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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书籍名:《玫瑰之名》    作者:翁贝托·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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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大火灾,在措手不及、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地狱的力量占了上风

老人默然不语。他摊开双手放在书上,似乎在抚摸书页,将它们压平,以便于阅读,或者像是要把书护住,免于受到鸟爪的攻击。

“这一切都是徒然的。”威廉对他说,“现在已经结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本书,其他人都白白死了。”

“并不是徒然的。”佐治说,“也许是太多人。如果你需要证据,证明这本书受到诅咒,那你已经得到了。为了确证他们并未白白牺牲了生命,再死一个也不足惜。”

“阿德索!”威廉叫道,“守在门旁。别让他出去!”

可是他说得太迟了,因为早先我就想扑向那个老人,所以黑暗一笼罩,我便跳向前去,想要由另一方绕到桌子对面去。等我意识到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佐治可能乘此机会溜向门口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撕纸声——有点模糊,因为那是由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同时我们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刺耳的铰链呻吟声。

“镜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两人循声冲向入口。我绊倒一张凳子,摔倒在地。但现在也管不了什么疼痛了。我只想到一旦佐治将我们关起来,我们永远也别想出去了,在黑暗中我们别想找到打开门的方法,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由这一面该怎么操作机关。

我相信威廉也和我一样奋不顾身,因为我们两人同时奔抵门阶,用力压向朝我们关来的镜子背面。还好我们及时到达,在我们的压力下,门停住了,随时再度打开。很显然的,佐治自知这场冲突并非势均力敌,所以放手离开了。我们从那被咒的房间跳了出来,可是我们不知道那老人朝哪个方向而行,眼前仍是透不过气的黑暗。

突然间我记起来了:“老师,我把打火石带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威廉叫道,“快找到油灯,把它点上呀!”

我又转身冲向“非洲之末”,在漆黑中摸索油灯。感谢上帝,我立刻便找到了,然后从僧衣里掏出了打火石。我的双手颤抖,试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

威廉在门口喘息道:“快点,快点!”

最后我总算打出了火花。

“快点!”威廉又催促我,“不然那老人会把整本亚里斯多德都吃掉!”

“而且死翘翘!”我接口喊了一声,赶上前去,加入了搜索。

“我才不管他死不死,那该死的怪物!”威廉吼着,左右移动,东张西望,“他吃下那么多毒药,必死无疑。但是我要那本书!”然后他停下来,又沉着地说,“慢着。我们要是再这么慌慌张张的,永远也找不到他。别出声,我们暂时不要动。”我们停住脚步,屏息不动。在寂静中,我们听到不远处有个人体撞到书橱,把几本书撞落的声音。

“那边!”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我们朝着发出响声的方向奔去,但立刻又意识到我们必须放慢脚步。事实上,一走出“非洲之末”,图书室里又充满了气流的呼呼声,和外面的强风相呼应,只要一加快脚步,油灯的火焰便有熄灭的危险。由于我们不能移动太快,我们必须让佐治的行动也慢下来。可是威廉的想法不同,他喊道:“现在我们又有光亮了,你跑不掉了,老家伙!”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这揭示可能使佐治感到困恼,因此他凭着在黑暗中感知的本领,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不多久我们又听到另一声响声,循声走进“Yspania”的“Y”房。我们看见他趴倒在地上,双手仍紧握着书,试图从由桌上滑落的书堆中站起身。他想要站起来,但仍继续撕着书页,决心尽快把他的掠夺品吞掉。

等我们赶上前去时,他已站起来了,觉察到我们的逼近,转身面对我们,向后退却。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显得十分恐怖,五官扭曲,一缕汗水由他的前额沿着脸颊流下,平常一片死白的双眼布满了红色血丝,嘴上挂了几片碎纸,看起来就像一只吃得过胀,再也吞不下食物的野兽。由于忧虑的折磨,在他血管里流动的毒药,以及他那迫切而骇人的决心,他平日可敬的身影此刻却显得非常恶心怪异。在别的时刻他这样子说不定会使人发笑,但此时的我们也与动物无异,像朝着猎物逼近的狗。

我们大可镇静地擒住他,但我们却猛然地扑向他。他扭动身子,双手将书本紧抱在胸前。我用左手揪住他,右手试着把灯举高,但一不小心灯焰就烧到他了。他感到一阵炽热,发出一声低喊,几片碎纸由口中喷出,同时他的右手松开了书本,朝着油灯用力一扫,使得油灯蓦地自我手中飞开——

油灯正好落在刚才由桌上滑落的那堆书上,灯油溅出,火焰立刻跳上脆弱的羊皮纸,那堆书便像干柴般哗哗剥剥烧了起来。

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发生,仿佛那些古老的书籍早就渴望着燃烧,在一瞬间为它们的饥渴得到满足而兴奋欢笑。威廉眼看情形不对,放开了瞎眼老人。佐治感觉到他已挣脱了束缚,忙向后退了几步。威廉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太久了,不知是该再抓住佐治,还是该先扑灭那一小堆火。有一本年代较久的古书在一刹那间便烧尽了,只留下一抹向上窜跃的火舌。

可能会把小火苗吹熄的强风,却助长了跳跃的火焰,甚至还带着火星子乱飞。

“把火熄灭!快点!”威廉喊着,“不然什么都会被烧掉!”

我冲向那堆火,却又停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赶过来协助我。我们伸出双手,眼睛则忙着搜寻可以灭火的东西。我灵机一动,急忙脱下僧袍,丢向那团火。但现在火焰已窜得很高了,不一会儿便吞噬了我的衣服。火势有增无减。我缩回灼热的双手,转向威廉,看见佐治又靠了过来,紧挨在威廉身后。变得十分强烈的热度使得老人轻易地察觉了。所以他确知火的位置,把那本亚里斯多德的《诗论》续集丢进火堆里。

在一阵暴怒下,威廉用力推了那老人一把。佐治撞到一个书橱,头正好撞到橱角,他倒在地上……但威廉发出一声低咒,对他不加理会。他转身望向那堆书。太迟了,那本被老人吃剩的书,已付之一炬。

这当儿,在狂风的挟带下投向四周的火花,已经在另一橱书上找到新的落点,转成熊熊怒火。此时,房里的火场已不止一处,而变成两处了。

威廉意识到我们无法徒手将火扑灭了,便决定以书救书。他抓起一册比别本书装订得更坚实的书,试着以它当做灭火的武器。然而,在他用那本书扑击火堆之际,反而激起了更多火花。

虽然他试着用脚把火花驱散,却得到了反效果,燃烧的羊皮纸碎屑像蝙蝠般在半空中乱飞,呼呼有声的风又将它们吹向其他的书籍。

更不幸的是,这是迷宫里最乱的一个房间。卷起的手稿由书架上垂挂下来;有些书本都散开了,听任书页跑出封面外,那些羊皮纸就像探出嘴巴的舌头,不知过了多少年,都已干透了;桌上又散置了许多马拉其(他已有好几天没有助手了)在疏忽下未放回原处的著作。因此,在佐治跌倒之后,那间房里到处都有等着被烧的羊皮纸。

没多久那里便成了一处烈焰熊熊的火场,连书橱也加入了这场祭典,开始哗哗剥剥地响了起来。我意识到整个迷宫就像一堆献祭用的干柴,只等着第一点火星子迸落。

威廉说:“水,我们需要水!”但他又接口道,“可是在这个炼狱里哪里找得到水呢?”

我喊道:“厨房,楼下厨房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迷茫地望着我,一张脸被炽烈的火焰映得通红。

“是的,但等我们下去又上来时……任魔鬼掌握吧!”他叫着,“无论如何,这房间已不可收拾了,说不定下个房间也难逃厄运。我们立刻下楼吧。我去找水,你赶紧冲出去发布警报。我们需要许多人帮忙!”

我们找路朝楼梯走去。大火把相邻的几个房间也照亮了,越往下走光线变得愈来愈幽暗,因此最后两个房间我们几乎是摸索前进的。写字间里透进了微明的月光,我们由那里下楼进入餐厅。威廉冲进厨房。我奔向餐厅门,手忙脚乱地将门闩拔了下来。一跨到外面,我便往宿舍狂奔,这时我才想到我不能将僧侣们一个一个唤醒。我灵机一动,冲进礼拜堂,找寻塔楼的通路。

老天保祷,我立刻便找到了。我上了楼拉动所有的绳子,敲响警钟。我用力拉,中间那条钟绳往上提时,把我也拉离了地面。我的手背在图书馆里被火烧到了,现在我把本来并未受伤的手掌也磨破了,当它们溜过绳子时,摩擦使得它们渗出了血,我只有将手松开。

不过,到这时我已制造了足够的响声了。我冲出礼拜堂时,正好看到第一批僧侣急匆匆地跑出了宿舍,仆人们也慌慌乱乱地从他们的住所奔了出来。我实在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我根本说不出话来,等我终于冲口说出,却是没人听得懂的日耳曼语。我用流着血的手指向南方塔楼上的窗子,不寻常的光亮已由玻璃窗透了出来。由那炽烈的亮度看来,我意识到在我跑下来敲钟的当儿,火势已延及别的房间了。非洲部分所有的窗子,以及南边及东边塔楼之间的墙面上,已隐隐约约窜出了不规则的火舌。

“水!快去拿水!”我喊道。

起初没有人意会过来。僧侣们平日都认为图书室是个神圣而不可侵入的禁地,以至没有人想到此刻它遭到寻常的茅草屋也可能遭到的意外威胁。然后他们抬起头望向窗子,却只是喃喃默祷,发出恐惧的低语,想必是以为又有什么神秘的现象了。我揪住他们的衣服,央求他们明白,最后总算有个人把我的啜泣翻译成人类的语言。

那是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说:“图书室起火了!”

“对。”我低应了一声,筋疲力竭地瘫坐于地上。

尼科拉斯立刻采取应变措施,对仆人发号施令,又指示他四周的僧侣们,叫一些人去把大教堂所有的门打开,又派一些人去取水和各种器皿。他指引在场的人分别到修道院的各口水井和水槽去,又命令牧牛人把驴子和骡子牵出来运水……假如这些指令是一个极有权威的人发出的,大家一定会毫无异议地立刻服从。

可是仆人们习惯听令于雷米吉奥,抄写员习惯听令于马拉其,而其他人则惯于听从院长。要命的是,这三个人都不在场。僧侣们四处找寻院长,想听他的指示及慰藉,却没有找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此刻,被禁锢在毫无空气,又热不可当的通道里。

尼科拉斯推着牧牛者行动,可是另一些僧侣也是在出于好意的情况下,将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兄弟显然六神无主,有些却还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现在我已恢复了说话的力量,便试着对他们解释,可是当时我只是个少年,在我的僧衣丢入火焰里后又几乎全身赤裸,脸上沾着泥灰,身体干净无毛,加上寒冷引起的麻木,委实难以激起他们的信任。

最后尼科拉斯总算设法拉了一些人冲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个人把厨房门打开,另一个人更极为明智地带了几支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零乱,想必是威廉在找水及盛水的器皿时,把这地方都快掀翻了。

就在这时威廉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的眉毛都烧焦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却又感到爱莫能助。我明白就算他端了水到楼上去,而没有把水泼掉,而且就算他来来回回地跑了不少趟,只怕他也没救到什么火。我记起了圣奥古斯汀看到一个男孩用瓢根舀海水的故事。那孩子是个天使,他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逗弄那个想要了解自然奥秘的圣徒。

威廉就像那个天使一样,他疲备地靠着门把,对我说道:“没办法了,我们救不了火了,就算修道院里所有的僧侣都来帮忙也没用了。图书室是完了。”他到底不像天使,说完话竟不自禁地哭了。

我拥住他,他拉下桌布盖在我身上。我们停在那儿,十分气馁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眼前一片乱哄哄的。人们空手奔上回旋的楼梯,碰到其他也是空手下楼的人。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跑上楼一去,现在又要下来拿水。有些比较聪明的人立刻开始找寻水盆、锅子,却又想到厨房里根本没有足够的水。突然间,牧牛人把骡子赶进这个大房间里,又将骡子背上的大水缸卸下来。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写字间去,好一会儿后,有几个抄写员才告诉他们。他们上楼去,立刻又跌跌撞撞地下楼来,惊恐万分。水缸打破了,水流了一地,虽然有几缸已被比较勇敢的人传上楼去了。我跟着他们扛水,上楼到了写字间。由图书室的通路卷下了阵阵浓烟。最后几个试图上去东边塔楼的人已经下来了,红着眼睛咳个不停,宣布要闯进那炼狱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时我看到了本诺。他端着一大盆水,从楼下爬上来,脸部扭曲。他听到由楼上下来的人所说的话,便攻击他们:“地狱会将你们全部吞噬,儒夫!”他转过身,仿佛是要求助,看见了我。

“阿德索,”他叫道,“图书室……图书室……”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冲到楼梯底部,勇敢地投入浓烟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我听见上面传来一声爆裂声,混合着灰泥的石头纷纷由写字间的天花板直往下掉落。拱形天花板的契石,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状,松落掉下,差点没打到我的头上。迷宫的地板已经不保。

我冲下楼去,直奔到室外。有些仆人拿来了梯子,试着由外面爬到楼上的窗口,并且把水提上去。但是最高的梯子也只不过高达写字间的窗子而已,而且爬到上面去的人根本无法从外面将窗子打开。他们传话下来,要别人从里面把窗子打开,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已经没有人敢再上楼去了。

我仰头注视顶楼的窗子。整幢图书室现在变成了一座冒烟的火炉,火焰竞相由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在干燥的羊皮纸张中迅速地流窜。所有的窗子都异常明亮,一股黑烟由屋顶往上冒,火已经烧到梁木了。本来显得极其坚固的大教堂,在这种状况下便暴露出它的弱点,长久以来,它的墙壁已自内部腐蚀,纷纷散落的石头使得火焰可以任意烧及所有的木头部位。

突然间有些窗子像是为内力所迫,爆裂粉碎,火花飞到外面来,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已减弱了些,实在是很不幸,因为风力大的话,或许可以把火花吹熄,可是风势转弱,却反而使它们烧得更烈,将它们飘向四周。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迷宫的地板塌了一部分,燃烧的梁木必然随之掉到下一层楼的地板上。现在我看到写字间里炽烈的火舌,那里也散置了书籍、纸张,自然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我听见一群抄写员悲惨的喊声,他们痛苦地揪着头发,还想上楼去救下他们心爱的抄本。

不可能了,厨房和餐厅已成了混乱的十字路口,人们由各个方向冲进去,摩肩接踵。大家撞在一团,跌倒在地,端着水盆的,把盆里的水都溅出了。被牵进厨房里的骡子察觉到有火,急忙四蹄乱捣,冲出火场,撞倒了几个人,连马夫也不看在眼里了。很显然的,这群明智、虔诚却毫无技巧的人,在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把可能达成的救助也堵塞了。

整所修道院都乱纷纷的,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胜利的火焰不住地由窗口和屋顶往外窜,再加上风的助长,向四方迸落,终于触及礼拜堂的屋顶。人人都知道最堂皇的大教堂也最易受到火的摧残。由于外观显示的石头,上帝之屋看起来就如圣城耶路撒冷一样富丽而坚固,然而支撑墙垣和天花板的,却是脆弱的梁木,而教堂的列柱通常都高高耸立,如橡树林般壮观坚挺——事实上这些列柱大部分也真的是橡木,再加上许多饰物也都是木质的,祭坛、座席、绘了图书的嵌板、板凳、烛台,这间礼拜堂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它那美丽的门在我初到之时,还令我十分着迷。不多久礼拜堂就烧起来了。到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整座修道院的命运岌岌可危,开始更真切地奔跑,结果情况只有更加混乱而已。

说起来,礼拜堂有较多的通路,是比图书室更容易防卫的。

图书室的隐密,注定了它自己的命运。礼拜堂却因祷告的时间不断,随时都是开放的。可是到这时储存的水已经用光了,剩下的几口水井,在这种情况下无异是杯水车薪,不敷所需。只要群策群力,礼拜堂的火应该是可以扑灭的,可是这当儿已没有人知道如何下手了。更有甚者,火是由上面往下烧的,要扛着泥土或破布,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救火,实属不易。等火烧到下面时,想要用沙土扑灭已是不可能了,因为天花板坍塌下来,甚至压倒了几个救火员。

因此,为了许多财富烧掉而惋惜的叹气声,现在又加入了脸烧伤、四肢被压断、身体被突然崩塌的拱形屋顶埋住时,所发出的痛苦叫声。

风势又大了,正好助长火势,传播火苗。紧接着礼拜堂之后,谷仓和马厩也都着火了。受惊的动物冲出围栏,把门踢倒,到处狂奔,牛、羊、马、猪,或嘶或鸣,声音凄厉,火花跳到许多匹马的马鬃上,全身冒火的动物奔驰过草地,踏烂了它们经过的一切,既无目标也不曾停歇。我看见老阿利纳多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结果被鬃毛着火的布鲁纳勒斯撞倒,在地上拖了一段路,然后被弃置在庭院里,成为一团不成形的可悲物体。可是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救他,或者为他的结局哀悼,因为类似的场面处处可见。※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着了火的马,把火焰带到风还未送及的地方,铸造室也烧起来了,见习僧侣宿舍也难以幸免。一群群的人四处奔跑,既无目标也没有目的。我看见了尼科拉斯,头部受伤,僧衣撕裂,跪在大门前的通路上,大声诅咒。我看见帕西菲库斯,放弃了救援的工作,试图抓住一匹发狂的骡子,等他成功了之后,他对我喊着要我也赶紧效法他,逃命要紧。

我想着不知威廉跑到哪儿去了,深怕他被压在坍倒的墙垣下。我找了好一阵子,才在回廊附近找到了他。他手里拿着他的旅行袋,当火烧到朝圣者宿舍时,他赶到了他的房间,至少抢救出他最珍贵的所有物。他把我的行李也带下来了,我胡乱找了件衣服穿上。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四周的情况。

修道院的下场已不问可知了。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已被火波及,有些火势较大,有些较小。还没烧到的少数几幢房舍也不会保持多久了。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注定成为祝融的飨宴。只有没有建筑物的部分尚称安全,茶园、回廊外面的庭园……要想救火已是万不可能了,一旦放弃了救火的想法,我们便站在空旷而没有危险的地方,观看一切。

我们注视缓缓燃烧的礼拜堂,因为在整幢建筑的木头部分炽烈烧起之后,通常火势便要延续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几天。大教堂的火就不一样了,由于到处都是易燃物,火焰迅速蔓延到厨房。至于顶楼,几百年来矗立了一座迷一宫,现在却已摧毁殆尽。

“它曾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一所图书馆。”威廉说,“现在,假基督真的快来临了,因为再没有学识可以阻碍他了,说起来,今晚我们已看过他的脸了。”

我错愕地问:“谁的脸?”

“我指的是佐治。在那张因为对哲学的憎恨而变了形的脸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假基督的肖像。他并不是来自犹大的部落,或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假基督可以由虔敬的本身,由对上帝或真理过度的爱而产生,正如异教徒往往出自圣徒和先知。对预言者要心怀畏惧,阿德索,还有那位准备为真理而死的人,因为他们照例会使别人和他们一起死,通常在他们之前而死,有时还代替他们死。佐治做了一件恶魔似的丑事,因为他变态地深爱他的真理,因此为了摧毁虚妄便做得出任何事情。佐治害怕亚里斯多德的第二本书,只因那本书或许真教人如何扭曲每样真理的面目,这样我们才不至变成自己幽灵的奴隶。说不定,那些深爱人类的人所负的任务,是使人们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惟一的真理,在于学习让我们自己从对真理的疯狂热情中解脱。”

“可是,老师,”我悲哀地说,“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心灵受了伤。不管怎么说,今晚你发现了一项真理,那是你解析过去这几天来的线索而得到的。佐治赢了,可是你又揭发了他的阴谋,所以你击败了他……”

“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而且我是经由错误而发现的。”

他这句话自我矛盾,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雪地中的痕迹使你推测出布鲁纳勒斯却是真的,”我说,“而且阿德尔莫真的是自杀而死,维南蒂乌斯也真的不是在缸里溺死的,迷宫真的照你所想象的方式排列,进入‘非洲之末’也真的要碰触‘cquatuor’这个字,那本神秘的书也真的是亚里斯多德的著作……我可以举出许多真的事情,是您凭借学识之助所发现……”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表象,阿德索,它们是人类在这世上导引自己的惟一凭据。我所不了解的是,这些表象之间的关系。我透过《启示录》的模式追查出佐治,这个模式似乎构成所有罪行的基础,然而那却只是巧合。我为所有的罪行寻找一个罪犯而推测出佐治,结果我们发现每项罪行都是不同的人所犯的,或者是没有人。我追求一个有理性而乖张的心智所设的计划而找出了佐治,事实上却没有什么计划,或者该说,佐治被他自己最初的设计所制服,于是有了一连串的肇因,而这些肇因又彼此矛盾,各自进展,造成了并未形成任何计划的关系。如此看来,我又有什么聪明才智呢?我一直很固执,追寻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应该明白,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秩序。”

“但是在设想一个错误的秩序时,你仍然有所发现……”

“你说得非常好,阿德索,我要谢谢你。我们的心灵所想象的秩序,就像是一张网,或是一个梯子,为了获得某物而建。但以后你必须把梯子丢开,因为你发现,就算它是有用的,它仍是毫无意义的。Er muor ge-li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o er an ir ufgetigen……你就是这么说的吗?”

“那正是我们的语言。谁告诉你的?”

“一个贵国的神秘主义者。他写在某个地方,我忘了是什么地方。就算再没有人会在日后找到那份手稿也没关系。惟一有用的真理,就是将会被扔开的工具。”

“你没有理由斥责自己,你已经尽力了。”

“尽了个人的力,但那是十分有限的。要接受世界上不可能有秩序存在的概念是很难的,因为那违反了上帝的自由意志及全能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自由就是我们罪恶的宣告,至少是我们骄傲的宣告。”

我——毕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贸然提出了一项神学的结论:“可是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会全然被‘可能’所污染?那么,上帝和原始的混沌有何差别呢?确定上帝绝对的全能和绝对的自由,并不是等于显示上帝并不存在吗?”

威廉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说道:“如果一个学者对你的问题回答是的话,他怎么继续传达他的学识呢?”

我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便问道:“您的意思是,如果缺乏真理的准据,便不可能再有可以传达的学识了。或者您是指您不能再传达您所知道的,因为别人不会允许您这么做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就在这时,宿舍的一部分屋顶塌了,发出轰然巨响,一团火花也跟着冲向天际。有些在空地上徘徊的绵羊和山羊从我们身边经过,恐惧地哀鸣。一群仆人也从我们旁边跑过,一面大声嚷叫,差点没把我们撞倒。

“这里真是太乱了。”威廉说,“在骚乱中,一切都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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