地间隔一段时间后,把车厢照亮,坐在车子里面的人一个个都不说话。让-卢克闭着眼睛,回到了平常的姿势:两臂交叉着紧紧地抱在胸前,脸扭到了一边,而他的妻子和兰昆则悄悄地分开了。汽车在兰昆的门前停下了。

7

让-卢克和他妻子的口角是因为哪一句话不投机引起的,两人都已经忘记了,此时此刻,他们气喘吁吁地听着对方脱口而出的话,恶言恶语像是从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喷发出来的,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们从不吵架。他们只有对彼此的冷漠和疏远,这是一种已经把他们牢牢控制住的接近动物般的厌恶。他们睡在黑暗中,恐惧地感受着邻近的那副身体的气息和热量,如此接近却又如此不共戴天。他们还在克制着他们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把床头灯打开,这起码能让脸上的表情自由地表现出他们的忧伤和仇恨。他俩的身体都僵持着,尽可能地远离对方,但是他们每动一下,两个人已经彼此习惯了的、极不情愿地贴在一起的身体,就因为生气而一起颤抖着,就像从前他们一起因为欲望而颤抖一样。

“你从来就没爱过我!你没心没肺。你从来就没给过我一点点温情。”

“那你呢,你可真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啊,利欲熏心,爱慕虚荣,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她轻轻地干笑一声。

“利欲熏心?我建议你说这个词!……嫁给你这样的一个穷鬼,我得了什么利啦?……想想吧,想想吧!那时你既没有钱,又没有前途,甚至连职业都没有,而我,我是……”

“是的,我知道,你是撒拉家的千金小姐!……前程似锦,生活有保障!……还有丰厚的嫁妆……我们等来的却只是拍卖行、执法员……可我指责过你吗?我没把你养活吗?”

“靠你养?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对你和兰昆同流合污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股票的事情吗?我当时病得那么重,孩子才出世,我们一无所有,一分钱也没有,每天就吃点面包,反正你能弄到钱,可以照顾我,救我,可你却没有做!……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如意算盘吗?得了吧,你还嫩着呢,”她小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仇恨,“我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当你还是个可怜巴巴的穷学生,在沙龙里既不知道怎么站也不知道怎么坐时,所有那些同流合污的事情我就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想闯进兰昆的核心圈子,参加到他的秘密勾当中,一有可能就准备敲诈勒索,利用他的政治才华来实现你自己的野心……噢!不要笑……你必定非常嫉妒他,我看得很清楚……“

“不至于。”他柔声说道。

“嫉妒这个词也许并不准确……你是觊觎……就是这个词……你的心里只有觊觎和怨恨……而且你一直是这样……一边是自己的前途机遇,一边是妻子孩子的痛苦,哪一个做丈夫的,哪一个做父亲的会像你这样算计、谋划、思虑、权衡?我和孩子,我们俩在你的前程规划中是两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承认吧……我们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负担。假如那个时候我可以死掉,孩子也跟我一起死,你是不会惋惜的,嗯?这就是你所需要的。这就是你希望的。”

“那时我们举目无亲,周围都是些漠不关心的人,我没有钱,没有工作,只有一个希望:兰昆。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还指责我这么做?……为什么?……你从我的盘算中,从我的野心中捞到了好处,你是第一个从中捞到好处的……我承认自己不大想到你,可你呢,难道你很关心我吗?假如我当时答应接受那几万法郎给你治病,一旦你的病治好了,美貌也恢复了,你会不急着把我甩掉,就像你现在准备做的一样?一旦花掉那笔钱照顾你,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给你快乐,那我还剩下什么呢?啊!要是你以前能让我信任,要是我能感觉到你的柔情和忠贞……我现在就会全心全意爱你,”他突然说道,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对她说话,“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是你,是你把我变成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的!什么也不要指责我。我是铁石心肠,没有错,但我热烈地希望在这个流氓婊子的世界里,我这颗冷酷的心不要改变,这颗心是你把它榨干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是我?……你疯了……”

“你还记得博罗歇吗?”他喃喃道,即使是在过了许多年后,每每说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博罗歇?……你的记忆力还真不错……”

“我什么都没有忘记,”他低声说道,“你让我心里充满仇恨,因为我全心全意地为你牺牲,而你却只想着这个:利用我对你的全部的疯狂的爱,因为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爱……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的爱情中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利益和野心的。你知道,不是吗?是的,你想利用我的天真、柔情、希望和青春,然后欺骗我,并嫁给博罗歇!……是的,我非常清楚,这很平常,很普通……只是,这让人刻骨铭心。”他轻轻地说。

“孩子气的玩意儿……”

“没有孩子气……这是惟一刻骨铭心的东西……过后,忘记了……过后,原谅了……所以,你,我非常清楚你要离开我去投奔兰昆。你以为这会伤害到我吗?……去吧,谁拦你了?去吧……”

“兰昆?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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